马鹏||月亮河，一个长在灵魂深处的村庄

月亮河陇脚布依族古寨，一个位于六枝的布依族村庄，我一听到名字，便在头脑想象着它的样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长岭岗，一棵树连着一棵树，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只要天气好，往里边看去，一片雾茫茫，月亮河的山仿佛长在云层，大树被白云摆弄，虚无缥缈。山里最深的地方，是天空的湛蓝，半山腰点缀着木房，闪闪发光，像傍晚时天未暗的星星，一双双眼睛，盯着脚下的河流。河水流淌的声音那么好听，仿佛从远方来又奔向远方。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人牵着马从河边泥路走过，有人赶着一头黄牛正不停吆喝，还有一群小孩沿着河边追逐打闹。河边的芦苇荡站在风里，时不时像那群孩子点头微笑。悠长的河流，仿佛一首布依情歌从远方传来，时而轻快、时而缠绵、时而欢喜、时而悲愁，仿佛一位怀春的月亮河布依少女，正忐忑不安地期待着与梦中情人相遇，而我，会是她等待的布依情郎么？

月亮河，柔美的名字，也是神秘的名字，仿佛我的身体越往山谷钻去，越往河流的深处走去，我便能越感觉到这片土地厚重的历史。黑夜降临，芦苇荡被晚风吹得飒飒作响。我突然看见一个人手握镰刀，身着蓑衣慢慢向我逼近，身后跟着一条狗。那是这片土地的祖先，从远方来寻找心灵的家园。他走着走着，看见脚下的路在晃荡，那么多的星星在他脚下发光，照亮了这片土地的肥沃。他继续向芦苇荡钻去，在茂盛的芦苇荡里砍出一条路，从芦苇荡流出来的河水盛满了月亮。弯弯的河水，自西向东流去。河水遇到山，就绕着它走，它以一种不服输的姿态改变了月亮河的地貌。这里的人有月亮河的柔情，也有月亮河的锐利。村庄没有出去的路，就从山崖上凿出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村庄没有耕地，就从半山腰砍出一片平地来供粮食生长。这里的人从不走寻常路，或许是村庄百年不倒的秘密所在。这里的每一个勇敢与山对抗，突破地理限制，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勇于探索的精神，也深深根植于这片土地的灵魂。

月亮河里的村庄，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削平了山川与陡峭，一株株金黄的稻穗开放在河的两岸，稻香传遍了每一个山谷，水可以耕种，可以酿糯米酒。在月亮河，一片片稻田，一首首敬酒歌，总会让我想起古老的乡愁。月亮河的布依人们摆起了长桌宴，吹起了唢呐，唱起了敬酒歌，当我举起古老的酒杯，当我与月亮河对视，我都能获得某种恍惚。我在恍惚里穿越时空，看见了曾经的荒原，那些遥远的火焰与黑暗，那些善良与邪恶的争斗，都被月亮河带去了远方。眼前的大山，像沉睡着的女人。我对着它看，那么熟悉，好像我们在哪遇见过，那么漂亮，那么优雅。朋友说，这是睡美人，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身材那么娇柔，美丽的月亮河女孩。难道是你么？你曾经来到我的梦境，呼唤我的名字，我们终于在月亮河邂逅。但我早已醒来了，你却还在睡。美丽的月亮河女孩，是你在梦里与我相会么？我梦中的月亮河女孩，我已来到了你的村庄，寻着你神秘的面纱。

恍惚中听见远处传来一首木叶情歌，我看见了跟着旋律舞动的是美丽的月亮河女孩，手里拿着鲜艳的花苞，她身体后仰，整个人的重量被脚跟支撑着，她不断地在游戏里穿梭。我看到了月亮在他们身体上闪烁，远方的背景一片模糊，夹听见了各种窃窃情语。月亮河的人在聚集，穿着盛装女孩坐在树下，有的在对歌，有的在打情骂俏，有的在翩翩起舞。他们在对唱情歌，仿佛不需要特别的场合，只要节日一到，便按照自己的心性来谈情说爱。有时围城一个圆圈，有时有互相散开来，男子们敲着大鼓，吹着唢呐，女孩们就围在他们身边跳舞。月亮升起时，才会结束兴奋的状态。

我看见一个女人，躺在陡峭的悬崖上，另一个女人按住她的身子和双脚，仿佛要赶走她的恋爱。她感受到了疼痛，她在努力地挣扎出那种痛苦，但徒劳无功的，这时的身体便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她把命运交给了悬崖，也交给了月亮河。夜郎王选妃，她被选中了，眼看要离开自己深爱的族人和月亮河的情人，她不甘权势的压迫，决心要用自己微弱的身体去抵抗那些恶势力。于是，她走向悬崖，往下一跃成了月亮河的情人崖。一片高大的灌木丛，从悬崖边上伸向天空，她那不屈服于威权的精神，犹如神树的根，早已深深扎进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我路过她身旁时，优美的面容又让我走进幻象，她跌跌撞撞地走向火堆，把自己埋在火里，又从火堆翻滚过去，变成一座高山的深渊，我看见了她的疼痛感，也看见了她爱到深处的虔诚。直到黎明出现，太阳从远方升起，一切苦难才被终结。

我向山里继续走去，除了鸟叫，在我耳边鸣响的还有一些鼓声。当我来到月亮河生态园，这面大鼓终于出现在我面前，那些鼓声便从这里传来。一位老人站在大鼓前面，敲着铜鼓十六调，调声忽远忽近，紧紧抓住我全身的神经。仿佛我每次想要去挣扎，越被某种旋涡围困，在我心灵里升起了一团火焰，仿佛我在我之外。老人说，来这里的人，要用尽所有力气敲击大鼓，为自己也为众生祈福。我走了上去，拿鼓锤的手，重重往上提，一种洪荒之力，造成更大的声响。鼓声停止，我也停止了所有的想象，我又恢复原样，太阳向下落一些。大鼓给了我恍惚，在一个原始崇拜不曾消失的土地，仿佛我内心产生所有的幻象都那么真实。

月亮河生态园里竖立着九根长长的石柱，朋友说，这是月亮河的九神归一。这九神，便是神书、神龙、神山、神女、神树、神果、神泉、神鼓、神图，那么多的神，仿佛我在这里看见了神，树是神，石头是神，阳光是神，土地也是神。我宁愿相信这是我心灵对大自然产生的一种敬畏，无关信仰，也无关仪式，我所有的生活事件都是对自然一种虔诚的仪式。此刻，我站在铜鼓面前，仿佛除了我自己，所有东西都是有灵性的，而这也是月亮河村庄的生活方式，无论遇到多大的困境，都能在铜鼓声中获得心灵上的平静和慰藉。

红红的太阳挂在天上，云彩很少，仿佛一颗红红的纽扣贴在铅色的铜鼓上。天边开了一道口子，在闪着光芒，旁边又有一只鹰掠过，悄无声息。仿佛一条龙的模样，对着月亮河。大树上的鹰，绕着龙飞了一圈，最后消失于傍晚的月亮。这时候，太阳比一株草还低，比月亮河还低，比尘埃还低。时间被草覆盖着，也被远古覆盖。这个时候，月亮河仿佛被遗忘千年，静静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粮食，祈祷风调雨顺。

（编辑审核：赵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