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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 || 飞来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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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6-15 22:53作者:夏天敏来源:西南文学网网址:http://www.xnwenxue.com

 

  一

  那一夜,望云村的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黑得浓稠粘密,粘密得可以用勺子舀起来盛到瓮 里。山区的夜就是这样,一到夜里,一个村庄就像坠到 一个亘古不变的深渊,星星是鱼嘴里吐的几个泡沫, 银河是飘着几片水草的涟漪。可是,这天晚上,巨大的 黑鱼也不吐泡沫,几片水草也不兴涟漪,夜黑得死去 一般。

  德山老汉这晚莫明其妙地爬起来,他到门外撒泡 尿。凌厉的夜风使他猛地一激灵,撒到一半的尿憋住 了,身上又打了一串激灵。他觉得有些日怪,感到地下 在动,就像那次他送哑巴老伴去医院。村长请村里有 小马车的人家送她去看病。老汉本来就迷糊,加之照 顾老伴累得不轻,坐上马车就昏昏欲睡。当时的感觉 就是路在朝前退,地在朝前退,沙沙的,缓缓的,不急 不躁地朝前退。

  德山老汉松了口气,将半泡尿舒缓地撒了,用手 扶住门框。现在他是完全清醒了,是那疾疾吹来冷嗖 嗖的风使他清醒的。那风一个劲儿朝一边吹,就像坐 在小马车上,马儿撒欢时的感觉。但这风彻心彻骨地 冷,冷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手将披在身上的衣裳 往紧里拢。这是六月的天气呵,望云村虽然在大山的 顶上,但季节究竟是热的季节,咋就像寒冬样冷呢?老 汉袖着手蹲在门坎上,他想怕是地要震了呢。房子似 乎有些晃动,还听得见一些咔喳咔喳的声音,还听得 见低沉悠远的似有若无的声音,像是一个在沉沉暗夜 中经历了许多伤痛的人的叹息。老汉甚至觉得有些晕 眩,晕眩也就晕眩了,他是晕眩惯了的人,也不觉得有 啥奇怪,有啥了不得。老汉准备回去了,他觉得就是地 震也没啥了不得,村里的房子就是那样子,垮了也就 垮了,反正砸不到啥东西;人呢,也没啥了不得,活着 就是活着,死了也就死了。村里死了人,没有人会悲伤,反而过年样热闹,推豆花,熬老腊肉,跳四桶鼓。

  但德山老汉觉得毕竟地震死了人不好,就想扯开嗓子喊人,但房子老是不见倒,等得老汉都有些心焦,他站了好一阵,风还是那样刮,地还是那样走,房子还是那样咔喳咔喳响,就是不见倒。老汉心焦,说日你先人,要倒就倒,不倒算毽了。老子等不得,睡觉去了。

  望云村在浓厚的夜幕里沉沉酣睡,风声、大地的呻吟声、房屋的咔喳咔喳声谁也没觉察。这一切算啥呢,这个高原的村庄在寒冷的冬天,在风沙肆虐的春天和急风骤雨的夏天,经历的太多太多,谁也不在意,谁也不当一回事。

  村长卢章华倒是醒了。严格地说,卢章华不是被异样的动静弄醒的,他是自己醒的。白天,他去乡上开会,乡长说最近大家辛苦了,杀两只羊罢。于是就杀羊,杀了羊,土坯垒的灶也起了。会一散,乡政府的院坝里就灶火熊熊,香味撩人。众人八人一席,围在地下吃羊肉,喝转转酒。卢章华是狠起劲吃的,在村里难得吃上一回,酒也是狠起劲喝的,喝得通身舒泰。回来,昏昏沉沉睡去,半夜却醒了,醒了就觉得一身燥热,下边硬撅撅的。好在顺手一摸,婆娘睡在身边,浑身软和和的,虽说一身汗臭味,却是真正的女人,他猛一翻身,人就上去了,也不管婆娘睡着还是醒着。床晃动起来,晃得吱吱嘎嘎心烦,也不管它,尽了性情快乐。好半天,床还在颤动,还在吱吱喳喳叫。已经睡下的卢章华觉得日怪,咋睡下好久还在晃呢。他匆忙穿好衣裳,跑出门外,门外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他屏息静气,凭感觉去触摸,好半天也不见有更大动静。想想,许是风太大了,吹出这种感觉,许是自己骑了马回村,才有晃动的感觉。于是就摸出烟来抽,抽了两支烟,还是那样,风又冷,打了两个喷嚏,卢章华对自己说没球啥事,睡觉,睡。摸回去钻进热乎乎的铺盖,觉得不对劲,管他有事无事,还是要通知全村人,谁叫自己是村长,谁叫自己吃了乡上的羊肉,喝了乡上的转转酒呢。卢章华扯声咽气顺着村子喊了一圈,风硬且冷,将他的喊声扯成丝丝缕缕的烂棉絮,望云村的人蜷缩在棉絮、毯子里,挤成一团酣睡。年老的听了,推醒身边的年青人,说有事哩,村长叫魂呢。年青的人转个身,咕哝一句:管球他,龟儿发神经,复又沉沉睡去。

  卢章华喊过一圈,嗓子虽然嘶哑了,却觉得一身轻松。管他妈的,老子叫也叫了,喊也喊了,对得起乡上那顿羊肉散酒了。卢章华摸回家,摸上床。一头倒下去,也即睡踏实。

  二

  第二天,卢章华被强烈的太阳刺疼了眼,醒来了。醒来了的卢章华觉得这太阳好生奇怪,咋这样亮,这样刺眼,这样热。望云村早上都是雾蒙蒙的,大多时候下海罩,将村子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人站在几步外,只听得到讲话声。这大清早的,咋就出太阳了呢?咋就这样热呢?连盖在身上的棉被,也盖不住了。

  卢章华走出门去,他被眼前的景象弄糊涂了,咋就 有了屏障似的小山了呢,屏障似的小山都长满了树,都 绿得滴水,绿得晃眼,太阳的光斑在上面跳跃,一波一 波地跳去跳来;山坡下是稻田,一畦一畦地不规则,但 却盛着汪汪的绿,绿得有层次,是那种嫩绿、翠绿、老绿 交错的颜色;山脚下有竹林,有芭蕉丛,有一条蟒蛇样 扭动的大河,望云村就在河拐弯的宽大的河滩上。

  卢章华傻眼了,他使劲地揉自己的眼睛。望云村的人都出门来了,他们全呆了,傻乎乎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半天回不过神。德山老汉发了半天呆,就拧自己的大胯,拧得火辣辣地疼,他才相信自己是活的。石柱和他婆娘,和几个一身长着鱼甲似的光着黑漆漆身子的娃站在一起,石柱以为自己一家人中了魔法,先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把自己打得回过神来,又依次向自己的婆娘、娃娃打去,清脆的巴掌声在明丽的洒满阳光的早晨格外清晰,婆娘和娃被打了回过神来。回过神来又愣愣怔怔的茫然,他们咋也不清楚自己的村庄,咋就成这样了呢?七爷是村里年纪最老大的,他虽然头晕眼花,看啥啥糊涂,但他也分明感觉村子变了样子,暖暖的太阳照在他穿的厚厚的棉袄上,使他感到暖和,感到身上发痒,他一边伸手去棉袄里挠挠,一边不停地朝地下吐口水,他最先的感觉是中了魔法,被什么神灵使了法,村子变成这样了。他感到恐惧,感到穿心穿肺的冰冷,刚才还发热的身子一下就冰凉了。他相信巨大的灾难就要来了,扑地跪在地上,闭着两眼,将头磕得咚咚直响。他一磕头,其他人膝盖软了由不得随他跪了下去,把头磕得咚咚直响。

  望云村的人处在极度的惊恐和不安中。

  很快,事情有了结论。当地的一家报纸发了一条消息: 邻省村庄从天而降,我县A乡有惊无恙。

  本报讯 近日,邻省一座村庄,经过缓缓的山体滑坡,移动到我县B乡境内,坐落在凌云江的一个湾口上。这块飞来的土地面积1500余亩,土石方约有1000多万平方。最令人惊奇的是,这块飞来的土地上,竟有一个村庄,上有居民200余人,房屋40来座,房屋均为黄土舂成、覆盖茅草的草房。经过漫长的移动,房屋虽有裂缝,但无一倒塌,村民亦无伤亡。事发当天,省府即派出有关专家进行考察。

  望云村从高达几千米的B省的凉冷高原,滑到了A省的江边坝子,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奇迹。A省自古物华天宝,经济发达,就是人口太多,寸土寸金,每寸土地恨不得捏出把油来。凌云江湾口上的这片滩地,就是因为两省交界,对这片土地自来就有争议,为了平息事态,就一直荒着。否则,精明的A省人,还不早把它熬成油,挤出血,敲出髓化成膏做成羹。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村子,两省的地方领导表示了极大的关心。先是B省、B地区、B县、派出了以分管农业和民政的副县长为首的慰问团,携了大量的物资和资金,浩浩荡荡乘了几辆汽车,绕道进入A省、A地区、A县的地方领导,同样派出了分管农业的副县长率人到县境边界上迎接。A省是礼仪之邦,自古崇尚礼仪,现在又发生了村庄自行越界的怪事,岂能马虎,于是派了警车开道,派了部门相等、级别相等的人员乘车迎接。两帮人马汇合,领导握手拥抱、寒喧、致欢迎词;部门领导握手,拥抱,互致问候,其情其景感人泪下。

  A省A县县城宾馆里,早做了精心准备,双方领导会晤,洽谈,然后举行盛大宴会。酒足饭饱,A县副县长提出请他们看县城夜景。B县副县长知道A县富足,发展很快,请他们看县城是在炫耀的意思,就婉言谢绝,说望云村飞到你们这边,是割了我们身上的一块肉呵,就像自己生的娃娃,管它好孬,总舍不得的,急着去看,我们就早点休息罢。A县副县长误解了意思,说你老兄知道,我们别的没有,人倒有的是,负担重呵,自己的娃娃都养不起,还养得起别人的娃娃,还望担起。这话触到敏感话题,上面定了只讲慰问,不讲其它,两人就噤了口。

  卢章华在之前已接到通知,让他做好准备,迎接来 自家乡的慰问团。卢章华为这事犯愁,慰问团到村里, 不比过去,就是领救济粮、救急物资。这次是家乡人跨 省而来,是自己的父母官来看流落在他乡的儿子呵!卢 章华的心里又酸又涩,他不明白自己现在算B省人呢, 还是算A省人?两边现在对这个敏感的事保持沉默,慰 问团不可能以后经常来,那以后有了困难该向哪里请 示该由哪里来解决呢?他这个村长算哪个省的村长呢? 不要弄得亲爹不管养父嫌弃就糟糕了。再说,他这个党 员的党费该交给哪里呢,找不到组织,岂不成了断线的 地下党吗?

  卢章华想了半天,也只得把村人召集起来开会,把 自己的忧虑向全村人说了,希望大家一起来理清脉络。 石柱家婆娘招呼着几个在地坪里窜来窜去的娃儿,她 大呼小叫,一会儿扯这个的耳朵,一会儿打那个的屁 股,没得一分钟消停。卢章华被闹得鬼火冒,卢章华指 着石柱家婆娘,说石柱婆娘,你讲该咋整?石柱婆娘说 整个啥子?该咋个整哪个不会,虫虫蚂蚁都会,还要人 教。村人哗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刘大毛说你看你, 你看你,啥也不晓得,就只认得整。不过大家也不要笑, 她的这个整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整。刘大毛自从在望云 湖边和石柱婆娘有了一腿后,说话就时刻关照着石柱 婆娘。石柱婆娘不领情,石柱婆娘说我说的整就是那个 整,不要你多管闲事。众人又轰地笑起来,说刘大毛拍 马屁拍错地方了罢。石柱婆娘说拍你婆娘,叫刘大毛拍 你婆娘。

  七爷再也忍不住,七爷把拐棍拄得咚咚响,一个泥地上尽是圆圆圈圈。七爷说不要尽讲些狗屁潦草的话了,村长说正事,你们讲散话,村子说飞就飞到外省来了,也不晓得是吉兆还是凶兆。再说,猪狗都要有个主人,我们现在连哪点管都晓不得,你几爷崽几娘母还有心肠讲骚话。刘大毛拽拽快掉下去的棉袄,这里的天气是很热的了,他还披着棉袄,说七爷呀,你老人家操啥子心,天掉下来有长汉子顶着,那里不管有这里管,这里不管有上面管,望云村又没飞到外国去,飞到外国,大鼻子也要管。卢章华听得火冒,说刘大毛,你狗日的这癞子硬是癞到家了,硬是癞得流脓冒血头歪脚烂勾朝天了。刘大毛不服气,说我咋个了?你咋就盯着我?石柱说刘大毛说的也有道理,我们望云村反正是在中国地界上,反正有人要来管,不管我们吃啥?喝啥?政府啥时也不会放人饿倒不管。张柴妹的妈说村长莫焦心,我们晓得你是为大家好,急也急不了的。其实,只要耐心等着,总会有人来管的。

  一时无话,大家神情漠漠的,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一个村庄说飞就飞到邻省来了,大家先是惊奇,惊奇过了,也就无所谓的样子。飞就飞吧,飞到哪里也是这样子。日子依然是慢慢流淌,日子依然是原来的日子,咋过,也是过呵。

  倒是七爷说庄稼该咋种还得种,羊子该喂还得喂。卢章华一听这话心里沉甸甸的,望云村从高原高寒的顶部飞来,气候一下变了。那里现在虽说也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但气温始终是低,晚上还在冷得叫人打摆子。村子一下飞到这里,荞子、燕麦一下全枯了,手一捋,枯黑、焦脆的叶子变成细末,顺着手指水一样淌下来,连荞子,燕麦的桔杆也脆得一碰就断。庄稼是没指望了,该种啥呢?这里的气候是种水稻、甘蔗的气候,但种水稻就要开沟引水,就要挖地成丘,水稻是勤快庄稼,望云村的人见这里的人老早起来,心里实在犯怵。刘大毛不说,就连二顺子、赵从义这样勤快点的也叹气。他们爬起来屙尿,就见远处的田里有了朦朦人影,他们说遭罪呀,这是人过的日子么?就缩着颈,又摸回去睡回笼觉。等他们爬起来,已经有人挑着豆腐、豆花、凉粉叫卖了。所以,说到种庄稼,大家都说这不好办呀,要挖沟到人家水库去接水,晓不晓得人家愿不愿意?况且,这沟十几里长,是我们修得起来的么?卢章华只得摇头,心里是灰灰的,冷冷的。

  现在,家乡的慰问团要来,卢章华激动了,村人激动了。卢章华读过初中,当过多年的村长,有一种找到娘家的感觉。村人激动了,他们知道慰问团来,必然带好多东西。刘大毛最盼望的是带了酒来,有了酒,日子就变得有滋有味,滋溜滋溜一喝,人就成神仙了,管它天玄地黄,顺墙根一靠,恍恍偬偬,晃晃悠悠,那种感觉,拿个县长也不换哩。不过,没带酒也行,只要带了票子来。没有票子也行,只要带了包谷来,可以去换么。石柱婆娘最想的是带衣服来,姑娘看着看着也在大了,还穿的襟襟绺绺的,实在不好意思。就是自己,看见人家这里的人穿的花里胡哨,光光鲜鲜的,也觉得脸上无光。况且,天气这样热,也总不能还捂着长三短四的褂子吧。人家德山老汉,和行署的一个副专员结了对子,人家送的薄菲菲的衣裳、裙子,老汉不懂行,拿去给冻坏了的羊披着,还说是糟东西。其实,听人说,那是韩国绵纱啥的,值钱得很呢。德山老汉呢,现在最想要的是一对羊。也是日怪,这村庄,这土地在高原上的时候,寸草不生,泥尘飞得呛鼻子。现在这里三天下小雨,五天下大雨,泥尘虽然冲跑了,却长出草来。望着小葱样青葱的草,德山老汉心里感慨不已。当初有这草,何至于让小女儿去望云湖找青草,陷在泥潭里淹死呢?过去有了羊无草,现在有了草无羊。要去买羊,哪里有钱呢。

  卢章华说家乡的慰问团就要来了,我们没有啥好招待的,我看杀两只羊来招待吧。刘大毛一听要杀羊,先就高兴起来,说要得、要得,人家恁远来,连羊肉都吃不上一口,也太没情面了。卢章华生气,说情面个干鸡巴,买羊的钱要大家凑,你凑份?刘大毛不吭气了,蹲着咽清口水。七爷说村长说的有理,我还有十块钱,是去年村里给的,一直没用。村人说不消宰羊了,村长。宰了羊,人家慰问团吃了,还说我们日子过得好,以后人家就不带东西来了。前些年上面的人来,见我们吃羊贴根叶,羊贴根叶熬得像阳沟泥,连盐都没得,人家难过得流下泪来,掏光身上的钱不说,人家记者还写了文章,将德山大叔,将石柱那窝崽崽照了像,外面不是捐了许多钱和物么。卢章华心里撒了盐难过,面对这样的人,说啥呢?连话也是多余的,他难过地蹲在地上,想着自己这村长有啥子当常,这村子也没啥奔头,心也灰、意也冷了。

  心灰也罢、意凉也罢,该做的事还得做。卢章华布置大家回去打扫卫生,说这该不要钱了罢,以前住在山顶,天气冷,水也缺乏,大家脏点也罢了,现在天天晴,洗件衣裳,早上洗了下午也干了,水也方便,凌云江就在下边,水随便使。石柱婆娘说水也不近哟,下到江里有里把呢。太阳又毒,一出门就晕得眼睁不开。卢章华火不打一处冒,石柱婆娘,你是大家闺秀?是黄世仁的姨太太?怕把你的脚走大?怕把你水淋淋的脸晒破?你硬是四两肉放二两花椒,花椒不麻肉麻。石柱婆娘脸上挂不住,心一横就抹下脸来,说,卢村长,也没得哪个说要嫁给你,哪个晓不得你爱的是脸又白、眼又双,奶又大,腰杆又细,穿的又如人意的人,只是人家吃的是公家的饭,拿的是硬梆梆的票子,是望云湖边的黑颈鹤,屁你也闻不到一个。村里只有村小的小王老师是吃公家饭的,她随这个村子飞到邻省,钱从哪里拿还不晓得,心正烦呢。小王老师一下子跳起来,伸出手指戳着 石柱婆娘,石柱婆娘,闭住你的骚嘴,哪个是黑颈鹤?哪 个想吃黑颈鹤?你说不清楚我撕你的嘴。石柱婆娘一步 跳起来,蓬乱的头发竖起来,眼睛血红,扑过来就抓小 王老师,小王老师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人,力小,被石柱 婆娘抓住,几扯几拽,就跌倒在地。众人急忙上前,抓的 抓手,抱的抱腰,掰的掰手指,费了天大劲,才将石柱婆 娘扯开。卢章华气得脸都白了,恹恹走回家去,关上门 睡觉。

  三

  村里日子,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依然慵懒地流 淌;村里的人家,没有啥变化,村街上,鸡屎、猪粪、草 屑、树叶,脏得下不了脚。小王老师始终是文化人,她 气了两天,自个儿为自己解闷,觉得和石柱婆娘计较, 也太无聊。村里的娃娃好长时间没去读书了,再不读 书,这村子怕是没救了。小王老师又挨家挨户去动员 娃娃些来上课,村里的人对娃娃读书本来没有多大兴 趣,但觉得闲着也是闲着,闲在家里一天吵得慌,不如 让娃娃些去读书。

  小王老师让娃娃些明天早点到校,说要打扫卫 生。第二天清早娃娃些来了,拿着七长八短的扫帚、撮 箕,村小其实也就是村里的一间公房,原来是堆粮食 的。土舂的墙裂了老长的口子,茅草盖的顶也坍塌了, 通花照亮的。一伙娃娃就一会儿将房子扫了,浮尘,泥 土堆了一大堆。看时间还早,小王老师想起慰问团要 来的事,就将娃娃些带到村街上扫地。太阳已出来老 高了,一个村子还在寂寂沉睡之中,小王老师沉沉叹 口气。小王老师家在山区,好不容易考取个中师,毕业 分配一无关系二无票子,就分配到一师一校的望云村 了。来到望云村,她不晓得哭过好多场,但最终还是认 命呆在村里了。但她的心始终向往着外面,她常常在 村口望着远处发呆,现在这个地方,是她向往的地方 之一,但在高原顶部,只能望云雾缭绕的大山,大山之下是什么?谁也看不清,看不清越神秘,越神秘越想看,她成天就迷迷糊糊想外边的世界,以至于村里的人都觉得她有些呆了。

  娃娃些听老师的话,大家就挥起扫帚扫地,这些娃娃基本没有扫地的习惯,是小王老师教他们找了些山茅草来,用竹杆扎了,就成扫帚。她叫他们带回家去,每天打扫屋子,可大人们都说不要土狗学着洋狗叫,穷讲究啥。于是扫帚在家里就派不上用场,他们也不晓得扫地该洒些水,扫起来尘土飞杨,呛得小王老师直咳嗽,眼也睁不开;他们扫地的姿式也很笨拙,不是右手捏住扫帚把,就像写大字样一撇一捺顺着写,而是两只手握住扫帚,使出一身蛮力,把灰尘向上扬去,扬得一村子赛过沙尘暴,一群鬼崽崽在弥天的沙尘暴里看也看不见,仿佛被魔鬼放出的烟雾吞噬了一样。他们还在沙尘暴中大声地咳着,笑着,你扫我一扫帚,我扫你一扫帚,谁扫谁也看不清楚。小王老师退出沙尘暴,她刚换过的一身衣服落了厚厚一层灰,随便抖一抖,那灰又成一个小小的旋窝;她刚洗过的头上,更是沾满了枯叶、草屑,被风吹干,被人踩成碎灰的鸡屎、羊粪,她一摇头,草屑、树叶、灰尘纷纷扬扬,呛得她又打了几个喷嚏。但她心里却是高兴的,娃娃些终究在学扫地,终究会养成讲卫生的习惯。但灰尘的雾越来越大,她不得不用干涩的嗓子,急急地呼唤他们,让他们停下来。等尘雾散了一些时,她看见村长卢章华也在灰尘里扫地,这个身躯不算高大的山里汉子站在娃娃中间,仿佛是一只骆驼站在羊群之中,显得有些不协调,有些出众。她正要和村长打招呼,哗地爆发了一阵冲天的笑声。娃娃些看见他们的老师实在太逗人笑了,头上、身上堆满了灰不说,那张平时他们看着清清秀秀的脸,现在变成真正的花猫一样的脸。小王老师的皮肤很白,高原的紫外线也没把她晒黑,白色的脸上覆盖着黑色的灰,又被呛得打喷嚏、眼泪揩了又揩,那脸就花得像狸猫了。学生娃娃一笑,她也笑起来,她看见村长卢章华和这帮崽崽花得好笑,她一笑,娃娃些笑得更起劲,沉寂、憋闷的村街,被她们的笑声笑得晃动起来。德山老汉、七爷、张柴妹的妈等跑出来了,他们以为村庄又动起来,不知又要飞到哪里去。等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他们忍不住笑了,笑得开心,笑得弯了腰,这笑声有的是嘎嘎的,有的是跑风漏气的,像时断时续的风箱,带着嘶嘶声,有的是尖声尖气的,像划玻璃的声音。总之,他们很高兴,很开心。但小王老师笑着笑着却流泪了,她心里一下难过起来,那种难过是难以名状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怕大家看见她的窘态,便掩着面悄悄走了。

  慰问团来了,望云村民全部涌出了家门,朝村里 的那块空坝涌去。那块空坝里,堆着小山一样高的东 西,几辆蒙满灰尘的小车和货车停放在村街上。

  卢章华和小王老师率领着村小里的学生娃娃,将村小的桌子、凳子抬出来,桌子、凳子虽然破烂不堪,摇摇晃晃,呲牙咧嘴,但毕竟比坐在地下强。带队的副县长指挥着随行的人将车上的东西撮下来堆好,随行的人有的爬上货车,朝下递东西,有的吭哧、吭哧搬东西。村里的人激动得很,这次送来的东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光棉絮就是百多床。刘大毛趿着鞋子,叭哒、叭哒游来游去,他伸手去摸棉絮,棉絮上立即出现五个手指印,咦吁吁,这抬瘟的好软和,整两床来盖着,安逸死了。他看到地下堆着一堆亮铮铮的锑壶、钢精锅、八磅热水壶还有大件、大件的家用电器。他伸手去这个拎拎、那个提提,嘴里说这玩意有毽用,不如换酒喝实在,煮呀、煨呀,麻烦死了,鬼老二有心肠。刘大毛光棍一个,从来不兴做饭,有了酒,烧几个洋芋,烤一个包谷,烧几个干辣子就一顿,有时连这也没有,就把干辣椒在裤脚上擦擦,就着酒也就一顿了。

  村人善良,见家乡慰问团来了,就加入到抬东西 的行列中,尽管一身的骨头睡得生疼,他们还是吭哧、吭哧卖劲。卢章华见不得刘大毛的样子,说刘大毛你狗日的摸啥摸,快来抬东西。刘大毛说我在瞧酒呢,咋个一瓶曲酒都不见,就是有桶散酒也好嘛。我今天,要招待慰问团的喝一杯呢。众人笑起来,说招待个干毽,你不要丢人现眼了,你除了吊着的玩意,你拿啥子招待?刘大毛说你们也好不到哪点,大哥不要说二哥。不是我穷,不是村里穷,人家会来慰问?

  东西搬好了,带队的副县长在别人搀扶下上了桌子,那是两张课桌拼起来的临时讲台,人站上去嘎吱、嘎吱的,摇摇晃晃的,副县长站在桌上,俯视着台下的人。台下的人禁了声,他们有的蹲在地下,双手抱住膝盖;有的木然站着,双手袖一起;有的干脆坐地下,叭哒、叭哒咂叶子烟,副县长心里有些发酸,这就是自己土地上的人呀,你看看他们,现在还穿着长一件,短一件的衣服,衣服也是千奇百怪的,有穿棉袄的,有穿夹克衫的,有穿中山装的,还有穿西装的;女的穿的也是千奇百怪,有穿线衣的,有穿薄衫的,有穿运动服的,还有的穿的是时髦的,像带着一大帮娃娃的那个女的,人胖得不行,穿的却是露出肚脐的短上装,叫人看着想笑,但又笑不起来。这些五颜六色、式样不一的衣装,却是各个时期城里人捐来的淘汰的衣服,颜色是看不清爽的了,皱皱巴巴,七长八短,唉,这叫啥呢?

  副县长清理一下情绪,讲了一通省里、县里对望云村的关怀;讲了一通过去扶贫工作没做好,现在心里有愧;讲了一通一方有难八方支持的道理,最后又说现在望云村滑坡滑到这里了,关于望云村的权属,两省两地区两县正在协商,希望望云村的村民,思想稳定、安定团结、发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在当地党委、政府领导下,克服困难,适应环境,彻底改变贫穷落后面貌。我们是不会忘记你们的,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讲完这话,副县长心里一阵轻松,县里正通过省里和A省协商,准备以高姿态将望云村的管理权划给A县,虽然A县目前仍没有明确表态,但他想他们是无法不接受的,总不能将这块地,这个村庄,这 里的一切原封不动地搬回去吧。

  村人听副县长的话挺润心,他们虽然也没闹清副 县长讲些什么,到底啥意思,但他们看到副县长带人送 了这么多东西来,凭这些,他们能不高兴,能不感激么? 到是卢章华听出了副县长话里的意思,卢章华说林副 县长,你是说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你们就不管我们了 么?以后我们有事就去找这里的政府了么?副县长愣了 一下,说不是这意思,县里领导还是时刻关心着的嘛, 只是你们要依靠当地党委、政府,主动争取领导,依靠 自身力量,走上发展之路。村人咂摸一下,有些明白了, 也急了,一下子涌向副县长站的地方,乱纷纷嚷起来。 有的说以后我们就无人管啦,你们想打撂边鼓,把我们 推出去了?有的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望云村自 古是B县的,虽然现在飞到这里了,又不是我们使法力 搬来的,我们反正跟定你们,有你们吃口干的,也有我 们喝稀的。石柱婆娘将身子左一拐、右一推,就挤到前 面来了,她说我不管你是啥领导,再大的领导我们也见 过,那年和德山大叔结对子的副专员,还给过我家大 黑、二黑、三黑、兰兰、花花一大抱衣裳,来德山老汉家 也不忘送一口袋盐巴,一口袋包谷。你们安起心要把我 们搡出去,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反正找不到吃的穿的, 翻山越岭我也要带上这帮娃娃去找你们。七爷站在远 处,七爷说世道变了,世道变了,咋说不管就不管呢?我 一个孤寡人倒无所谓,也没几天的活头,沟死沟葬,路 死路埋,只是可怜一个村的人了。

  小王老师带着村小的娃娃站在远处,这帮娃娃也 不晓得发生了啥事,见村里的大人蚂蚁样涌向站在桌 上的那个胖胖的领导那里,那胖胖的领导像个暄软的 大馒头,那群蚂蚁要把他咬碎掰成块抬回家去,他们也 想涌上前去。小王老师厉声止住了他们,她的眼里噙满 了泪,她说同学们,我们就在这里上课,我教你们认字。 她从地下拾起一根棍子,在地下写了一行大大的字 天、地、人、山、水、云叫他们跟着自己念。

  望云村热闹了,那些天,B省B县的许多人涌进了望云村,他们是来买东西的。先是一个游走四方的货郎无意中走进望云村,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人不敢贸然踏进,他们不知道这个飞来的村庄到底是咋回事,他们现在属哪里管,他们的风俗习惯如何,能不能容纳外人。这个收购废品的货郎那天早晨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望云村,他昨天在一个朋友家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早上还在云山雾海,昏昏沉沉的,就走人这个村庄了。他进了村子,鸡不叫、狗不鸣,家家还闩着门。他好生奇怪,看看这些房子,都是泥土舂的,茅草盖的,树没几棵,都是蔫头搭脑的。他觉得没得搞头,这样的村子是没有多少油水的,他们的东西本来就不会多,更说不上有啥废品好卖了。他正要折回头,一扇门吱呀响了,一个头发乱糟糟、眼角堆满眼屎的人,正提着裤子走到墙角,向土墙上冲尿,他那泡尿是憋足了的,热唰唰的尿将土墙冲了一道湿淋淋的沟。货郎向屋里一看,屋里空荡荡的,由于墙很黑,窗子又小,屋里就朦胧,就晦暗,一阵浓烈的臭味从屋里冲出来,货郎被这味呛得后退了一步,他不知道这味是啥味,不是鸡屎、牛屎、羊膻味,但似乎啥味都有。刘大毛见有人在向他屋里窥看,立即警觉,看啥子看?你是干啥的?想偷东西?告诉你,我这村子几十年没出过一个小偷的,你莫坏了规矩。刘大毛说的不是假话,望云村穷是穷,但几十年来村里确实没有丢失过东西。刘大毛别样不行,在这点上大家也是公认的,哪怕连把荞面也没有,哪怕连个洋芋也没有,刘大毛也不会偷一点东西。刘大毛经常拍着胸口说人要穷得新鲜,饿得志气,就是饿了抓土吃,也不要动偷的念头。

  货郎要走,刘大毛拽住他的挑子不让走,要拽他到村长那儿去。货郎只得停下来,说老哥,我是来收废品的,偷东西不会晚上来?大清八早偷东西不是背锅上门找锤打吗?再说你这屋里有啥好偷呢?你屋里那几个烂草墩,丢在我们那里还会被罚款哩。刘大毛一听就生气,你、你是看不起我们村,看不起我?你们A省人有啥子了不起,人多得赛过耗儿,五八年饿肚子,你们这里的姑娘跑到我们那里,十斤粮票就嫁人。你说我只有烂草墩,告诉你,老子有的你未必有。说完他跑进屋,你等着,我拿几样给你看,省得你嚼舌头。说着,他将新锑锅、新水壶、新垫单、新棉絮、新铅桶,乱七八糟抱出一堆,神气活现地说,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啥子?还怕你有得起。货郎说老哥,你这些东西卖不卖?闲着也是闲着,与其闲着不如换点钱用。刘大毛一听换钱用,马上就想到换酒喝,他转着头嗅了嗅,果真闻到酒味,他的嗓子眼开始痒了,心里渴求一种热辣辣的东西,顺着脖子嘶嘶的一声灌进胸口,呀,那感觉,那滋味。但刘大毛忍住馋瘾,想到在外省人面前应有的尊严,说你说话舌头不和牙巴骨商量,我这东西是卖的吗?我是靠卖东西换钱的吗?闲着也是闲着,我不靠它换钱,放着让它生锈长霉变成灰,我也不心疼。说完这话,他挺神气,把裤袋紧了紧,人也精神了许多。那人一副讨好的嘴脸,说老哥、老哥,我晓得你不会把这些东西当金值宝的,你就照顾我一回,我家里七老八小的,靠我赚点钱养家活口,就算你接济我吧。刘大毛更得意,高声大嗓地说这还差不多,看你的老人、娃娃遭孽你拿去赚几文吧。货郎说大哥你要多少钱?刘大毛说你看着给,只要差不多,我还会为几块几角和你争吗?货郎说好、好,我算遇到慷慨大方的人了。只是我也不会乱压价的,不会赚昧心钱的。说着拿出一个计算器,得了得了,你用嘴算不要用洋东西蒙人。那人就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七二十一地指着一样东西说个价,噼哩叭啦,叽哩咕噜,算得刘大毛头发晕,刘大毛说算了、算了,你说个总数。那人摸出160元来,说大哥,这是整数,六六大顺,有福有禄,有衣有禄。刘大毛心中窍喜,怎么有这么多钱呢?块把钱一斤的包谷酒,要打多少斤呵!就是找罐罐装、小点的罐罐不晓得要好多个才装得完。喝不完的拿来窖在地下,听说窖的日子越久越好喝呢。

  收废品的货郎稳稳地走着,一脸的懊丧,极不情愿的样子。等转过村口,他拽开大步,飞哒哒跑起来。他怕那人回过神来不卖,等他跑出望云村地界,鬼影子不见一个,才满心欢喜,哼起小调来了。

  接着,望云村周围的人涌来了,他们这家那家窜,买这样、买那样。望云村的村民没经见过世面,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没进过一趟县城。过去,人家送啥用啥,送啥吃喝,送来的衣服、毯子、棉被,大多是机关单位捐来的,送来也就穿了,也就用了。可是这次送的,全是新的,有些是他们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像洗衣机,他们不明白有啥用,也不晓得怎样用,更不能用,因为电都没有,总不能点上煤油灯就发电吧。石柱家婆娘得到一台洗衣机,她看着心焦,烧不能烧,煮不能煮,看个半天看不出有啥用,为此她还和村长卢章华吵了一架,说村长欺负她,假公济私,公报私仇,说到底就是她和小王老师吵架的事他记在心头了。卢章华说你懂个屁,这洗衣机洗衣裳不用手搓手洗,插上开关衣服就洗干净了,你家恁多娃娃,将衣服洗干净点不好吗?省得像窝猪省得丢人现眼。石柱婆娘说电呢?没得电它还会自己动?这倒是个问题,卢章华也答不出来了。其实,当初慰问团拉了几大汽车这样那样的东西,卢章华就知道这些东西用不上,可他不敢问。人家副县长带着这么多人泥一身、汗一身的送到这里,你不领情还说三道四,这还是人吗?就是送片鹅毛来,扛着也是沉甸甸的。但卢章华最后还是问了,他不敢问副县长,他问一个他熟悉的人,这人是文化局的一个画家,来过望云村采风,画过七爷、画过玉秀、画过德山老汉,听说他画的德山老汉,还得过全国大奖?哭兮兮、愁兮兮的,还得奖,再说,他看到他画的那些景,也是土得掉渣,用的颜料,多半是土黄色的颜料,一堆一堆涂上去,还用刀子刮,他当时看着就不舒服,说咋不多用些红的、绿的颜料,难道红颜料、绿颜料贵,舍不得用?画家笑得脑袋歪去歪来,头发甩来甩去的。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是艺术,原汁原味,反映生存环境,反映厚重文化底蕴的艺术。卢章华不敢再问,但他和画家成了朋友,有谁不愿坐着给画家画的,卢章华去做工作,连唬带吓地让人乖乖坐着。画家悄悄地告诉他,县里是最后一次来慰问你们,省里、地区都给了钱,钱不少呢。但县里经费紧,就不让带现金了。县长叫百货公司把他们积压的东西拿出来,说又可缓解百货公司的困难,又支持了贫困山区,还给他们送去了先进文明的东西。也有人说望云村不通电,洗衣机、电视机、电饭煲、电炒锅,电毯这些带电的东西就算了吧,望云村没有电。县长一拍桌子:你这同志,头脑少根弦是不是?望云村没电是事实,可它飞到了发达的省份去了,人家会坐视不管么?等人家安好了电,我们啥也没有,不是惹人笑话么?再说,贫困山区的群众缺少文化,没有现代文明的东西,我们难道让他们永远过愚昧、落后的生活么?我们的责任何在?难道望云村飞出去了,我们就忍心让他们永远落后么?画家说完话,匆匆搬东西去了。卢章华迷茫起来,不知这话是对还是错。

  吵归吵,东西还得要。石柱婆娘看来看去看不出洗衣机可以拿来整啥子?最后,她看见墙角堆着一堆还没去壳的养子,地下潮湿,下面的已经变霉了,这婆娘灵机一动,一拍大胯,说我咋恁笨呢,拿来装荞子多好,又不潮,虫虫,耗子也吃不到。嘿,还和人家村长吵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不是东西。她边骂自己,边把养子装进洗衣机缸里,大缸装完又装甩干那个缸。她嫌甩干机里的东西碍事,也不懂得咋个弄下,也懒得去想,叫大黑、二黑坐在洗衣机上,嘿哧、嘿哧将它拨下。两个缸还真顶事,地下的一堆荞子装完,还空了一截呢。

  望云村自从那场热闹后,家家都把那些用不着的东西拿出来卖。他们正愁钱用呢,买煤油要钱,买盐巴要钱,买块布要钱,头疼脑热不作数,不兴看病的,可总有耐不过去的病,总有这样急事那样急事要用钱。小王老师为了让娃娃些能上学,已经把自己的积蓄用干了,光铅笔本子课本就是不得了的一笔钱。村人看着小王老师渐渐憔悴、渐渐腊黄的脸,心里其实也不是味。她现在是领不到工资的了,连望云村都晓不得归哪里管,她到哪里领工资呢?

  四

  望云村出现了短暂的空寂。收购东西的热潮退去后,望云村周围的人对这个村庄失去了兴趣,这个村尘土飞扬,遍地鸡屎羊粪,树也就几棵,村庄又破败,人又肮脏木讷,来这里干啥?连摆龙门阵也搞不在一起,你说东他说西,不要说啥艰深的了,连现在常识性的东西也搞不清,有啥谈头。

  但沉寂也就是短时间的。精明的A省人又在动望云村的脑筋,他们晓得望云村的人最近手上有点钱,不在他们手上赚点钱,那才是憨包日脓包。望云村周围的这些村庄,说富裕其实也不富裕,别看他们出产好,人勤快,把水稻种的齐崭崭,谷穗沉甸甸,把大肥猪喂的溜溜圆,腰杆门扇宽,肥得站不起身子,一天只会爬在地上哼哼。其实,他们腰里的钱袋子是瘪的,喂头猪苦死苦活,看着光溜水滑逗人喜爱,卖出去也就五、六百元。菜叶、红苕、泔水不算,连上精饲料,其实等于没赚到钱,但还是要喂,不喂干啥呢?等于零存整取罢了。这里柑桔很多,柑桔投入大,农药、化肥、器械、人工一刨,有时连本也保不住了。日她妈的,A省人说,老子们苦死苦活赚不到钱,不如人家飞来的这个村庄,有政府管,救济物资救济款时时拨来,跷着脚享受就得了。要穷穷到底,政府好管理。

  头脑灵光的人,就先到了望云村。会理发的江黄鳝,将家里多年不用的理发工具找出来,这些工具闲置了好多年,生的生锈、霉的霉变了,将工具修理好,剃头刀磨的铮亮,理发剪磨的飞快,又买了新毛巾、新围巾、新锑锅等等东西。他到了望云村找个地方摆开摊子,一看糟糕,没地方煨剃头水。没剃头水是无法剃头的。他推开邻近一家的门,张柴妹的爹在裹叶子烟,说你干啥子?没得东西卖了,你别家瞧去。剃头匠江黄鳝说我不收东西,我剃头。他说你更是找错门了,我不剃头。江黄鳝说明来意,请他帮忙煨几锅剃头水,不让他吃亏的,他会付钱。张柴妹的爹说你就见外了,望云村的人咋会收钱呢,望云村的人咋会见钱眼开呢。兄弟,只是没有柴火,实在对不起人了。江黄鳝说老哥,麻烦你帮我去附近搂点柴草,好歹烧点水罢,来,这是两块钱,不成敬意。张志林看剃头匠啪地将票子拍在桌上,很自得的样子,不由得来了脾气,咋,摆谱来了,你看你那票子,捏的汗叽叽的,油都捏出来了。你是欺负望云村的人?两块钱就想支使人?告诉你,政府家每次给我的钱也不下一、二百,也没支使过我,连口水也不喝的,你到拿两块钱支使我来了,好说我就恁贱。剃头匠见他突然翻脸,突然发脾气,觉得好没来由,在他们这里,做事给钱,天经地义,做事不给钱,才要被人吵的。嘿,这村里的人,咋恁日怪。

  村长卢章华听到争吵声,忙进来问清缘由。卢章华说张志林你没毽道理,不烧就不烧,吵个干毽,在这里我们是主人,人家来村里,人家是客人,你狗日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说完扯起剃头匠就走,到了他家,吩咐婆娘燃火煨水,婆娘嘟嚷说柴草不多了,要吃生的了。卢章华眼睛牛卵子样一瞪,婆娘就不吭声了。卢章华叫婆娘去舀了一大碗雪白的炒面,加了糖,捏成砣,让剃头匠吃。剃头匠江黄鳝吃了一砣,觉得好生好吃,炒面做的地道,细腻绵软,回味悠长,人嘴甘甜,很有嚼头,连连吃了几砣,噎得脖子伸得老长老长。

  水煨好,剃头匠说为卢章华村长剃头。刚要剃头外面却听到有人吵架,卢章华忙站起来冲出去。剃头匠看村里的人蜂拥着赶去,觉得好笑,这村的人闲着无事,有了动静,大家都忙去看热闹。不像他们村里,各人忙各人的事,就是在门口打翻了人,只要不是自己的家人,都没人管的。刘大毛趿着鞋忙着去看热闹,经过剃头匠的摊子,咦,剃头的,咋会来这里?剃头匠见他那身打份,那头乱蓬蓬的,沾满草屑灰土,长及下巴的头发,以及隔着几丈远就闻到的刺鼻的汗酸味,就不想招揽这个顾客了。但也是一刹那,剃头匠排除了杂念和感官的刺激,非常冷静并且迅速地接纳了这个顾客。这是营业呐,只要找得到钱,管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干净的还是脏的,都要做。于是,剃头匠迅速地调理好表情,热情不已,请刘大毛理发。

  跟刘大毛理发,确实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刘大毛浑身散发出的酸臭,一股一股地喷射出来,浓酽得旷野里的清新空气也化不开。剃头匠被这一股一股的气味弄得五脏翻滚,胃里泛起热物,几次差点被薰得呕吐出来。这伙计似乎从来不洗澡,脖上的汗垢层层叠叠摞起来,手摸上去像田埂的感觉。洗了一盆水,把剃头匠江黄鳝吓了一大跳,那水肥得可以压田,黑黑的,绸绸的,粘粘的,像熬胶的水。剃头匠也顾不得心疼洗头水,忙又倒了一盆,刘大毛却说够了、够了,洗一盆就得了,还洗啥子?剃头匠好笑,只有要多洗的人,哪有要少洗的人,就势将水端开去。谁知,吃亏的还是剃头匠,他那新毛巾拿来一擦,那新毛巾就乌黑了,他忙抓了一把洗衣粉去洗,咋洗那毛巾也是乌的。刘大毛不耐烦,说你快毽点剃,紧洗慢洗,洗得出朵花,剃头匠忙来剪发,好在剪子新磨,锋利好使,咔嚓咔嚓一通狠剪,脚下堆起小山一般一堆头发。他这一剪,刘大毛反而难看,开头是头发、胡子连一片的,虽肮脏,却也看得顺眼,现在剪去头发,剩个毛蓬蓬、乱纷纷的连腮胡,反而不顺眼。

  剃头匠不想剃那又硬又蓬乱的胡须,恐怕磨几次 剃头刀也剃不干净的,就说可以了,要他起来。刘大毛 问胡子咋不剃?剃头匠哄他,说剃头是剃头的钱,刮胡 是刮胡的钱,不划算哩。刘大毛生气,说你是狗眼看人 呀,不就是钱吗,你默倒老子没钱,欺负龙子?江黄鳝笑 起来,好、好、我是为老兄节省哩,既然这样剃就剃,哪 个怕哪个。尽管如此好糊弄,剃头匠江黄鳝还是讲信誉 的,他前后磨了三次剃头刀,认认真真为刘大毛剃了满 脸的胡须。理完、剃完,光棍刘大毛焕然一新,连剃头匠 也惊诧,咋这一日弄,人就变了。刘大毛尽管衣裳还是 那身衣裳,鞋子还是那双鞋子,但人一下精神起来,年 青起来,有头有脸有模样了。

  看热闹的回来了,那里的热闹刚看完,这里又有热 闹看。望云村以前是从来没来过剃头匠、补锅匠,这样 匠、那样匠的,所以村子沉闷而孤寂。见到有剃头匠来, 他们觉得稀罕,又尤其是为刘大毛剃头,他们不光觉得 稀罕还觉得纳闷。好端端的一个剃头师傅,穿得干干净 净的,人又体面,咋干上这行了呢?这且不说,做活也分 个主,你看刘大毛,啧喷,谁不知道这个老光棍一身又 脏又臭,竟然有心肠去伺候,拿给我,给多少钱也不干。 他们有些同情起这个剃头匠来,同时也有些看不起这 个外省人,不就是两块钱的生意,犯得着吗。

  站在人圈外的小王老师也在看热闹,小王老师看见这剃头匠不怕脏,不怕累,拿得起,放得下,心里有些感动。看这人样子,斯斯文文的,干干净净的,怕有些文化呢,这种活计人家也做,难得呢。莫名其妙的,小王老师心里有些热,热什么,她也不明白。

  五

  县里送来一笔安家费,送款的同志再三嘱咐不要将钱分了,要留着安排生活、发展生产,作长远考虑,不要乱用了,政府以后不可能再给。

  卢章华攒着钱心里沉甸甸的,他不敢将钱分了,也不敢让村人知道这笔钱,接到钱后他偷偷地去了趟A县的银行。银行的人在帮他办完手续离开柜台的时候,感慨地说现今大款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怕露富,穿的比穷人还穷人,又怕娃娃遭绑架,又怕强盗打劫,还是我们省心,盖章拿钱,按月领薪,富也富不成,穷也穷不了,多好。

  望云村的繁荣和热闹是短暂的,木工来了又走了,这个村的人又不做门窗又不打沙发、做家俱;贩猪的来了就走了,村里只有羊,羊也又脏又瘦的,只有几家喂了猪,那猪是不兴圈养的,精瘦,常年在野外跑,跑起来爬坡上坎灵便自如,速度快的像训练过的运动员,看得贩猪的目瞪口呆。补鞋的也失望,那些鞋是不用补的,还不够补的钱,况且朽得很,手一用力就坏了,成为烂筋筋;倒是爆米花、苞谷花的忙了几天,这里没苞谷,A省人聪明,叫他们将荞面掺水搅成疙瘩,爆出来还格外好吃。冰棒和袋装食品使望云村的人开了眼界;冰也有这种吃法的,一根棍子上竟然挑着一砣冰,还根根一样大小,一样形状,使他们大惑不解。反正也不贵,娃娃吃大人也吃,开了洋荤。

  耍猴戏的使望云村村民大开了眼界,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去,他们看得直咂嘴直叹息,世上咋有这灵巧的猴呢,叫立正就立正,叫稍息就稍息,叫翻筋斗就翻筋斗,叫挑担子就挑担子。一个猴子坐上木板加滑轮做的车,一个猴子推着滴溜溜转,还挤眉弄眼抛飞吻,他们笑得直喊肚子疼,感慨又感慨,把手中的硬币,毛票尽其所有的丢进猴子头上顶着的盘子。天黑了,村里一反过去的沉寂,家家都燃着煤油灯不睡觉,都在回味白天看到的一切,为一些细节争执得面红耳赤。七爷也加入了争执的行列,七爷说你们没见过世面,眼光也太短,见识也太少了。解放前的头两年,我进城给吴四老爷送肥羊的时候,见到的那猴把戏才真是猴把戏,现在这猴子哪像过去那猴子,挤眉弄眼没真功夫……七爷一说大家也就不好开口,村里进过城的数来数去就两、三个,解放前是七爷,解放后是卢章华,小王老师是外地人不作数的。

  像潮涨潮落一样,潮涨得快也退得快,况且这潮也就一回,不会再来的。望云村的村民开头还沉浸在潮涨的回味中,天天讲述着这些天的见闻和感受,渐渐地,村子又回归到过去的沉寂中,日子过得又单调、沉闷起来。单调也就单调、沉闷也就沉闷,多少年多少代都这样过来了,也没啥。问题是没有过这种日子也好,一度的滋润而受人尊重的日子一经有过,大家就有些怀念起来。就像一个从来没结过婚的闺女,对那事是模糊的,不太想念的,一旦有过那种体验,就会怀念起来,而且越得不到就越想。

  大家开始并不知道上面发了安家费,后来终究还是知道了。石柱婆娘愤愤然,嗯,这钱是大家的,又不是哪个自己的。藏着掖着,整啥子名堂,好说想吞掉?刘大毛前些日子尝到了做人的滋味,人呐,有了钱就是爷,就有人敬着、捧着,就风光、就体面。被剃头匠江黄鳝剃过头刮过胡子后,刘大毛对自己也怜爱起来,他甚至花了十块钱买了一面大镜子钉颗大钉子挂在墙上,他甚至有了照镜子的欲望和爱好。分给他的衣服早就卖来换酒了,但卖东西使他手里有了钱,他又买回一套灰不灰,黑不黑的西装,还像模像样打条领带,那领带挂在他脖子上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就像七爷死去的老伴七奶奶缠的裹脚带,但那毕竟是领带呵。邻村的一个上了年纪退了役的在城里无法营业的土鸡,在望云村最热闹的时候也来凑热闹。凭着职业敏锐,这个退了役的处于歇业阶段的鸡发现背后有热辣辣的目光,这种目光从背脊烧到屁股,又烧到侧胸,又烧到胸口,她就知道遇到猎物了。她漫不经心的逛街,漫不经心的搔首弄姿,漫不经心地在看热闹的人群外站着造型,一会儿双腿微开,一会儿单腿撑立、臀部隆起,一会儿双手抱胸,把个乳房高高挤出,使得刘大毛浑身出火。其实这个鸡土得掉渣,四十多岁了不说,一身的赘肉臃肿不堪,身上大红大绿的衣裤是乡场上十分便宜的货,脸上抹的也是红一块白一块的,又没抹均匀,就显得像生癣了。她的手一个钟头前还在剁猪菜、煮猪食,就有一股浓浓的猪食味,但这并不妨碍刘大毛的审美,在刘大毛眼里这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腰包里的钱使他有了胆量和欲望,但这毕竟是个从来走不出山村的汉子,他不知道怎样才可以和这美女接触,他担心一开口就被人家一顿臭骂,最要紧的是怕人家抓住他,大喊抓流氓、抓流氓,弄不好被人臭打一顿不说,还会被拿去挂牌游街,天天罚做苦活。望云村是古朴的望云村,望云村极少发生这类风流事,人家这样漂亮的一个女子,怕是村长的婆娘,乡长的姨妹也难说。所以,刘大毛一边跟着一边浑身冒火一边犹豫。他的种种表现被明察秋毫的女人看在心里,时机已经成熟,鱼儿已经上钩,鱼漂已经震颤,女人折回身去,嫣然一笑,灿烂无比。

  大哥,这猴戏好看不好看呀?

  好看、好看。

  你是村里人吧、大哥?看你穿的恁漂亮。

  是村里人,是村里人,不过我没老婆,光棍汉一个,孤栖人哟。

  哟,莫哄人了,这么伸展,这么标致的人,咋会没老婆?

  真的,真的,哄你我是猪!

  大哥,也不请我去你家喝碗水呀,你看妹子一头一脸都是汗,脖嗓眼干的冒火。

  要得、要得,我怕妹子嫌弃哩。

  刘大毛有了那次体验,快活得很久回不过神,杂种的、有恁好的女子,有恁好的享受呀,以前是白活人了。喷啧,人家那身皮肤、缎子样的,摸到哪点哪点滑刷,嘴巴又甜、大哥、大哥喊得魂都丢了,功夫好,劲道足,还教他几种玩法哩,还叫哩,把人骨头都叫酥了。只是要的钱也不得了,开口要十块,他简直高兴坏了,腰包里的钱,不晓得要玩多少回哩。谁知十块是一百,妈的,一百就一百,就是卖房子也值,就是死了也值。只是,他的钱始终有限,卖东西的钱又要喝酒又要吃饭,有好多羊子赶上山?他和望云村的所有人一样,体会了钱的种种好处,更体验了没有钱的难过,对于钱,比任何时候都渴望了。

  六

  现在,卢章华手里的钱已经成为最大的目标。为了这笔钱,望云村也分成了主分主留两派,各派各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卢章华只得分头做工作,争取了七爷、张柴妹的爹、陈翠花的妈、姜小英的舅舅等人的支持,执意不分钱,要将钱用来发展生产时,两边的人就旷日持久地争斗起来。他们都用尽了心机和力气,苦闹、争吵、威胁、开会,连娃娃也搅和进去。

  惟一没有参加争执的可能只有小王老师。小王老师心里很苦,人瘦了许多,她现在家不是家,工作不是工作。最要命的是,上面给钱给物没她的份,她是教师,不是救济对象。小王老师随着望云村飞到A省后,就像断线的风筝,脱离了组织。望云村的管理权一直没扯定,一个要给,一个不要,给的硬是要给,要的硬是不要。协调会已经开过多次,但望云村划给哪边一直没有结果。没有结果小王老师就找不到领工资的地方。她一封又一封地写信,均是泥牛人海。

  灰心极了的小王老师还在坚持上课,天天挨家挨户催孩子们来上学,但总要生活呀,现有的那点底子,早就耗在村子了。娃娃些苦呵,连买课本、买铅笔的钱都没有,上啥课呢?

  这天无课,小王老师烦得不行,就信步走出村子,走到这块土地的边缘。她发现望云村的土是黑褐色的,这里的土是赤红色的,好鲜明的对比呀,这两种土壤能融合在一起么?能渗透在一起么?她想到了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她就信步走进了这个村子。这是个多么秀丽的村子呵,潺潺的溪水环绕着村子流淌,一丛丛的翠竹绿得滴得下水来,高大的黄桷树将村子笼盖在绿荫之下,村里好洁净,家家粉墙青瓦,也有几栋小洋楼,地上扫得干干净净,卵石铺路、清清爽爽,小王老师心里好生感慨,人呵、人呵……这人字,多简单的笔划,也就是一撇一捺,但内涵是多么不同哟。

  正感慨,有人和她打招呼,那人穿着短袖白衬衣,一条长及膝盖的短裤,一双凉鞋,正在修理打谷机。小王老师一看,不是剃头匠么?剃头匠江黄鳝把小王老师招呼进屋,屋里其实也没啥,就是些竹椅、竹凳、竹茶几,值点钱的,还是从望云村低价买去的电器哩。但屋里清爽无比,墙粉得刺眼,水泥地下没有一点灰尘,竹椅、竹凳擦得亮铮铮的,鸡圈在院内,猪圈在屋后,几丛笆蕉,几簇竹子,就把舒适、宁静、恬美的农家生活勾勒出来了。

  江黄鳝其实不是剃头匠,那只是他会的一门手艺。 江黄鳝其实不油滑,是地道的农家子弟,初中毕业回乡,皆因父母多年患病、掏空家底,虽说他在家吃得苦,做得活,无奈爹死娘瘫在床,不敢出去打工、闯世界。在望云村剃头,他对小王老师印象深得很,这女子穿得不出众,但干干净净,文文雅雅,到底是村小老师哩!小王老师呢,看见剃头匠体体面面、整整齐齐个人,不怕脏,不嫌苦,给刘大毛等人理发,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喝着又苦又凉的大叶苦丁茶,剃头匠谈起了对望云村的印象,特别提到荞麦炒面,提到荞麦炒面江黄鳝嘴里还有余味。那是尽善尽美的环保食品呀。小王老师说那有啥用,环保也好、无污染也好,不值钱的。江黄鳝突然一拍大胯,说我们这里从来没见过炒面,做的又地道,营养好,味道好,吃法又别致,特别是用手捏,传统又正宗,何不去镇上摆个摊,专卖望云村炒面。小王老师也顿悟,说这就好了,炒面上市,就有销路,就有卖价。二人兴奋起来,细细策划一番,连如何加工,如何销售等等都想好了,又不要多大投资,是心想事成的生意。江黄鳝热情邀请小王老师入伙,说炒面的吃法,要用手捏才地道,而捏的人要清秀干净,人家才爱吃,小王老师人又文雅干净,何不一起来做。

  小王老师没想过这事,猛的一下提出来,她就有些犹豫。但想想,卖炒面也不是啥不光彩的事,人家这里的人修脚、补鞋子、拾破烂啥都干,现在工资无着落,能挣点钱,也才能支撑着,可是她答应只在休假时去卖。

  那天是星期六,小王老师从远处挑来水,干干净净洗了个澡,换了一套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裙服,和江黄鳝一起去镇上卖炒面。由于这玩意这里的人都没吃过,加上炒面确实好吃,绵扎有筋骨,细腻沁凉回味悠长,加之小王老师人长得秀气,穿得整洁又得体;江黄鳝人也周正,能说会道,讲了一通营养价值抗癌功能保健作用特色产品本地没有外地不多的转珠话,镇上人蜂拥而至,抢着购买,尝一口,确实好吃。只是忙得小王老师一刻都不消停,脚都站木了,比连续上几堂课还累人。回去一数票子,麻麻渣渣一大堆,竟然卖了三百来元,把个江黄鳝喜得走来走去,搓脚捻手的。

  小王老师手里有了钱,心情开朗起来,衣服比原来 新鲜时髦,脸色红润,精神饱满,课教得更认真。有了 钱,她基本上不让学生再交费了,有时还将从镇上买来 的食品分给学生吃。张柴妹掰着一块洒琪玛,一点一点 舍不得吃,说要带回去让她妈开开洋荤,这世上竟有这 样好吃的东西。小王老师眼睛湿润起来,心里酸酸地不 好过,干脆把那封洒琪玛送给了她。

  七

  村里人对小王老师卖炒面的事一开始是听之任 之的态度,但渐渐还是有些不满。石柱婆娘见小王老 师的衣服越穿越新,式样越来越多,还剪了新发型,化 了淡妆,一个村里的男人、女人的眼都被勾了,心中实 在不是味。那天石柱见小王老师走门口过,眼睛盯盯 不断线,石柱婆娘心里窜起一股火,过去就朝石柱胸 口上猛的搡了一下,说看啥子看,看不看还不是狐狸, 看不看除了那身皮,哪样和老娘不是一样!一天朝镇 上跑,也不晓得去整啥子?不干见不得人的事钱会猛 起来!石柱正聚了精神看,被这一搡就差点跌倒在门 里了。石柱恼羞成怒,扬起手掌就给婆娘几巴掌,还忘 不了朝婆娘磨扇样的屁股踢上几脚。婆娘被打,委屈 得要命,索性坐在地下,也不管地下鸡屎成堆,拍着大 胯边哭边骂,引得村里人全出来看热闹,屋里,屋外黑 压压的人。

  刘大毛说这事村里要是不管,我们饶不过。望云 村的人啥时跑到外边去做生意?丢人现眼,还穿得金 毛亮板的。老子们望云村没有这种人。张柴妹的妈说 人家也不是望云村的人,人家是老师,做生意咋个了, 像你一跤跌在政府怀抱里,不把奶咂出血你会松手。 刘大毛说做生意就做生意,咋个和个剃头匠搅在一 起,这不是丢我们的脸?姜小英的妈说人家跟哪个有 你的屁相干?不跟剃头匠跟你?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 己。只是她不该拿我们的炒面去赚钱,即使赚钱,也该见者一份,发财大家发。七爷拄着拐棍,颤巍巍的说造孽哟、造孽,是你们这帮人无出息,连个老师都养不起,将个大闺女逼出去找钱,闺女人生地不熟,舍嘴失脸混碗饭,该打自己的嘴巴哟,还说人家。卢章华来了,卢章华说这不是坏事,小王老师为我们闯条路子。只是不适合她去做,她是老师,职责是教书哟。误了娃娃可不好。

  其实,小王老师想的比卢章华还多,她知道卖炒面其实成不了大气候,这里的人从来没吃过炒面,图的是个新鲜,这样的小本生意做不大的,所以对教书的事,她反而抓得更上心。但她还是在一个周末将村子的学生集中起来,带他们到邻村的一条小河里洗衣服。洗完衣服,又划了地界,让他们分开,男学生到一边,女学生到一边去洗澡。望云村的娃娃从来没在河里洗过澡,在小河浅浅的沙滩里,他们高兴得又喊又叫,互相泼水,打水仗,互相搓洗,洗去一身污垢,穿上干净衣服,望云村的娃娃变精神了。她让他们排起队去镇上,顺着镇街参观。

  尽管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城,现代化的东西也不多,但望云村的娃娃看到了整齐的马路,看到了高低错落的建筑,看到了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看到了新华书店里一架一架的书,看到了百货公司各种各样的货物,望云村的娃娃惊呆了,外面的世界咋恁大,咋恁精彩呀,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满眼都是惊讶和敬畏,是迷惑和不解,甚至感到恐慌。小王老师还出钱买了电影票,让娃娃们看了一场电影,银幕上的枪声、炮声吓得他们叫起来,轰隆隆的装甲车朝他们开来,胆小的女生吓得躲在椅子靠背后,哇哇哭起来。小王老师还请他们到餐馆吃了顿饭,那是自助快餐,饭是白米饭,菜也就是几块鸡肉,一点炒茄子,炒菲莱,炒青椒之类,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吃得舔嘴抹舌。大黑拍着沙锅样的肚子,连连打着饱嗝,说不晓得哪年才能吃到这样好的饭菜了,说完又去舀了半碗饭,夹了不少菜。小王老师鼻子发酸,这种自助餐是餐馆里最便宜的,专门卖给打工的吃的。吃饱的娃娃些围着她叽叽喳喳地说,咕咕咕地笑,笑得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八

  卢章华的心情却越来越烦燥,他在家里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见鸡踢鸡,见狗踢狗。望云村飞到这里,他不晓得该怎样搞,他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还算不算村长。过去,每搞一段时间,乡里总要开开会,布置些任务。譬如计划生育,尽管望云村地广人稀,但养不住人,卢章华抓起计划生育比抓别的事热心,他常常说的话就是你不要像老母猪样一窝一窝的下,下得出养不起,害了你,害了下一代,还害了国家。一到秋季,他就到乡上请计划生育小分队进村,把那些肚子翘起或没有翘起但必须计划掉的人,统统捉起来,用农用车拉到乡上去做手术。现在,连这事也没人管了。

  望云村穷,但上面也没忘记给望云村订几份报纸,全国的、省的、本地的都有,尽管一两个月送次报纸,新闻早成旧了又旧的旧闻,但卢章华还是饶有兴趣地一张一张的读完,读过初中的卢章华成了望云村最有学问的人。但现在报纸也没人送了。村里发生的事,卢章华找不到地方汇报,没有人指导,没有人批评,甚至没有人骂他。过去,乡长那狗日的最爱骂他,大会骂、小会骂,喊去骂,弄得他一见乡长就躲。乡长在嘴上骂,他在心里骂,现在没人骂他了,他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他陷入了深深的失落中,不知道该怎样办,前景茫然,心中惆怅而空虚,失去母爱一般没有依托。

  就说上面给的那笔安家费吧,村民天天逼着要,他也何尝不想要钱,何尝不需用钱。半月前娃被马蜂盯着,一身肿得像水桶,烧得昏迷不醒,他也不敢用那钱,要不是七爷找了些草药来敷上,差点没命了。这笔钱像块火炭,含在嘴里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分掉倒简单,不过以后咋个过日子呢?家乡的领导说过,这是最后一笔钱啦!卢章华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突然,他想起慰问团带队的副县长的话,依靠当地政府,请求他们的支持、领导。对嘛,卢章华一拍脑袋,任何时候,离开政府就是孤儿了。现在望云村飞到这儿,就该找当地政府,就是飞到外国,也要找当地政府。

  小王老师支持卢章华的想法,他约剃头匠江黄鳝来给卢章华理了发,修了面、还送了一套夹克衫给他。她知道卢章华穿西装结领带不协调,不自然,还是夹克衫自然,也有点身份。况且这套夹克衫质地不菲,牌子不错。她说你不要推辞,现在不是你个人去找镇政府,你代表的是从外省来到这里的望云村,代表望云村形象,卢章华经过打整,还真有几分模样。

  镇政府离这里也就十多里路,卢章华没心思去看市容市貌,径直来到镇政府。听说他是望云村的村长,镇政府的人都十分稀奇,跑来看热闹。大家对他都十分热情,沏茶的、递烟的、让坐的,问这问那,仿佛他是天外来客。两个省的人操着两种语言讲话,讲风俗、讲习惯、讲气候、讲物产、讲得唾沫横飞。正讲着,有人说镇长来了。于是门里、门外的人潮样退去。镇长是个皮肤白皙,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他紧紧握住卢章华的手,久久不放,亲热得像失散多年寻找多年终于找到的亲兄弟,卢村长,小卢,早想到你们村里去看望父老乡亲,早想去和你摆摆龙门阵,向你们学习取经,但事与愿违,最近有几项工程,上面催得紧,忙得脚底板翻天。才说抽个时间去,不想你却先来了。卢章华说怪我、怪我,行客拜坐客,我早该来了。镇长正色,卢村长,你见外了,啥行客坐客的,你们来到这里就是一家人了,还说这话就是你不对了。卢章华感动得不行,忙着将自己的意思讲了,后悔自己迟钝,不开窍、没见过世面。

  谁知镇长说:卢村长,你说的事,我们何尝没想到呢。中国和越南、和朝鲜该是两个国家吧,但一水相依,我们还要尽力帮助人家,自己舍不得吃拿给人家吃;自己舍不得用,拿给人家用。我们谁和谁?是一块 土地上的兄弟姊妹呀。不过,我们有我们的顾虑,你那 村飞到我这里来,毕竟隔了省,你们归哪里管,是大事 呀,这事不要说镇里,就是县里、地区都无法,要省和省 协商,要报国务院呢。我们一管你们,就说明我们越权 了,说大了就是不尊重你们省了,你说,我敢管你们么?

  镇长的话说得卢章华云山雾海,一头雾水,心里犯起糊涂来。但人家说的合情合理,没有一句话是可以推翻的。卢章华有气无力站起来,怏怏和镇长道别,镇长热情握住他的手,要邀他到快活酒家吃饭,他谢绝了。

  上面拨来的款,终于还是分掉了。一则是石柱一家,刘大毛等人不断纠缠,伙起一帮人天天来要钱。石柱家婆娘甚至将一大帮娃娃带到他家,要在他家吃喝,说长总不能看着他一家饿饭。刘大毛喝完最后一瓶散酒,醉熏熏地在他家门口胡闹,又哭又叫,把尿屎也撒到裤子里,弄得门口臭烘烘的。二则是他跑了镇里许多单位,连小王老师、江黄鳝也跟着去跑,联系做一些项目,但镇里没有一家愿意和他们合作的,对这个神秘、陌生而又贫困而又无根无基的村,谁也不愿去粘惹。久而久之,卢章华自个先丧失了信心,走一步看一步,先分了再说,砍了白杨树,乌鸦不再叫。

  望云村又因此热闹起来,先是刘大毛去买酒,刘大毛财大气粗,一次就买了一大桶散酒。那桶是白色塑料桶,五十斤装的。买了酒,刘大毛又在镇上美美吃了顿饭,点了好些菜,吃完气派地大呼结帐,有擦皮鞋的来,他招呼人家给他擦皮鞋,尽管那皮鞋是慰问团带来的,人家捐的,早被他穿的皱巴巴,三弯三翘的,鞋面开了裂,鞋底断了掌,鞋帮豁了嘴。擦皮鞋的看了看鞋子,心想这是蚀本生意,半盒鞋油下去不会有起色,就不愿擦。刘大毛发了脾气,将桌子拍得咚咚响,碗和盘子震得跳起来。咋个,不擦?!你嫌老子土气?看老子寒酸怕老子出不起钱?!老子问你一句话,你擦一次多少钱?一块,好,我出十块,你擦不擦。擦皮鞋的见他发脾气,出钱不擦道理上说不过去。又见他拍出十块,心就动了。擦,谁说不擦,刚才我以为老哥说笑话呢,得罪、得罪。刘大毛站起来,把脚翘在椅子上,一手叉着腰,看那人蹲在地上低着头为他擦臭鞋,心中十分满足,竟哼起山歌来。

  周围的人信息灵,又跑到望云村来了。但这次望云村的人很谨慎,他们晓得以后难得有人送钱、送物了,这点钱必须捏紧用,他们买东西都是买非买不可的、盐巴、煤油,最好卖。其次是粮食,苞谷、洋芋买得多,米是不敢买的,哪家称个十斤、八斤,也是家里有人病了,坐月子了。化肥、农药是没人买的、生产器械更无人问津,卖农用物资的人觉得奇怪,咦,农民不买农用物质只买粮,硬是日怪,硬是日怪。

  九

  江黄鳝的一个老表从深圳回来,这人出去得早,也不晓得这些年在外面干啥子。但这人确实赚了些钱,只是做事稳、塘子深,回来也不弄身西装弄个皮箱提着,弄个太阳镜戴着,更不弄辆出租车坐回来,一回来见人就招呼,就发好烟,就请喝酒,就大谈外面的繁华。这人不吭不哈,穿套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人朴朴素素的、精精明明、清清爽爽的。他来江黄鳝家看望瘫痪在床的姨妈,给老人家送了糕点食品,然后和表弟搬了凉椅在院里摆龙门阵。正摆着,见一女子来,江黄鳝忙着介绍,这是望云村的王老师,我们合伙卖望云村的特产燕麦炒面。江黄鳝的老表何等人,看他们的眉眼就知道他俩有些名堂了,热情地请她坐下来。这位老表姓王,和小王老师成了本家,顺理成章就叫他王哥了。王哥早听说过飞来的村庄的事了,这个奇闻使人很是议论了一段时间。王哥自然地好奇,向小王老师问了许多事,小王师一一作答。话还没说完,王哥就站起来,说请小王老师带着去看一看,百闻不如一见嘛。

  走进望云村地界,王哥看到望云村黑褐色的土和本地赤红色的土形成鲜明对比,看到望云村很大一块土地上什么也没种,只是长了草。这草长得不错,望云村从凉冷、干旱、霜冻的高原来到光照足、雨水好的地方,草就蓬勃起来了。周围的每一寸土地都种上了水稻和其它作物,这么大一片地光着,叫人心疼。王哥丢开他们,一步一步顺着地界走,他们没搞明白,也随着一起走。走了好久才走完一圈,王哥说好大一片地呀,足有1500亩,他们都很惊讶,王哥怎么会想起计算土地面积呢?他有啥想法?

  王哥说这里可以搞个综合性的农场,栽泰国优良米,不用化肥,纯粹的生态农业,环保产品;可以搞大棚蔬菜和花卉产品,也可以挖塘喂鱼喂王八,但现在鱼已经不值钱了。可以搞个饲养场,专门喂纯种乌骨鸡,光这几项就足够了,前景大着呢。

  江黄鳝是精明人,试探着问,老表,你是说你想在这里发展?表哥说这地点好倒是好,土地连片,地势平坦,就是开发这个地方不是小事,投资大,要技术、要人才,当然也要劳力,这需要好好论证论证,更重要的,不晓得这个村的具体情况,人家愿不愿搞,事情多得很呢。小王老师听他这样一说,先就高兴起来,跳着脚说太好了,太好了,要是搞得成,表哥你就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了,望云村的人就有事做,有饭吃,有钱花了。江黄鳝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好说你还晓不得望云村这些人的德性,宁肯坐着、等着,也不肯做事的。他的话还没说完,小王老师就不高兴了,黑丧着脸,说不许你这样说望云村,望云村咋个啦?哪点得罪你了,放着一个这么好的姑娘跟你好,还不知足。你看不起望云村,就是看不起我。这样一说,江黄鳝不敢多嘴了,忙说我是说着玩的,你就认真了,我认错,我认错。

  江黄鳝的老表做事认真、沉稳,他不动声色、不讲啥,一个人早出晚归,去望云村那块地上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还随身带了把皮尺,也不叫人,自己去拉,去算。开头,望云村的人也不警觉,见有人低着头在地边走来走去,还以为这人有啥想不开的事,出来散闷呢。望云村的人心善良,还说大家看着点,这人如果想不通寻短见,去拉他一把,人人都有难处啊!谁知几天过去,那人不但没寻短见,还一个人拉起皮尺来了,他找块石头压住皮尺的这一头,拉完了,记个数,又如此再拉。刘大毛说狗日的怕是土管局、水电局的,怕是要搞啥工程了,这回有整场,只要价钱高就卖毽给他们。七爷听不得,说刘大毛呀,你龟儿就想吃清闲食,农民是整啥子的?是种地的。卖掉地你吃球。卢章华不高兴,管你买地卖地搞工程搞啥子,管你哪个单位哪个组织,你总得来讲一声吧。我这村还没撤,村长也没撤嘛。

  卢章华有了使命感和责任感,老远老远跑去质问干什么?那人不急不躁,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请问了对方的尊姓大名,知道对方是这个村的村长。那人说我早就想来拜访村长,本来有一些打算和设想早该来向你汇报、向你请教,但想法不成熟,就没来,想先摸摸底再说,那人拉卢章华到地界外的黄桷树下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边说边审视卢章华的脸色,对卢章华的内心活动早巳掌握。卢章华听完,也不急于表态,搓着手说这事不是小事,我还得和村民商量商量,合计合计。那人说你一商量、一合计这事就黄了,我还不知道你们村的脾气。卢村长,你能定就定,不能定我就走人,找我合作的人等着呢。卢章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别忙,别忙,我是说还有好些细节要商量呢。

  十

  要办综合性的农场,首先就是引水,望云村自古缺水,这条引水渠要到邻省地界去接,途中要经过望云村之外的好几个村子,有十几里长。对于开发望云村,村民也没有啥意见,觉得是好事,虽然石柱婆娘、刘大毛等人嘟嚷了一阵,无人支持也就没话了。修这条水渠,王镜采用的是招标办法,分段招标。望云村之外的几个标不费事就被招去了,只有望云村这段,以及村内的一些鱼塘的开挖工程在承包过程中遇到问题。标段是以每米来计算的,引水渠的宽度、质量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要求用石块支砌,沟底、沟面三面光,用水泥勾缝,其中自然也包括石料、水泥等原材料。招标公告一贴出去,来竞争的人很多,望云村这段工程也被人竞争了去。

  卢章华原来想去竞争的,但考虑到望云村的情况 以及工程质量等,就没有去。但望云村村民炸锅了,大 家纷纷聚集在一起,说卢章华吃里扒外,像汉奸,出卖 村里的利益。水沟在自己的地盘上,都让外人去修,简 直是欺负人。村长卢章华有口难言,又不好说村人的问 题,只好说技术难度。姜小英的爹当过几天工程兵,说 话大口大气,说怕球啥子,铁路爷们都拿得下,打隧洞 爷们都打得穿,还怕一条小沟沟。卢章华实在不想讲 啥,蹲在地下不吭气。村人气愤,连七爷也觉得卢章华 有点像汉奸了,像维持会会长,两面不是人。众人就相 邀着去找投资老板王镜。王镜这个名字还是小王老师 晓得,讲出来的。

  望云村外的标段已经开工了,工地上热火朝天,招 来的民工光着身子,只穿一条短裤,挥汗如雨的干着。 望云村这段,也有蚂蚁一般的人在忙着挑石头、抬水 泥,公路到村边就没有了。有人正在测量沟的路线,划 线、定桩,王镜正好也在,跑来跑去的忙着。望云村的人 将他围了,要他答复为啥不把这段工程给村里做,拿望 云村的人不当人,欺负外来的人不是?欺负山里人不 是?王镜说我正忙,找个时间再商量,说完想走,但他是 走不了的了。望云村的人把鞋子脱下垫在屁股下,蹲的 蹲着,男人些摸出叶子烟耐心细致地裹起来,婆娘些拿 出针线,开始纳起鞋底。王镜急了,就说大家有啥要求 提出来,一起商量好不好。姜小英的爹,那个当过几天 工程兵的汉子说也没啥事,就是招标承包的事。望云村 的这段不让望云村做,你们就别想在这里修沟建农场, 哪天不答应我们就守到哪天。老板王镜气愤了,说这话 咋说呢,我们是经过商议,签订了合同,经过公证,有法 律效力的,如果反悔,我就要起诉。刘大毛站起来拍着 屁股,把灰拍得一堵一堵的。你说个干毽,地是我们的,你想咋个干就咋个干啦。你去起诉、老子正愁没地方吃饭,皱下眉头就不是人日出来的。石柱家婆娘将身边的大黑、二黑、三黑、兰兰、花花往王镜身边一推,说你们喊他爹、从今往后他就是你们的爹,你们就找他要衣穿,要饭吃,要买东西找他,要读书也找他,省得老娘操心。小王老师站在人圈外,一脸尴尬,一脸发烧,心里不是滋味,她见石柱家婆娘把大黑、二黑往王镜身上推,急得叫起来,大黑、二黑快过来,快过老师这里来。大黑、二黑毕竟是学生,听到老师的呼唤,急忙走了。老板王镜气得满脸彤红、呼呼喘气,卢村长、卢村长,这是啷个搞起的,你不将这事理麻清楚,你龟儿要负法律责任。卢章华也气得发抖,有话说不出,把头夹在裤裆下,任你喊叫不吭气。七爷说话了,七爷说我也不晓得咋个称呼你,今天我负责把望云村的人喊回去,大家听我一句话,不要胡扯瞎闹。不过嘛,你也太不把望云村当回事了,地是我们的,我们反倒不能搞啥招标、承包了。老汉今天就讲一句话,这段工地、鱼塘还有其它工程,只要在望云村内,就得由望云村的人承包。要不然,你就枉想,不信走着看。七爷讲这话,底气十足,正气凛然,讲完老汉还陶醉在自豪之中。德山老汉有些发懵,木呆呆地站着,也不晓得该咋讲、该咋做。张柴妹的爹问德山大叔,大家都表态了,你的态度是啥呢?德山老汉认死理,反正上面做的事不会错的,他把老板做的事也认成是上面安排的。他想上面让做啥做啥,让咋做咋做,咋能由自己去闹呢?刘大毛推他,德山大叔,七爷都讲话了你还装聋卖傻呀。德山跺了一脚,咳,我不晓得,你们莫问我,要咋整你们整,没得我的球相干。

  走南闯北,到深圳、到珠海、到海南,半个中国都闯遍了的老板王镜傻眼了,他啥事没经历过,啥凶险没经过,大江大河都过了,想不到要栽在这点了。不让他们搞,他们会躺在工地上,你还敢朝他们身上挖么?他们缠住你,让你一天到晚寸步难行,半点事做不成,反正他们时间多的是,你和他们耗得起么?但工程已经开工了,投进了大量资金,搞不好就搭进去,就破产了。老板王镜想到这里,头嗡的响起来,目瞄密密麻麻的脑袋像无数个巨大的马蜂飞快地旋转,飞快地向他进攻,他感到自己被一点一点地啄碎,只剩下一架白森森的骨头架子,他的冷汗一层一层涌出来,他呵的一声,向后跌去……

  最后,望云村这段工程还是被望云村承包了。那天,老板王镜的表弟江黄鳝将他接到家里,灌了红糖水和姜汤,又去买了几支葡萄糖和几支十滴水。十滴水,他喝了,葡萄糖说死也不喝,责怪表弟大手大脚,用钱不计算。扛黄鳝说这是小王老师买的,他才不吭气。小王老师是天黑了才偷偷来的,她怕望云村的人看见了,又是满村的闲言碎语。三人坐在满天星空的夜幕下,经过反反复复的比较,分析,权衡成败得失,最后还是决定把望云村的工程拿给望云村做。

  十一

  工程到手,卢章华召开了村民大会,卢章华为工程负责人,由他拿出施工方案。他又推举工程兵姜云豆为采购,卢章华对施工实际是个门外汉,望云村何曾搞过啥工程。小王老师建议他找老板王镜讨教。王镜本来是不愿说的,但想到这段工程搞砸了,其实吃亏的是自己,王镜就将整个施工方案拿了出来,又建议让表弟江黄鳝协助他。卢章华不同意,连小王老师也不同意,小王老师说既然让望云村承包了,横整、直整、由望云村去整,外人最好不要插一杠子,小王老师心里明亮得很,知道掺和不得的。

  卢章华提出的施工方案遭到大家的反对,这个方案是将开挖方量承包到人,每挖一方土方20元,这已经是不小的数了,支砌等工程也按平方计算。村里人不干,说这是啥子规矩,一个村的人,打得吵不得,转去转来都是亲戚,现在又飞到人家外省,互相不拉扯着点惹人笑话。七爷是村里辈份最老的长辈,他看着一村的大人、娃娃,一脸的慈祥,说伙在一起好,有干吃干,有稀吃稀,不要弄得有人哭、有人笑的。七爷说了话,大家说了话,卢章华也就无辙。最后决定每人每天出工补足5元。第二天卢章华去办事,等他回来,见村口已经垒起几个两三人才围得圆的蛤蟆灶,灶里燃着熊熊大火,新买来的人多高的大甄子放在巨大的铁锅里,腾腾冒着热气。德山老汉在和泥拌煤,石柱家婆娘,张柴妹的姨姨,姜小英的妈一干人在淘米,在洗菜,一块卸下来的门板成了案板,上面放着半头横剖下来的猪肉,巴掌厚的肥膘和巴掌厚的瘦肉红白相间,煞是逗人喜爱。地下还堆着几大筐白菜、豆腐、蒜苗、萝卜、姜葱,村里洋溢着氤氲喜气,像是过年,像是讨媳妇。七爷拄着拐棍,眉宇间尽是笑意,他张着空洞无牙的嘴,笑得舒畅,笑得慈祥,他自己其实已经吃不了啥,但他高兴,多少年了,从来没有现在这样高兴。

  卢章华沉沉的摇头、叹息,他高兴不起来,工程还没开工,这如何是好昵。

  吃饭的时候,村里的空坪热闹极了。大家各自带了碗筷,涌向大甄里舀饭。饭是雪白的米饭,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也没谁选举,石柱家婆娘成了伙食团长。她举着一把大铁勺,往新买来的白色瓷盆里舀回锅肉,舀猪肉萝卜,舀青椒炒白菜,八人一桌,围成圆圈,蹲在地上吃。大黑、二黑、刘巧巧、孙长芬一帮娃娃欢天喜地,这里钻钻,那里拱拱。刘大毛更是喜得合不拢嘴,他抢先坐在空地上,将鞋子脱了垫着,稳稳当当的、笑眯乐和的,张柴妹的妈吵他,说今天又不吃臭猪脚,你脱掉蹄壳整啥子,整的臭烘烘的。刘大毛说哪时讲究起来了,你男人从来不洗脚,你还不是让他钻被窝。嘻嘻哈哈的,气氛更好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回锅肉刚舀上来,刘大毛从怀里变戏法样摸出一瓶散酒,用牙齿噗地将瓶盖咬掉,辛辣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男人们兴奋了,说刘大毛你狗日的好意思吃独食,拿出来大家喝。刘大毛说拿就拿,哪个吃独食啦。只是你们的婆娘也不要吃独食,拿出来大伙用。男人们哈哈大笑,将酒抢了,说没得事,没得事,我们拿个双排扣给你,随你用。刘大毛晓得那是老母猪,也不恼,说你婆娘就是双排扣,拿出来、拿出来。大家哄地笑得欢畅,敞开怀吃肉,喝酒、高兴得像讨婆娘。

  谁也没注意,只有卢章华和小王老师没来吃饭,卢章华坐在家里生闷气,他老婆发现他没在,丢下碗,回来将他扯去吃饭。他望着一大海碗白生生的米饭,望着堆在上面尖溜溜的一大勺回锅肉出神,半天没吃下一口。

  开挖工程开始,工地上倒是热闹,不光全村人出来了,连小娃娃也全来了。家家都不让娃娃去上课,说上啥课,去一个娃娃算半个大人呢。小王老师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出神,她大脑里一片空白,就像站在望云村原来的高原上,是大雾天,天地、村庄、望云湖,啥都看不见,弥天的大雾将世界变为虚无,将人的心掏得空空荡荡,使人没有依托,没有希望,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心中是无限的惆怅和感伤。

  工地上热闹倒是热闹,但是一天下来,地表就只陷进浅浅的一层,还投有脚脖子深。德山老汉是实在人,他捡了挑土的实在活,三四个人围着为他一个人上土,把他的撮箕上得满满、尖尖的,刘大毛还往撮箕里踩了踩,老汉一声不吭,挑着土吭哧、吭哧地走。老汉想上级是关心自己的呀,又吃白米饭,又吃回锅肉,不好好干对得起谁?人要有良心呀。张柴妹的妈拿把板锄,这里刨刨、那里刨刨,干一小会,就说小肚子疼,怕是那个了,说着就走到远处去歇息。刘大毛干一小会,就喊手臂酸,腰杆疼,就说歇气、歇气,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比地主黄老/\还毒辣。姜小英的爹姜云豆在指挥人下水泥,他这样说刘大毛,你硬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没得钱你天天喊穷卖苦,可以苦钱了你又死人的鸡巴硬翘翘的,掰都掰不弯。刘大毛说老子干不起,这点钱哪个要哪个拿,当今世道,啥值钱?人最值钱,没得人,你再有好多钱也等于零。石柱婆娘说,你就有人了嘛,你死了,全村人都是你的孝子。这话戳到他的疼处。气得他跳起来边走边骂,你人多,一窝下一大堆,老母猪比不上你。说着刘大毛就走了。他走了,其他人不愿走,大家都是拉家带口的,不像刘大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大家有办法混时间磨洋工,有的挖两板锄,铲两铲就歇住了,拄着板锄把发呆。有的讲老公公和儿媳妇爬灰的事,笑得嘎嘎嘎的,有个小伙和村里的婆娘讲荤话,几个婆娘跳起来,将他按住,拿出奶奶来,将奶挤得他一脸都是。有个婆娘将他的裤子脱了拿去藏起,他急得双手蒙住下面那玩意儿,爬在地上不敢动,有人拿铲子铲泥土盖在他的屁股上,他也不敢动,大家都跑来看热闹,笑得打滚。

  接着,吃饭时间到了,大家嗷嗷地叫着,把工具丢得遍地都是,朝村里跑去了。

  十二

  卢章华急得嘴上起了一层泡,眼睛珠上布满血丝,他急得随时在工地上吵这个、骂那个,脖子都喊哑了,嗓子疼得咝咝冒气。但工地上仍然是那模样。他急,王镜更急,望云村的工程一拖延,全部工程跟着瘫痪,对于他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多耽误一天,他的栗子就要多付出许多。他后悔自己太草率,什么都了解清楚了,唯独没把望云村人的历史、现状了解清楚。他也怪表弟江黄鳝,怪小王老师,特别是小王老师,只晓得胳膊朝里弯着,就不晓得帮他说清情况,害他陷在泥潭里。

  埋怨也好,焦虑发脾气也好,都得想法解决问题。他请卢章华到镇上的馆子吃饭,上了满满一桌菜,酒是好酒,他平时也不兴喝的。他忍着心里的痛惜和痛苦,向卢章华敬酒,说卢村长,我求你了,求你把工程把质量抓上去,兄弟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说着,这个深沉、稳健、有城府、有心机的汉子,竟忍不住流下了泪。卢章华将他扶了坐下,心里也很凄然,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把人家拖了陷在泥塘里。卢章华说王老板,你放心,我就是得罪全村人,就是累了脱层皮,也要把 工期和质量抓上去。王镜站出来,要给他磕头,慌得卢 章华双手紧紧扶住,硬将他按了坐在椅子上。王镜哽 咽,不瞒兄弟,我苦了一生的积蓄,这次在望云村栽了, 我就破产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卢章华再次拍胸口,信 誓旦旦表态。俩人泪眼相对,频频举杯,喝得烂醉如泥。

  在工地上,卢章华召集了全村人,他脸上布满肃杀 之色,眼睛彤红,像刚啃过死娃娃的野狗,头发竖着,多 日没刮的胡子怒张,脸上的肌肉横列,嘴唇咬得咯咯 响。村人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有些害怕。这是咋啦?谁 惹着他了?卢章华还系了一条皮带,勒得紧紧的,怀里 掖着什么东西。他劈头劈脑讲起来,讲村里要走出贫 困,只有依靠自己,外面再怎样帮助,自己不争气,也只 是扶不起的猪大肠。讲了老板王镜对他说的话,讲了王 镜向他磕头的事,刘大毛不晓事,说这是好事嘛,不折 磨狗日的,他会跟你磕头,你长脸、我们也长脸。卢章华 气得日妈捣娘吵起来,跳下土坎要打刘大毛。众人慌 了,忙紧紧抓住卢章华,大家不晓得他是咋个了,咋个 变得这样狂燥、这样凶恶、这样伤心。刘大毛吓得蹲在 地上,说我错了还不行,我打自己的嘴巴还不行。

  揩干净自己的泪,卢章华站上土坎。他宣布了一条 决定,从今天起,工程土方实行承包按方量计算,哪个 不答应,站出来说话。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锈迹斑 斑的菜刀,逼问大家:同不同意,大家说。大家面面相 觑,呆头呆脑回不过神。卢章华说大家如果不同意,他 就将自己的手剁下来,从此到外面讨饭去。说着蹲下 来,伸出左手垫在地上,右手将菜刀高高举起,村人慌 了,纷纷上前去抢菜刀,说同意,同意,整毽啥子嘛,我 们同意还不行。

  土方、石方,支砌等工程承包了,工程的进展有了 明显提高。大家心里窝了气,觉得卢章华逼人,动辄就 要自伤。另外不是想办法维护村里的利益,倒向着包工 头老板。窝着气干了几天,工程进展快了一些,承包土 方的钱也多了一些。但大家憋着的气一散,就觉得累, 从未有过的累。他们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卸架了,浑身又 酸又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想爬起来。过去早上十 点过了还窝在铺上,起来弄点吃的,也就一早上了。现 在多早就要起床,过的啥日子呀?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他们觉得人来世上一遭,要多少钱干啥呢?再好再宽再 高再大的房子,躺下去,也就是占了七尺宽的地方;再 好再时髦再漂亮的衣裳穿上也不会多长一斤肉,都要 烂、都要脏,只要不露皮不露骨冷不着冻不着就得了, 再好再漂亮也是穿给人看的,何消淘神费力;至于吃 的,吃山珍海味也好吃龙肉燕窝也好,吃下去都要变成 粪,能填饱肚子也就行了,何消去苦呀、忙呀、累呀的。 多少年都过去了,都过来了,望云村的人不是活得好好 的么?

  刘大毛被憋着苦了几天,打死也不去了。他悄悄摸到镇上去喝酒,反正值钱的东西也还有几样,卖点、就潇潇洒洒上茶馆喝酒,他现在紧缩开支,不敢摆阔了,二两散酒,一碟萝卜条也就可以混一天。这天他正独自喝酒,酒喝得慢,半天吱的咂一口,眯着眼,咂着嘴很陶醉的样子。一个人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他要了一碗菜,看了看刘大毛,这不是望云村的刘大哥吗?刘大毛睁开眼说怎么我不认得你?你是谁?那人说我到你家里去买过东西呢,现在你还有东西?有个干球,我就那点东西了,天上又不会凭白无故掉下来。那人说你们那里的慰问团还会来?他说来啥子嘛,好久没得音讯了,人家怕把我们搞忘记了。说完很伤感的样子。接着刘大毛愤怒起来,你们这点的官些也太不成样子,太没得点人情味了,恁长时间也不见哪个龟儿来一趟。那人好笑,说谁跟谁呀,你们是哪点的都说毽不清楚。刘大毛愤然,哪点的?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又没飞到外国去,你们好说还隔离我们?那人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现在在干啥呢?刘大毛将工地上的事讲了,又骂起来。那人说这样好不好,你去承包你的,我去帮你干,你得一股,我得两股。刘大毛从椅子上跳下来,真的?你讲的是真的?那人说龟儿杂种讲假话,真的就是真的。好,要得、要得。我哥俩就这样定了。要得、就这样定了。说着,那人扯了刘大毛就要走,刘大毛说慌啥子嘛,等我把这点酒喝完嘛。

  这次,工程倒是很快上去了。

  刘大毛将他承包的土方,石方转承包给那人,那人干得很卖力,天一亮就来,天黑也不走,还将老婆、娃娃也叫来,点着马灯连夜干。望云村的人见有这样的好事,坐着还可以得钱,忙请那人去找人,那人回去一说,呼啦一下来了一大群人,大家忙着和望云村的人签合同,只有德山老汉、工程兵和几家没签,小王老师去签了几份,让江黄鳝和他的亲戚来做,江黄鳝和他的亲戚很感谢她,给她送了一筐桔子,一捆甘蔗,几只母鸡。

  十三

  旷日持久的望云村的归属已经被望云村的人渐渐忘了,但上面却有了结论,经过双方各种形式,各种规格的磋商,经过不计其数的不同层次、不同规格的友好往来,最后终于有了一个初步的、意向性的方案,即征求望云村村民的意见,他们是愿留在那里,还是愿意迁返回来。如果愿意留在那里,当地负责领导和安排好他们的生产、生活;如果愿意回来,当地愿意补偿搬迁费,由原来所在县重新安置,这是相当的民主、科学,近乎完美的方案。

  工作组进村来,做了动员工作、宣传工作,做了严密谨慎的组织工作、做了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不搞强迫、不搞误导,不搞个别谈心、不说任何带倾向性的话。工作组在组织工作、思想政治工作等完成的第三阶段,开始给每家每人发了票,在票上设计了留在这里,还是返回原地的空格,考虑到望云村的人多不识字,就以画O代表留在本地、以画厶代表返回原地。德山老汉说:我不画,我听上级领导的话,叫留就留,叫返就返。姜小英的爹,那个当过几天志愿兵的姜云豆,犹犹豫豫,在留还是返上拿不定主意。他刚在工地上赚到一点钱,钱也不多,苦得脱层皮。他婆娘说她爹,干脆回去算了,这段日子虽然赚到几文,但一家人苦得五痨七伤的,全村人还心头不舒服,你没听见石柱家两口子指鸡骂狗,吵的难听,好像啥好处被我们占去了。姜云豆说闭住你的x嘴,老子心烦得很。卢章华、小王老师不想走,卢章华打定了主意,即使望云村的人全走了,他也要留在这里,能组建个村子更好,即使不能当村长,就到王镜手下打工,慢慢熟悉、慢慢适应、学些技术,迟早总会改变生活。小王老师已经和江黄鳝好了,江黄鳝他们村正好要办个村小,再三请小王老师来教,她做出不回去的决定是艰难的,为此她难过了几天,流了几天的泪,她舍不得望云村那帮娃娃、以后……唉……管不了了,管不了了。

  出人意外,愿意回去的竟占了三分之二以上的总数。刘大毛、石柱家婆娘等人不说,姜小英、张柴妹,黄梨花等的爹妈都愿回去,七爷也愿回去。七爷说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年纪大了,死在这里总觉得是他乡的孤魂野鬼,再说,在惯的山坡不嫌陡,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还是回去好,回去好,过不惯这里的日子

  望云村终于又飞回去了。确切的说是搬回去了,望云村的土地还在这儿,村庄还在这儿。望云村的村民一搬走,出现了空前的寂寞,陈旧低矮的房子像废墟,不少草房的顶莫名其妙的坍塌,露出了朝天张着的大嘴,仿佛在与苍天对话,在询问什么。

  然而,没有多久,这村庄就尘埃飘沸,黄灰冲天而起。王镜的工程队开进来,通往望云村的路已修通,推土机、农用车来来往往,几台推土机轰隆隆地朝土房推去,到处是一片倒塌之声,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

  

(编辑:陈忠燕)

文章分类: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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