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来两根冰棍。”来买零食的姑娘和小伙子异口同声地音调忽然打破了眼前的沉寂。回过神来，幺叔把眼睛移动到眼前的这个姑娘身上，为她的似曾相识而震惊。很久以前，三十年前吧？当时她站在——确切地说可能就是眼前的这个姑娘，他认识的。她经常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秋水一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眺望着远方，微风吹得她长发飘飘，唇角绽开一抹圣洁天真的微笑……宛若一个活泼轻盈的仙女。

　　三十年前的另一个夏天，他见她笑靥如花，在学校对面山上小树林中那棵大松树下，他和她……忽然，他的眼睛无意识地跟着她，“你在看什么？”她指着墙那边说：“那是什么树？”

注视着女孩手指的方向，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八月的下午，眼泪模糊了视线，村长说：“你家一穷二白，我女儿跟你只会遭罪，除非你盖幢砖房。”“好呢，不许反悔。”幺叔撂下这句话，走了。

本来幺叔生得标标致致，暗恋他的妹子也多，但幺叔全看不上眼，单单相中了村长家的闺女。可村长精于算计，一对绿豆眼呼啦啦转，总嫌幺叔家穷。

十八岁的幺叔来到县里的小煤窑下井，每天背着两百多斤的背箩在昏暗潮湿的巷道来回行走几十趟，每趟往往走到一半路程就早已筋疲力尽。但为了早点挣到盖房子的钱，幺叔常常是每趟只用双手拄着拐耙，双脚蹬紧，一发式又咬紧牙关小跑起来。有时被脚下矸石绊倒就会一扑马趴摔倒在地，被箩筐里的煤块压得半天爬起不来。最要命的是遇上井下发生瓦斯事故的话，井下干活的人基本都会被活埋致死，根本无处可逃。幺叔也碰到过瓦斯爆炸，那次他刚走到窑门口，突然，“轰隆”一声闷响，他只感觉左腿一阵剧痛，就什么都不明白了。

幺叔醒来，才知道发生了瓦斯事故，井下正在挖煤的十几个人全部死去。好在他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到离窑门口几十米远的矸石堆上，与死神擦肩而过。幺叔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左腿还是成了残废……

因为幺叔平时在村里心肠热，爱帮人干活，是个听话的好后生。村里的杨木匠眼见残废的幺叔一天闷闷不乐，就叫幺叔到他家干点能够做得了的杂活，每天供吃饭不给工钱。没有着落的幺叔自然是感恩戴德，卖力得很。时间一长，机灵的幺叔就适应了木匠活，杨木匠还教他些做凳子、椅子的简单手艺。幺叔还经常别出心裁地做出一些稀奇的东西来，渐渐竟有了点名气。春香也经常偷偷来看他，他还花了一个月时间，为她做了一把椿树材质的椅子。

盯着香椿椅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春香红着脸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你还是回去吧，你爹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藏了瓶敌敌畏，惹得我鬼火戳就死给他看。”

幺叔忽然停下手中的活，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春香，叹口气：

“要是前些年……唉，我不能拖累你啊！”

春香抬高嗓门说：“不怕得，我才不怕！”

此时，幺叔脸上早已滚下晶莹的露珠。

就在那天，春香在幺叔门口栽下两棵香椿树，她说家有香椿，生活才有滋味。

也是在那天，村长忽然来幺叔家，猛地一脚把幺叔新做的凳子从门边踹到外面的路上，愤怒地说：“以后再不醒水，敢缠着春香，老子打断你另外一条腿。”临走时，还丢下句“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幺叔没有了春香的消息。突然有天听村里人说春香出嫁了。不可思议的是，春香就嫁给幺叔家对面的张石匠。张石匠长相奇丑，虽有一身手艺，家境也宽裕，却四十出头了还没娶到媳妇。出嫁那天，春香特意来看了看幺叔门前的香椿树。后来幺叔才知道，春香告诉张石匠，不要一分彩礼钱，只要让她以后能照顾幺叔就行。

可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张石匠突然喝酒醉死了。村里人劝幺叔跟春香成婚。幺叔死活不肯，春香也死活不依。次年，春香又嫁了，嫁得老远。

看不到春香，幺叔就没了魂，感觉生活没有一点滋味。只有每年摘椿芽的时候，他才会有些许的高兴。乍暖还寒时节，春风一来，椿树就一茬新叶一茬香起来，只有寸把长的嫩香椿，紫中泛绿，鲜嫩欲滴。这时，村里人都会来幺叔门前摘香椿去做美食，幺叔也乐意把春芽给邻居们分食，他又可以向人们打听春香的事了。

“可怜啊，春香又死了男人远嫁了。”

“拐球了，春香被婆家撵走了。”

“唉，春香永远不会回来了。”

幺叔常常在人们的议论声中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香椿树，用青筋暴突的双手紧紧抱在怀里。村里人说，这哪是抱香椿，是在抱春香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幺叔再也没有见到她心爱的女人。老村长也是到死都没有再见到自己的女儿。他死那年来看过幺叔。看着五十多岁仍然一个人生活的幺叔，老村长很后悔，嘶哑着说：“是我害了你们，害了我自己……”“唉，看在我已是黄泥巴盖到下巴的人，在我死之前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那天，幺叔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抚摸着门前的香椿树不停地抽泣着……

“香椿，哦，不对，是春香……”幺叔的声音细得跟眼前这姑娘的发丝一样。

天色越来越暗淡。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幺叔内心缓缓平静下来。一群乌鸦掠过树梢，不时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几只咯咯叫着的母鸡扇动着双翅，奔向墙边的草窝。他朝着墙边的方向笑笑，说：“明早又来，我多做些好吃的。”

客人不见了，眼前一片寂静，幺叔也在一片孤寂中进入了梦乡。

幺叔常盼着早点开学，学生一来就会热闹起来。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细细地瞅着那些趴在窗台上的学生。村里穷，有的孩子上不起学，就趴在教室外的窗台听里面念课文。幺叔常常摸着这些可爱的小脑袋，直摇头。五十年前，他和她就在这里念课文，可惜他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读到二年级就回家干活了。后来，他每天在对面山岭小树林放牛的时候，她便读课文给他听。下雨的时候他们就躲到岩下的大松树和梧桐下面，他和她挤拢在一起，梧桐叶是他们的褥子，有时还会再捡来些枯草。她经常拿着枯草对他说：“我有一天也要枯的，一切都会枯的，书上说的自古红颜多薄命。”他那时自然是听不懂的。

幺叔常会想念当年的校园，想念对面那座绿色的山岭，还跟如今当了村长的侄子说死后要把他埋在对面山岭上。

有年夏天，一个外地来的老板要出高价买幺叔这两棵香椿树，幺叔说什么也不肯卖，侄子来劝了好几回，他也死活不同意。此后，幺叔就经常抚摸着老椿树自言自语说：“四十多年了，我能活下来全仰仗你了……”

后来，幺叔忽然得了重病。临终前，他叫来侄子，抖抖索索地从床下的稻草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全是皱巴巴的零钱，细细一数，共有五百多块，是幺叔一生的积蓄。侄子哽咽着喊：“大伯，你没得后人，我就是你的儿，放心吧，我会把你风风光光送上山的。”幺叔呼吸急促，摇头，说：“我死了，不要……棺材，把椿树也卖了，钱都给村里……读不起书的……孩子。”说完，头一歪，走了。

幺叔走的那年，老椿树仿佛承载了太多的悲伤，完全打不起精神，秋风也没有吹出椿芽……

第二年春天，幺叔坟前多了两棵香椿树，树上嫩嫩绿绿的椿芽，香得让人直流口水。

作者简介：王华，钟山文学沙龙秘书长，曾参加贵州省青年作家小说散文创作培训班、贵州省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等，文字散见《贵州日报》《贵州作家》等。

（编辑：陈忠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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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类：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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