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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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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1-23 11:23

 

 文/高守亚


  那是一个令人刻骨铭心的日子。从遥远的安顺传来幺妹惊惶失措的声音,亚哥,快点回来,伯伯病危住院了。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充满焦虑吃惊和恐惧,从那么摇远的群山那边飘移过来,像裂空之石呼啸而尖利,幺妹的声音在手机中是那样尖细如闪亮银针,从几百里外电光般袭来,把人的平静生活穿透得格外惊心动魄。我的心一下子悬吊得高高的,仿佛站在欲崩的危崖上,满目浓雾般的苍凉和迷惘。近来,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他怎么会生病了呢?我不由大为疑惑,那些从来不用担心父亲生病的想法在现实中猛地纷纷碎裂。父亲怎么会病危呢?他的身体是那样好。上次离开的时候,他那样红光满面,声音如松柏那样粗厉硬朗,他天天清早七点就手持一根自制的少林棍,赶到离家不远的小山脚,迎着新鲜空气把一根少林棍舞得呼呼作响。见了面,他总是红光满面的,说自己身体好得很,可以活到百来岁。他怎么会一下子就病危了呢?人生有许多事情真是叫你想也想不到,无论如何,我必须马上赶回去。我快速请了假,坐着车狂风般赶回了故乡安顺,当我在暮色苍茫中走进朦胧阴沉的地区医院时,抬头看到了,大楼顶上星辰般闪耀的二级甲等医院的字样,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有这样的医院,加上父亲那样好的身体,他老人家一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地去舞他的少林棍。我想,父亲在哪里呢?穿过几座医疗大楼,我走进了父亲所在的药味弥漫的病房,只见父亲正在病床上,大声地呻吟着,他的鼻孔插着输氧管,左手插着输液管,身边插着直通血压、心脏监测仪的细密管子,心脏监测仪的视屏上有一条忽高忽低的波浪线,那是一条关系生命安危的生命线,只要那条波浪线还在涌动,父亲的生命就不会出问题。我舒了一口气,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我向幺叔询问了父亲的病情,幺叔神色沉重地说,是冠心病,非常危险,幺叔已在病危通知单上代我签了字,医生已采取了急救措施。幺叔说,现在问题不大,只要好好照护就行了。我就叫幺叔回去,由我来照护父亲。病房不大,容得下两张病床,看护病人的亲属只能挤着铺两张床日夜看护。我父亲的病床旁边,睡着一位六七十岁的乡村老人,也在小声呻吟,也在输液,他的病情轻些,已不输氧,也不用什么监测仪,他闭着眼睛露出痛楚的表情,仿佛走进了人生的绝望低谷。他也是冠心病,照护他的是他的两个儿子,都来自乡村,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有二十多岁,说话做事都带着乡村的厚道和淳朴味。他们睡一张抬来的长沙发,我睡的行军床紧靠在沙发边,大家就成了近邻。他的大儿子一开口就愤愤不平地咒骂医院设备之差,医生护士如何不负责,说一天一千多元的医疗费用,真叫人受不了。我想,农村争一分钱不容易,就安慰他说,现在干哪样都不容易得钱,农村更困难,管他的,只要能把人治好,该花就花,没有办法啊。护理的工作,并不复杂,就是有紧急情况,就赶快去找医生,输完液了,就去找护士,没有开水了,就去打开水。夜色渐进浓了起来,病房一片沉静,昏暗的灯光水一样在小小的病房中流动,父亲紧闭着双眼,仍在小声地呻吟。看见父亲那腊黄的脸色,我的心中不由产生了无限同情,父亲一直在说他的身体好得很,万万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劫难,在我的心中,父亲的生命有着迷人的传奇色彩,在这深渊般的夜色中,一段段往事梦幻般涌了出来。父亲是贵州六盘水六枝特区龙场人,龙场是乡政府驻地,在很多年以前,是一个小小的山村。父亲是农村人,从小就饱尝了乡村的荒凉和贫寒。爷爷读过几年私塾,因家里贫寒,只好辍学在家务农。他身材高大,勤劳刻苦,竞用自己的一双手,开荒拓地,辟山碎石,垦出了几亩田地。双手也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为了谋生,父亲和他的小弟,一个5、6岁,一个3、4岁,小小的年纪,便要爬上高高的雷神坡去放牛。那些险怪的石头贼头贼脑地隐伏在荒草野树间,大风吹来,草木便发出一片透人骨髓的啸叫,荒凉的灌木丛中,不时有凄凉的鸟声扑楞楞地飘出来,父亲和他的小弟便在这样充满恐惧的大山上大喊大叫地追赶着一头消瘦的老牛,浑身泥点花眉花眼地跑上跑下。几年后,爷爷的思路有了改变,他先是买来大染缸,做起了染布的生意,后来,跑起了乡场,生意越来越好,爷爷就想起了读书的重要性,想起了耕读世家的祖训,二话不说,就让父亲去读私塾。父亲真的是读书的材料,他又聪明又好学,不断地跳级,很快地读了私塾读小学,从龙场乡小读到了岩脚小学,在那里认识了比他更聪明的母亲。这真是天酿的巧合。父亲的姑姑嫁给了我的公公,作为小侄儿,父亲随姑姑来到了岩脚镇有名的中医师我公公的家,就在那里读小学。公公名叫金雨声,是岩脚镇的传奇人物。他十六岁就果毅地凭着三块小洋,只身步行一百多里地,赶到到贵阳,怀着报国激情,投笔从戎,读陆军小学。毕业后,又读武昌陆军中学,并积极参加了辛亥革命。这之后,又读了保定军官学校,到日本留学,归国后,参加了反袁世凯称帝的义举,当了蔡锷的高参,讨袁失败后,到南京当了某大报主笔,以笔为刀枪,愤怒声讨帝制,最后对当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深感绝望,一气之下,穿越几千里,返回故乡,自学中医,走了一条不为名相也为名医的道路。公公还办了岩脚小学,兼任校长和教师,加上他的才学和医术上的远扬,成了岩脚有名的人物。父亲就是仰敬他的名气,才随姑姑来公公家读书的。公公娶父亲的姑姑是续弦,因妻子早逝,家里留下三个女儿,大女儿已出嫁,二女儿也在读岩脚小学,三女儿还小,父亲就和二女儿成了同学加表姐。二女儿就是我的母亲,她当时长得聪慧而清秀,比父亲大几岁,对新来的小表弟很是关爱,父亲的记忆力不如母亲,母亲看书,背《滕王阁记》只须两三遍就能背得,父亲却要背八九遍才背得,父亲就很佩服母亲,两人一起上学,一起复习功课,一起在青山绿水间欢笑奔跑,渐渐结下了潭水般清纯的感情。父亲学习很刻苦,别人学一遍的内容,他总要学七八遍,人十之,己百之,因而成绩优秀得令人不敢相信,青蛙跳跃般地跳级,终于赶上了母亲。公公很喜欢这个好学的侄儿,把自己的满腹经伦都传给了他,对他开口是孙子兵法,闭口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激情澎湃的时候,就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还唱起了《苏武牧羊》、《胡茄十八拍》《春江花月夜》,声音激荡,惊动了一窗看热闹的人。父亲很快就考上了普定建国中学,这年,母亲因反抗公公的包办婚姻,不愿嫁给当地的一位大公子,毅然和她的女伴步行七八十里,不顾路途艰险,赶到了普定建国中学,在父亲的帮助下,考进了初一,开始了帮人洗衣打工,自费苦读的学生生活。公公非常生气母亲的反叛行为,他忘记了自己当年也是充满了反叛才离家出走的,就想考验她的意志,从各方面断绝了对她的经济供给,以迫使她回家,母亲就像公公一样性格刚烈,宁可在外吃尽千般苦,也绝不屈服。半年后,母亲终于坚持不下去,但也绝不回家,在一位舅父的帮助下,到普定补郎小学当了一个贫寒的民办老师。父亲有时间就去帮助母亲,还时不时给她带课,过一把民办老师的瘾。不久,父亲考上了安顺黔江中学,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在黔江中学,他受到了许多流浪到此的江夏老师的影响,从他们火一般的爱国激情中,学会了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被一股岩融般炽热的抗战热情激动得不能自已。高二还没有读完,他就意气风发地投笔从戎,加入了青年远征军。这年他刚满十七岁。

  在部队上由于他勤奋好学,很快被挑选取到国防新闻培训班学习,毕业后成了一名中尉,分到驻云南大理的青年军部队工作,。在大理,他有幸结识了中共地下党的党员刘独清,石彰泽,在他们描述的共产主义远景中,父亲大受感动,这和他所向往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一拍即合。他在这美如鲜花灿若云霞的理想照耀下,激动地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的活动,成为一名地下党员。他们的任务是在部队中策反,以迎接解放。部队几经调动,就在策反工作有了很大进展时,突然发生了急变,他们发展的一位军官被抓了起来。形势非常危急,父亲便和刘独清、石彰泽星夜逃走,隐藏到湖南宁县,准备打游击,以迎接解放。不久,父亲接到上级的命令,要他赶回贵州,去创建游击队,以迎接贵州解放。父亲二话不说,只身穿越千里,回到了久别的故乡。母亲见到父亲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他穿得破破烂烂,像一个久经风霜的流浪者。她从父亲的笑脸上感到了一种久别了的温暖,从他的带金属磁性的声音里,得到一种迷人信仰的浇灌。母亲在父亲的鼓动下,放弃了小学教师的良好职位,高高兴兴地参加了革命。父亲的能耐像一阵花香扑人的春风,把全家甚至一个家族的人都激动了起来,都纷纷参加了革命,成为父亲旗帜下的一群响应者。父亲拉起了一支游击队,在龙场的深山老林里神出鬼没地打老财分田地,与国民党保安团浴血奋战,而爷爷也放弃了小康之家的财产,毅然成为父亲的交通员,给父亲传递信息,母亲成了父亲的秘书兼宣传员,在胜利在集会上喊口号,宣传革命的好处,并偷偷地躲藏在家中绣红旗。1949年10月以后,革命的好消息像一群漂亮的白鸽越飞越近,父亲和母亲每天都苦斗得很快乐,一想起那些即将到来的美好日子,他们梦中都会笑醒过来。灾难是在人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发生的,那天,日子好像格外晴朗,父亲正好带部队到织金去配合解放军活动,母亲还在睡梦中,屋外突然响起了枪声。国民党保安团以近千人兵力包围了整个龙场。他们冲进了家中,到处搜查父亲和他的队员,见者格杀无论。爷爷趁乱抱着2岁的孙女冲了出去,手臂被打伤,小孙女被打死。另一个双胞胎小孙女也惨死家中,保安团当官的抓住了满脸抹着锅烟子的母亲,要她要么跟他们走,要么只有死路一条。母亲大无畏地站在厕所旁边,用微笑来蔑视死亡。这时候,龙场街上突然响起了枪炮声,匪兵急报,共军来了!保安团的头头慌了神,只好乱朝母亲开了三枪,拔腿仓皇逃窜。母亲头上中了一枪,只揭去一层头皮和带血的青丝,脚上中了两枪,一时间血流如注,昏死过去。幸好解放军146团的团政委大声喊来担架队,把母亲抬到普定急救,母亲才大难不死,只留下恐怖的枪伤,使两只脚落下了终生残疾。这时普定已经解放,母亲就留在普定,当了一名走路有些艰难的幼儿园老师。父亲很快从游击大队调任普定县大队的大队长,,每天的任务就是东奔西跑地去剿匪,平定了匪患后,父亲就解甲归田,成了普定县的一个小小文官,先是当文卫科的科长,接着当民政科长,很快,又调任交通科的科长,从此以后,他开始了漫长的修路生涯。父亲起初很喜欢文学,他觉得和平的日子里,需要用文学来歌颂生活的美,他想当一位文学家,为世间立言。他就找来许多文学经典,努力钻研,从鲁迅、托尔斯泰、肖洛霍夫那里去寻找创作的力量。但是工作常常使他顾不过来,灵感常常被事务打乱,就只好当个不太称职的文学爱好者。父亲爱好广泛,他喜欢读唐诗三百首,读苏辛佳作,读文学概论,他写新诗,练书法,学画画,学摄影,时间一长,他发现书法和他修的公路有些相像,那些或粗犷或飘逸的公路,使他想起了王羲之、柳公权,他的书法便在与公路的交融中得到了深不可测的感悟和长进。日子大水般流淌了过去,几十年间,父亲经历了岩石般大大小小的坎坷,三反五反,他平安过来了,反右,他在农村修公路,也平安渡过,以后的公社化、大跃进、四清他都平安无事地过来了,想不到他会在文化大革命中吃尽苦头。文化大革命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一种新鲜事物,起初大家都以为国家重视文化,一定是让文化突飞猛进,来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事实是这场大革命让我们对文化的概念有所改变,它不是在繁荣我们现存的文化,反而是在革我们现存文化的命。先是破四旧,大家意气风发地把那些优美的窗雕、石雕美好亭阁楼台砸个粉身碎骨,再把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经典古籍和当代大部分名着,全部当成封资修毒物,烧个不亦乐呼,然后就是斗走资派,夺权,大串联,文攻武卫,弄得大家都不知道要怎样对文化革命才好,斗批改一结束,红卫兵小将就被马不停蹄地奔向农村,成了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知青。1968年下半年,我有幸成为知青下到了安顺县旧州龙青公社,就在那里,开始了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思。没多久,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知青,组织了一个马列主义学习小组,对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生气十足的质疑。学生就是学生,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大家很热诚地自学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用来对照文化大革命的各种表现,就惊讶地发现,文化大革命并不符合马列主义,也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前期思想,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在很早就提出,要建设一个人人幸福和谐创造美和全面发展的世界,那里没有压迫剥削,没有贫困和灾难,人人像亲人一样互敬互爱,是一个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美好世界观,是桃花源一样迷人的世界。在一个大家互相仇恨,你斗我我斗你的环境中,在一个把前人艺术精华打得落花流水把绝大部分经典书籍一扫而光的环境中,能实现大家所向往的英特纳雄耐尔吗?大家便怀疑起文化大革命来,写出了为什么的文章。学生总是想得简单,谁也不知道,在当时怀疑文化大革命究竟有多危险。很快,我们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集团,我在1970年3月底被关进了监狱,其他几个知青也遭到了残酷迫害,或关监狱,或押下乡监督改造,开始了苦难的历程。父亲为此受到了连累,由走资派升级为反革命集团的幕后指挥者,天天批斗,要他交待幕后指挥的罪行。父亲坚决不承认一切强加的罪行,并与一切虚构罪名的罗织者斗争到底。就这样,我在监狱待了九年,父亲在五七干校待了六年,粉碎了四人帮以后,我于1979年4月得到了彻底平反,同年考上了贵州师大中文系,父亲也官复原职,继续做他的安顺县交通局副局长。不久,父亲1946年参加革命得到了承认,他理所当然地成了老干部,可惜没过几年,人就光荣地离休了。父亲最遗憾的是,没有好好为国家奉献自己的美好青春,人就老了,就像太阳刚刚出来,就遇上了漫天大雾,等到雾散,已是夕阳红。刚解放时父亲只有24岁,青春之歌还没有热血汹涌地唱上几句,就被各种运动的狂风暴雨摧走了大好年华,现在一切可以奋力大干了,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父亲面对着离休,百感交集,不由仰天大笑,心想自己身体较好,还有几十年可以为自己所热爱的世界奋斗。他说干就干,不断给自己拟计划,提方案,要当医生,当作家,当画家,书法家,开荒山,绿化世界,当果木园园主,为了实现这些宏大理想,他不停地读书,写作,画画,练书法,上中华医学本科函授,读文学本科函授,上老年大学,荒山野岭地跑来跑去,寻找每一种承包荒山的可能,为了实现理想,他每天勤于锻炼身体,游泳,舞剑,打太极拳,玩刀弄棍,以致于他像一位出色的船夫那样,不佘遗力地闯了二十年,还那样红光满面,一点也不以为自己已到烈士暮年,可以喘口气了。父亲二十年来的苦斗并没有白费,他先后撰写了普定县和安顺县的交通史,在几十部诗词集中发表了他精心推敲的诗词,他加入了西秀区诗词学会,省诗词学会,中国作家论坛,写了总结自己一生的八十自述,出了自己的诗词集,主编了数百万字的《高氏家谱》,可以说是小有成效。但父亲却不断满足于自己所取得的成绩,常常对我说,自己的身体好得很,活到百把岁不成问题,还可以做很多事哩。有一次,我对父亲说,我们一直用脑过度,恐怕老了会得老年痴呆,到时候不知怎么办。父亲不以为然,说得老年痴呆怕什么?到时候我来照顾你们。在他自信的眼神中,活个百把岁不成问题。现在父亲躺在病房中,被疾病折磨得脸色灰白,他在想些什么?他还是像往日那样自信和乐观吗?第二天,父亲的病好像好多了,他还在输液,但已能插着输氧管说话了,他说问题不大,过几天就可以去舞少林棍了。我知道他是为了安慰我,故意说的。我也安慰他说,问题不大,有这样好的病院,再厉害的病都能治好。他就和我谈起他的理想来了,说出院后,他要去承包一处荒山,用十年的时间,让它变成花果飘香的桃花源。我说好的。我想那是很遥远的事呢。检查病房的医生来了,他专心地看了父亲旁边的那位病人,说问题不大,再输几天液就好了。护士便过来给病人输液,那位医生看也不看父亲一眼,就走了出去,父亲和我都觉得奇怪,难道说病房里只有那一位病人?为何不给父亲看一下病?父亲就叫我去住院治疗室问一下,究竞是怎么一回事。我到了治疗室,只见医生和护士像风中的树一样忙乱,进进出出像荷塘里的鱼儿。我一打听,才知道,之所以没有人去看视我父亲的病情,是因为主管我父亲病情的医生昨天值班,今天休息。他休息了?那为什么不让顶替他的人来看病呢?回答是不知道。我又向给我父亲输液的护士打听,究竞输的什么药,护士回答,她不是医生,所以不知道。我的火气一下子就腾起来了,但想到她也许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怪她也无济于事,只好把火压了下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无意中看了贴着病人床号和姓名的卡片,在若干张卡片中看到了父亲的名字,但一看到性别,又火冒三丈了,原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女字,连男女病人都分不清楚,他们在治什么病?我没有向他们发火,因为我知道,发火只会起反作用,只能让病人更痛苦。我压下心中的怒火,默默地回到了病房。父亲听了我说的一切后,只是温和地笑了一下,说算了,不与他们计较,现在的医院还不是就这样?哪里都差不多。我也好得差不多了,输完这次液我们就出院。那位病床的病人也笑着说,早出院早好,多在一天就是一千多元钱哩。到了下午,父亲输完了液,休息了一会儿,笑着对我说,小亚,我们走吧。我说爸爸,你真的好了?他说真的好了。我说医生说你得的是冠心病,你的心搅痛不?父亲说,一点也不搅痛。我说其他地方痛不痛?父亲说没有哪点痛,全好了。我说,我去办出院手续?父亲说你去办他们不会同意的,他们巴不能你多在几天,让你走了,就要少收钱了。我说那我们怎么走呢?父亲微笑着说,我们悄悄走。我凭着对医院的感觉,同意了父亲的走法。我们像孩子似地假装出去走走,什么也没拿,我扶着父亲,慢慢地往外走,走到了另一座大楼,我让父亲坐下来,然后,我走出去,在大门边找了一辆的士,开到父亲休息的大楼边,再把父亲扶到车内,我们悄悄地坐出租回了家。父亲感到很得意,说,我们来了一次瞒天过海。回到了家,全家都很高兴,尤其是母亲,她看到父亲回来了,以为父亲的病好了,高兴地说,这下好了,你一回来,全家都放心了。父亲好像什么病都没有发生,回家后,胃口也好了许多,他吃了饭,还喝了一杯茶,然后看他所喜欢的电视。他最喜欢看的是三四十年代的战争片,一看起来,就神情激动,忘了一切。快到深夜,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我说,你明天去办出院手续,多想点理由,就说家里的老母亲离不开,不回去她就不睡觉。我说我会1在等着他回去,看不见他回顾去办。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接过电话,只听到另一头传来医院护士的声音,她问我为什么把病人带回了家,我说,家里有一位老人等着他回去,看不见他回去,那位老人就不睡觉。事实上母亲看不见父亲回家,也一夜没有睡觉了。那位护士说,这位病人必须回医院去打针,因为他的病很严重。我问她怎么严重法,她说我也不知道,只晓得他必须回去住院,我说他真的很严重?为什么又能回得了家?她说你们真的想办出院手续?我说是的。她一言不发,挂了电话。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睡,想的都是如何办出院手续。第二天清晨,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幺妹大声喊了起来,亚哥,你快出来,大伯不行了。我一个翻身下了床,冲了出去,只见父亲倒在卫生间里,脸色灰白,一动不动。我们赶紧进行急救,打电话请120来,120的急救车风一般赶到,急救医生马上进行抢救,但一切已无济于事,父亲已经永远地走了。我问医生,我父亲是什么病,医生说,他这是隐形心肌梗塞,一般医生看不出来,他本人也不知道。一旦发作,就没有救了。我欲哭无泪,难怪父亲一直说自己身体好得很,活个百把岁不成问题,他根本不知道他有隐形心肌梗塞,我们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隐形心肌梗塞,如果他和我们都知道他有这个病,如果住院时那位医生告诉我们他有隐形心肌梗塞,我们又何致于急着出院,让他遭此大难呢?然而没有什么如果,事实是父亲已经永远地走了。父亲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枪林弹雨都过来了,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隐形心肌梗塞,就像一支阴毒的暗箭,一下子夺走了父亲那乐观而健朗的生命。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人难道就是命运的产物?父亲的一生就这样嘎然截止了,在那大水一般流淌过的岁月里,一个乡村的放牛娃走过了他富于传奇色彩的一生,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小路,悄然消失在万山高耸的风和阳光中,生命走过的地方,散落着诗一般亮闪闪的足迹,他这一生并没有白过。生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像一粒种子,只要种下了,就会生长发芽开花枯萎消失,人人都有这一天,只在于早晚,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因意义的不同,有的人活得长些,有的人活得短些,有的人活得与动物没有区别,有的人却活在人们的心中,像峰峦一样长久。只有那些热爱这个世界,用一生创造爱和美,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人们的人,才真正活得有价值,才是有意义的活着,而那些醉生梦死,把欢乐建筑在大多数人痛苦上的人,活过和没有活过是一样的。父样也许只是一个卑微的人,他一心想为天下人的幸福而不惜献出自己的一切,也许一切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美好,理想和现实并不是一回事,那幸福美好的天下大同,那让人诗意般栖居的桃花源,需要无数代人默默的奋斗,但一个人只要奋斗过了,这一生还有什么后悔的呢?我愿意沿着父亲的足迹走下去,只要一息尚在,就要用自己的笔来为这个纷繁的世界做一点事,让这个世界多一些美和希望,让自己的生命闪耀出应有的火光和温暖。人活一秒钟也是活,活一百年也是活,只有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有生命价值的人,才是一种快乐的活着,有价值的人生才能一日长于百年。如果生命是一种无尽的轮回,生是死的开始,死是生的开端,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在那仙乐飘然的天上,和他的一大群战友,相聚而笑。一起呤诗作赋,泼墨挥毫,一起为人间的悲欢离合而忧喜悲欢,一起在那天上的桃花源微笑着散步,在碧海青天的深处唱一曲飘满月色的李叔同所写的《送别》和王维所写的《阳关三叠》,或在桂影婆裟中赏嫦娥舒广袖,饮一杯吴刚新酿的美洒。愿父亲在天上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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