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logoxiao.png

设为首页 | 收藏本站
 

qrcode_for_gh_6cacc3437a78_258.jpg

扫描进入微刊

光辉岁月

 二维码 2027
发表时间:2017-05-18 15:27作者:孙频来源:《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小说借用了一个已到中年的知识女性形象,写了三段校园时光,从九十年代的本科到2012年的博士,跨越了三个年代,背景是整个大时代的变迁。我选择这样一个形象,是因为觉得梁姗姗这个形象可以代表很多,代表时代的变迁,代表年华深处的质感,代表个体与时代撕裂时的阵痛与挣扎,死亡与共存,都可以在一个复杂的知识女性身上得到张力最大的表现。是的,她不单纯,却又最单纯不过,不高尚,却又是清高入骨的,可以以情妇的位置作为最后的归宿,却又是一个时代里最典型的浪漫主义者。

  在这三段校园时光的描写中,我只用了最标志性的关键词,去勾勒那个时代的骨感。但校园只是一种道具,我真正想表达的是人与时代之间的嬗变与进退,我写一个三次进过大学校园的女人最后回到自己的家乡的原因,其中的心灵历程与时代交锋便才是我真正想写的。一个人在怎样的处境中才会去真正地认真地审视自己所处的时代,审视自己与自己的同代人,才会认认真真去思考,什么叫一代人。也许所有的人都会有一天从年少走向衰老,但是无论如何,每个人都有过属于自己的时代。

  这曾经的时代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对于向死而生的人类而言,都将成为光辉岁月。

  ——孙频



  一

  冬至这天大雪初停。

  不知谁家店铺又在踏雪开张,鲜红的鞭炮屑溅在白雪之中,血滴般真挚。一只大喜鹊乘着一道黑白的弧度冲下来,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寻找着食物,留下两排白骨般嶙峋的脚印。鸟爪,炮屑,白雪,在这个冬日的黄昏里一起烈烈燃烧。天尽头是大块大块铁灰色的云朵,如一座浩大的堡垒耸立天边,预示着另一场雪将在午夜到来。

  梁姗姗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边巍峨的云堡,这铁灰色的堡垒正镇压着人间的这座小城,使这小城看起来颓败羸弱,好像已经在这里被流放了一千年。小城里错落着新拔起的酱红色楼房,灰色的低矮平房,还有大片早已被废弃的工厂,二十年前这里曾是人声机声鼎沸的繁华之地,后来在一夜之间,这些工厂吐出了所有的工人,此后渐渐沦为无人的沙漠。只剩下杀气腾腾的野草和诡异的蝙蝠,静静吞噬着钢铁的机器。小城中央有一座没有来得及拆掉的牌坊,朱漆斑驳,垂花荼蘼,斗拱间住着几代燕子,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的。破旧的牌坊后面,便是这座新建起来的超市。

  超市老板是外地人,刚把超市建在交城县的时候,便把当地的很多小商店挤去了生意,店主们一度每天跑到县委门口告状,想把超市赶走,但因为超市价格相对便宜,终究还是挡不住每天拥进超市的人们。超市老板每天变着花样推出几样特价商品,人们便排着长队去哄抢那些特价的东西。再到后来,为了能抢到特价商品,离超市开门还有两个小时,老头老太太们就已经在门外排起了长队,只等门一开就往进冲。

  没有早自习的时候,梁姗姗也挤到超市买菜。她几乎每次买菜都会在超市里遇到一个老头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他们会在卖零食的地方停下,假意挑拣一会儿,老头会让小孩尝点果脯杏仁什么的,尝完了老头大声说,不好吃吧,我就说不好吃,快走吧。便拉着小孩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们会像两辆轨道上的火车一样再次徐徐靠站,又一次停在零食前面,小孩会假装刚看到果脯,两眼放光,趁人不备,再往嘴里塞一把。他们会整整一上午就这样盘桓在超市的每道褶皱里,吐都吐不出去。梁姗姗还见过一个肥胖的戴帽子的中年女人买了一袋苹果,付钱的时候,掏出的全是一毛钱的零钱,皱巴巴的灰色零钱像蚂蚁一样爬满收银台。女人挥汗如雨地数那堆零钱数了很久很久,以至于等在后面的梁姗姗都快睡着的时候,她终于数完了最后一毛钱,把那袋苹果甩到了自己肩上准备离去。在她转身的那一个瞬间里,梁姗姗忽然注意到她低低的帽子下面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个皱巴巴的黑洞。独眼里的目光警惕而锋利,这使她看起来周身有一种绝望卖力的东西。

  有时候需要买大袋面粉的时候,双美丽便选个黄昏时分和她一起去超市。自从梁帅帅进了监狱之后,买面粉这类事便落在她们身上了。现在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一年,等到来年三月,就可以出狱了。梁姗姗和双美丽抬着面粉袋子刚站到牌坊下面,便有七八辆红色的三轮车像群苍蝇一样从雪地里簇拥过来,车夫们坐在里面眼巴巴地瞅着她们,都希望她们能上自己的车。双美丽站在雪地里开始砍价,去却波街几块?

  三块。

  她把头一昂,两块。

  两块去不了啊。

  她把脸扭向另一个三轮车夫,两块,走不走?梁姗姗过来拖着她,想强行把她拖进其中的一辆三轮车里。然而她力大无穷地甩掉梁姗姗的胳膊,抱着面粉袋,岿然站在原地比画着两个冻僵的红指头,就两块,走不走?

  梁姗姗气急败坏地一个人试图把面粉袋拖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雪地上。她羞愧地向那些车夫们解释着,去却波街什么时候两块就能走了?你倒试试看。然而这时候,双美丽已经成功砍好了价,一个车夫答应了两块的出价。两个人合力把那包肥白的面粉先扔上车,面粉袋泰然占去了一个人的位置,母女俩只好挤成一团。车窗玻璃外面挂着厚厚的霜花,车里倒不冷,没想到三轮车里居然还生着一只袖珍型的蜂窝煤炉,还有一支细细的烟囱从车顶上捅出去冒着烟。

  双美丽使劲搓着两只红得剔透的手,在车里还生个炉子啊?你这发明都能申请专利了。

  不生怎么办,这又不是人家小汽车有空调,一天到晚坐在里面,手脚都要冻掉了。

  一个月能挣多少?

  也就几百块钱吧,现在的钱不好挣啊。可是多的挣不了,少的也要挣啊,不然全家人喝西北风去?

  这几年的钱真是不好挣,原来的那些工厂企业早都倒闭了,这两年听说连洗煤厂和焦煤厂的效益都不行了,估计山里的煤挖得也差不多了。

  我原来就是煤矿上的工人,挖了二三十年了,我们那煤矿已经枯了,工人们只能各回各家。你们是不知道那些矿上的头头啊,他们是最早知道煤矿快要挖枯的人,就在煤矿被挖枯之前,他们还在煤矿上又建了两座办公楼,为的就是能通过工程最后捞一笔钱。结果,等新楼盖好了,煤矿也挖枯了,这不,整个煤矿集体放假,那两座新楼一天都没用过就成了鬼楼。我们这些工人也只能去做点小本买卖,可是现在做什么的都是铺天盖地的。卖菜挣不了两个钱,开饭店的开不了两天就都倒闭了。跑出租车的为了省油,一天到晚就在车站边蹲着守着。小老百姓的日子就这样。

  双美丽使劲拍拍那袋面粉,好像那里默默蛰伏着一个人的体重,啧啧,你看看超市里的物价涨得哟,你拿一百块钱进去,还什么都没买呢,一百块就没了。也就能买一袋面。

  可不是,这超市把周围的小商店都挤垮了,自己再涨价,你能把它怎么样,总不能不买面不买米了把嘴吊起来。

  如今的钱真不好挣哟。

  可不是……到却波街了。

  下车的时候,梁姗姗还是把三块钱塞给了车夫。一看外面果然又飘起了雪花,便又悄悄多塞给车夫两块钱。车夫刚准备说谢,她连忙冲着他悄悄摆手。三轮车头顶上的烟囱冒着烟,像截火车头一样在雪中蹦蹦跳跳地走远了。两个女人就着邻居家喜洋洋的红灯笼,弓着腰把那袋痴肥的面粉往回拖。

  却波街上有十几户人家,多是些卖粮油的、开货车的、开理发店的、开小杂货店的、开五金店的、下岗工人、退休小学老师。刚到冬至,对门邻居家就迫不及待地挑起了两盏红灯笼,一副打算提前过年的样子。灯光泼在雪地上猩红如血,有大片的雪花不时葬身进去。邻居家住着个老鳏夫,一年前死了老伴儿,一双儿女都已成家,怕老头寂寞,便从附近村里为他搜罗来一个精明能干的寡妇,模样周正,腿脚利索。名义上是请来的保姆,实际上是来给死者续弦的。一双儿女又怕老头的财产被寡妇劫走,虽说老头年过六十,但枕边风的威力还是不能不防。便像一双家长一样替他们立了规矩,只许同居,不许老头和寡妇领结婚证,每月发给寡妇八百元的服侍费,寡妇如果想给自己添置点什么行头,必须打书面报告提出申请。谁让她是乡下人进城呢,如今村子里的人十个倒有八个挤进了城里找工作,租在城里人的屋檐下,情愿在城里摆地摊都不愿回村里种地。因为种地分明是在赔钱。前几年是没人愿意种小麦,现在连玉米都没人愿意种了。

  看来是那双儿女不在,老鳏夫又实在按捺不住庆祝自己续弦的喜悦,退休前好歹还是个小学老师,毕竟心里埋着一两寸情怀,便趁着雪夜挂出两盏红灯笼直抒胸臆。

  两人费力地把面粉安置进院子里,双美丽站在雪地里的枣树下掸落一身的雪花。院子里有一棵枣树一棵葡萄树,冬天的葡萄树早入了葡萄窖冬眠,此刻的葡萄窖被埋在大雪之下,看起来像座安详的坟墓。枣树早已落光了一身的叶子,在冬夜里铁画银钩,带着冰凉的侠气。双美丽一边掸着肩上的雪花一边开始低声嘀咕,你花钱可真是越来越大手大脚了,两块钱能到怎么就非得出三块钱?你自己一个月工资能有几个钱,还不说省着点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成了这样,连数落她的时候都是轻声嘀咕着,倒更像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自言自语,生怕被梁姗姗听见了似的。梁姗姗抓起扫帚茫然地在雪地里扫了几下,说,下雪天滑得很,他们还得开三轮车也不容易,怪可怜的。

  双美丽依旧站在那棵枣树下不肯进屋。直刺向夜空的枣树看起来像肃穆的教堂尖顶,喑哑,笃定,阴森。看样子她今晚一定要说点什么,这些话可能已经被她发酵了不短时间。果然又听她轻声说,你看着别人都可怜,那谁可怜你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上了那么多年的学把博士都读完了,三十多岁的人了再回县里当个中学老师。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你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自己乐意。

  你看看整个县里就你一个博士回来了,别人读完博士就留大城市了,你倒好。这不说,在县里带的班级还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你也不怕被人家开除,还要每天没事干买了火腿肠偷偷喂房前屋后的几只流浪猫,买东西人家要四块你非要给五块……哪一样都是你自己乐意的。

  双美丽像一件迟钝笨拙的武器久久立在枣树下,梁姗姗感到今晚的她身上有一种崭新的陌生的东西正在徐徐发射。她想,她今晚可能会发怒,甚至,她可能会流泪,会哭泣。知道自己终于要与一样暌违已久的东西对视了,梁姗姗忽然有些紧张,握着扫帚的手在微微发抖,刚被扫出来的红砖又落了一层毛茸茸的雪花。她已经两年没有见双美丽落过一滴泪了。失去了眼泪的人会变成另一种生物,坚硬,干涸,周身长出厚厚的锌质盔甲,任是什么物质都戳不进去。

  两年前,双美丽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彻夜不眠的地步,她没日没夜地醒着,自我吞噬着睡眠,这样硬醒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她表面上还是原来那个人,内部的机理却悄悄地进行了一轮新的排列组合,她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终日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或者没有来由地号啕大哭。医生开出了大剂量的镇静药,说必须通过镇静神经才能控制失眠,而且要长年累月地服药。

  长期服药的结果是,笨重而机械的人造睡眠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打包,再整块整块镶嵌进她的夜晚。每晚服药半个小时之后,巨大而浓黑的睡眠便如一架宇宙飞船准时降落下来,她打着呼噜独自轰然闯入睡眠,窗外打雷也听不到分毫,好像她已经独自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任是谁也别想把她打捞出来。随着睡眠的稳固、夯实和牢不可破,她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单调得可怕,她不再激动,不再发火,不再焦虑,不再恐惧,甚至不再流泪。她脸上终日只剩下了一种平静到寸草不生的表情,如一只没有装饰的家具静静立在墙角。

  一个失去睡眠的人是可怕的,但一个失去眼泪的人的可怕程度并不亚于前者。就是说,她们看上去都不大像人类,更像是由人类繁衍变异出的另一种近亲。

  自从双美丽不会流泪之后,梁姗姗便总是怀念起从前的双美丽,从前的双美丽虽说性格急躁冲动,但毕竟有血有肉,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真实可触,她又心性要强,处处怕输给别人。梁姗姗初三那年父亲就病故了,此后就靠双美丽一个人上班供她和梁帅帅上学。梁姗姗的中学时代永远是中午一回家便看到饭菜已经做好扣在碗里,母亲却已经上班走了。从小到大她不止一次地见过双美丽哭,她见过她大哭,见过她躲着抽泣,见过她哭得最愚蠢的时候鼻涕一直挂到下巴上,还见过她有一次听着广播里的《二泉映月》在搪瓷脸盆里洗头发,长发像水草一样茂盛地长满脸盆,等头发洗完了,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泪水的咸湿与青苹果味的洗发香波咬在一起,使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时光随河流退尽的荒凉与清冽,一切的一切都在刹那纤毫毕现,平静到狰狞的地步。在那一瞬间,她急忙转过身去,泪也下来了。

  到后来,睡眠痊愈之后的双美丽忽然就不会流泪了,她像一个被流放到人间的奇怪罪犯,刑法是阉割了她的眼泪,让她沦为一个无泪之人。她几年前已经退休,和从前一样,在家里仍然会终日找活干,忙着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可是梁姗姗就是觉得她身上的什么地方不对了。她终日面无表情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的脚步变得很轻,几乎没有分量,简直像在身体里住了一只猫。她即使在表现自己愤怒的时候,语气也像棉花一样平坦蓬松,随时会化掉。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失去了重心,那就是,她没有了痛苦的能力。没有了一种尖利疼痛的东西撕扯着她整个人往深处坠。这种轻盈和平坦让梁姗姗在开始的时候很是恐惧,她感觉眼前和她朝夕相处的女人只是披了一件酷似母亲的皮囊,里面住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魂魄。

  她一度想各种办法激怒她,故意和她吵架,故意说些难听的话。好让她受伤,好让她难过得流下泪来。可是双美丽面对她的挑衅一声不吭,最多只是叹口气,她仍然没有一滴泪。原来的双美丽好像已经被药物侵蚀得片甲不留了,现在矗立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座双美丽曾经住过的废墟,砖瓦依旧,却只有风声过耳。最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就在得知梁帅帅被公安局抓走的那天,她居然都没有流下一滴泪来。她只是像一件锈迹斑斑的家具一样窝在那把躺椅上,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全身走风漏气地叹气。

  那晚有青白的月光之脚鬼魅地行走在窗前,梁姗姗站在窗前想起了幼时的自己和那时的母亲,如果她哪里碰着磕着了,先流下泪来的不是她而是母亲。那时不管发生什么,都知道有母亲在,都知道这世界上有个母亲正保护着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她站在窗前怅然想起了母亲的怀抱和怀抱里自己那婴儿的微笑,她忽然就变得无比愤怒,她转身冲到那把破旧的躺椅前,对着躺椅里窝成一团的人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哭,你现在为什么连哭都不会哭了,你为什么都不哭一声都不流一滴泪?

  然而,躺椅里的老妇人只是温驯地沉默地保持着缩成一团的状态,她甚至看到,老妇人在月光下对她抱歉地羞愧地笑了一下,没有反抗,仍然没有一滴眼泪。最后那个号啕大哭的人却是她,等到她终于哭完了哭累了,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在午夜青白色的月光下,躺椅上的老妇人正一直昂着头看着她哭,她的头高高地干枯地锈迹斑斑地昂起,如神话中昂首吐舌的神龟。它看上去古老,干渴,壳背上生满了青苔,她甚至感觉到了它壳下深不见底的悲伤,可是,它那一抹眼神里仍然没有一丝泪影。没有。

  此后,她时不时就会故意挑起一些事端去挑衅她,试图激怒她,逼她流泪,逼她现出原形。可是,她只是一味地驯顺。驯顺。驯顺。在这个大雪之夜,梁姗姗预感到双美丽终于要愤怒了,也许,也许,她今晚终于要流泪了,她即将看起来像原来那个母亲了。她为自己的这一预感感到紧张和恐惧,还有些更锋利更无耻的喜悦,她一边扫雪,一边等待着,等待着。但是,枣树下的那个人影只是呆呆站了一会儿,便平平静静地,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屋子里。屋里的灯光啪地亮了,窗户挂着霜花,看起来像一种磨砂容器,容器里装着一个已经不再像母亲的老妇人。

  梁姗姗不想进去,便不停地扫雪,雪不停落下来,她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所有的积雪都堆在了枣树下面,她把它们顺着枣树砌了起来。最后,干枯的枣树看上去仿佛是插在了一只冰雕玉砌的瓶子里,它忽然变得稚拙可爱,似乎在这个雪夜里都可以被插在瓶子里,捧在手心里,可以被注视,被带走,被遗忘。

  她在雪夜里久久站着,像个巫师一样仰观天象,预测这场雪的终点。直到双美丽一声悠长的呼唤,姗姗,该睡觉了。

  二

  她应声回屋,这才发现双脚已经冻麻,笨拙得不像是自己的脚。炉子被焐上了,屋子里游荡着一层稀薄的余温。双美丽已经坐在床边准备吃药,她捧着一把药片,像一个站在断崖边的人回过头慢慢对梁姗姗说,你明天记得再去买条烟吧……这个月给帅帅送烟的时间到了……被关在里面的人要是再没点烟抽可怎么活呀,听说犯人们烟瘾犯了就捡地上的烟屁股抽,一直抽到烧了手指,可怜啊……再给大宝也买条烟,老是问人家打听监狱里的情况,总得孝敬人家……你听他说,那些犯人们不管老的小的,一大早起来就得到车间里做衣服。一个连针都没拿过的大男人家在里面学会了一针一线做衣服……你说好笑不好笑。

  说到这里她竟真的短促地迟钝地笑了一下,好像梁帅帅正坐在她对面埋头缝纫衣服,她甚至看到了他笨拙缝纫的样子。笑完之后是两个人之间突如其来的坚硬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双美丽开始往下吞咽那把镇静药。药片咽下之后她让自己仰面躺在床上并盖上了被子,现在,她躲进了自己的基地里,准备迎接那即将降落的庞大如恐龙的睡眠。

  半个小时后,机械的鼾声如期响起,梁姗姗孤零零地站在窗前,从窗花里挖出一个小洞看着外面。雪还在下,院子里扫出的红砖再次被白雪覆盖,在玻璃的窗花里她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也如一只晦暗的容器。

  她隔雪眺望着一九九五年的大学,白云苍狗之间,有旷风吹过,青绿乔其纱下吹起一截桃红衫。当年的宿舍,八张上下铺铁架子床。床前拉着五颜六色的布帘子。中央一张斑驳破旧的木桌,八个人在上面泡方便面,打牌,抠脚丫。八只还没有长出轮子的行李箱像群残疾人一样被垛在一个角落里。生锈的铁丝上夹的袜子。贴在水房墙上的手帕。五元一只的口红,拿棉签蘸了细细涂在唇上。用摩丝固定卷起的刘海。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宿管阿姨以雷钧之声在楼下高呼,某某某,你的电话。接着是楼道里拖鞋的狂奔。黄色的塑料饭票上写着一元、一元五角。图书馆里写满往昔名字的借书卡,“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王贵彩”。录像厅。回力鞋。健美操。窄腿萝卜裤,偶尔还能见到黑色健美裤,短暂流行的上下一色马甲配长裤,让女生们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中性的帅气。

  到一九九八年,那时候梁姗姗正在读大四,毕业后工作是要分配的,铁定各回各地,已经几乎没有人去上课。她躺在上铺吃着山楂片读《静静的顿河》 《战争与和平》。她的下铺坐在窗前给外地的男友织围巾,用的是灰色马海毛,马海毛毛茸茸蓬一堆,娇嗔地蜷在她怀里,她不时疼爱地打理它们一番,目测一下它们还能长多长。下铺和男友每月通一封信,手写的稿纸蓝色的墨水密密麻麻几大页。有时候她还会在信里夹上风干的银杏叶、玫瑰花瓣、菊花、槐花、蒲公英、一只蝴蝶的翅膀,或是一段白桦树的树皮。

  周末的晚上,她随着女生们打扮起来去参加学校的舞会。舞厅就是白天的学生食堂,晚上把桌椅摞起来,把灯管包上彩纸就成了舞厅。女生们在散发着饭菜味的油腻椅子上端坐着,等着有男生过来请自己跳舞,穿着黑西裤白球鞋的男生组团走过来,伸出一只发抖的手邀请各自心仪的女生。男生搂着女生,女生抱着男生,在昏暗的灯光里下饺子一样走着笨拙的三步,四步。互相不敢直视一眼,却是男生手心出汗,女生面若桃花。有时候跳着跳着,众人便会忽然噤声让路,就肯定是那个女王蜂一样的女生携带着她的舞伴杀进舞场了。女王蜂身量高挑,长发长裙,无论春夏秋冬,脖子里系一条红色丝巾作为标志。女王蜂从来只跳探戈,跳的时候目光专注犀利,仿佛爱极了此刻的自己,探戈舞步华丽彪悍,在她们这些小妖面前她分明已是修炼千年的白骨夫人。她的男舞伴恪尽职守,居然搜寻来一件不合身的西服穿着,目光警惕深情,真像极了佩戴匕首随时准备刺杀情敌的情人。女王蜂舞步所到之处,众小妖纷纷让步膜拜。

  舞会是属于女王蜂的,但梁姗姗们自有她们的快乐。夏天的时候她和宿舍的女生们拿着靠三顿吃馒头省下的钱,一起去布料市场扯布料。各种花色各种质地,纯棉布、冰棉布、人造丝、雪纺纱、色丁缎、乔其纱、奥丽纱、福乐纱、顺纡绉,桃红、翡翠绿、麝香黄、石榴红、湖蓝、玫瑰红、卡其、乳白、嫣紫、姹蓝、妃红、墨绿、橘黄。自己做衣服终究要比买的便宜不说,样子还可以自己设计,倒能别致几分。做衣服余下的布头还可以做个同色系的发带绑在头发上。梁姗姗自己设计了一条葱绿色的百褶裙,校园里罕见的大V领,两条清爽的锁骨浮出水面,从收紧的腰身处忽然礼花一般泻下无数条褶子,羞涩中带一点小女儿的傲娇,着实让她在校园里风光徜徉了几日。

  不时有男生会喜欢她。隔三岔五便有人派信使(多半是室友)给她送来情书。她虽不回,却也一封一封收藏起来,没事的时候一一都打开摆在面前当几个未完的连续剧来看。看来看去只觉得还是一个叫潘小兵的男生字迹风流潇洒,行文之间也最见华彩。等真的见了人,又觉得他太高太瘦,简直是风一吹就会从中间齐齐折断。又嫌他见她几次都是穿同一件衬衫,可见实在是没有别的衣服来换。但一件洗白的旧衬衣倒让他身上始终带着一种落拓之气,像个百无聊赖的废人。倒也算一种异域的吸引。在某一个晚上,她答应他的邀请,晚饭后一起到校外散步。

  她记得那个晚上是满月,他们沿着学校后面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周围越来越荒凉,野草越来越高,乱石嶙峋,两个人忽然都不敢高声说话了,话越来越少,只是没有目的地,默默地往前走。就在这时候,他们的前面,从天尽头忽然升起了一轮巨大的月亮,月亮焦黄中略带血色,因为夜空过于澄净,竟连月亮上暗色的斑纹都能看得明晰如画。它那么辉煌那么澄净地挡在他们面前,以至于让他们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朝着那月亮里走去,沿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他们就一步跨进这月亮里去了。就是天上人间,就是最狂野与最旖旎之所在。

  她奔着那轮月亮只顾往前走,好像里面有一种巨大的离心力正吸着她,要吞了她。不觉已是一脸泪水。走在旁边的潘小兵也眼眶潮湿,走着走着忽然便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没有拒绝。继续往前走,两个人脚步都开始踉跄,潘小兵忽然伸出手来把她抱在怀里。

  他们开始恋爱,中午一起去食堂打饭,下了晚自习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一见到黑暗的角落就钻进去接吻,直到要把对方的舌头咬折吮掉。或者是拥抱,几个钟头几个钟头什么都不做地抱在一起,最了不起的就是他把手伸进衣服里寻找她的乳房,劣质的胸罩下,小小的乳房摸上去寒凉而惊惧,像是上面布满了心脏,手到之处都是心跳声。总之,都是一些免费的事情,谈一年恋爱下来都花不了几块钱。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她被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钢厂的宣传科做干事,潘小兵则被分回安徽原籍的一所中学。经过一番挣扎她决定放弃潘小兵,她说服自己,一个公家的稳定工作远比一次恋爱重要。有一份这样的安稳工作,一辈子的生活就基本有保障了。不然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可靠的?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生病的那一年,经常靠两块豆干下酒,直到把自己喝醉。他喝醉会耍赖,把椅子掀翻,自己倚着墙坐在地上大声痛哭,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衬衫的前襟哭湿一大块。她听见他经常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话,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我们这些人就是被骗了……我十四岁就被叫去参加大串联了,什么都不懂,学也不让上了,就从我们村一路走到省城,扛着红旗,就带着一卷褥子一把炒黄豆,最后走得两只脚板下面都是血……呵呵呵呵呵,呵呵,就是被骗了啊。

  离校那天,潘小兵到火车站送她,火车站到处是毕业痛哭的学生。两个人隔着绿皮火车的车窗洒泪道别,她嘴里说,写信啊,一定要写信啊。心里却明白,这一别就再不会见面了。

  大学四年里给她写信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梁帅帅。梁帅帅比她早出生三年。一九九二年高考落榜,顶替死去的父亲名额进了木器厂。一九九五年木器厂宣布破产倒闭,梁帅帅二十二岁的时候随其他职工一起下岗失业。

  她大一寒假回到家里,他已经赋闲在家,不出门,很少说话,终日窝在沙发上看那台破黑白电视机。他脸上带着死去父亲的轮廓,鼻子,嘴唇,让她觉得他离父亲是那么近,以至于她想走近,想靠近他,就像靠着父亲的遗骸,靠着他拿命偿还给人世间的乌有。可是,他窝在那里变得日益痴肥,裤子只能拉到胯骨处,上身穿着一件早已变窄变瘦的毛衣,一截肚子露出来悬挂在中间,像装满食物的袋子一样左右摇晃。她站在窗前,一缕冬日的阳光越过罐头瓶里的白菜花,迟疑地落在沙发上,她有些厌恶地看着他努力想躲藏的肚子,她还看出他有些害怕。是怕她。就像害怕一种比自己更庞大的生物。

  她终于把脸别向玻璃外面的冬日,不是抗拒,而是不忍。

  四月,桃花尽处飞纸鸢的时候,他给她来了一封信,告诉她他要与人合开一个小饭店,他说小县城里还没有这样好玩的饭店,饭店里会卖五颜六色的炒米饭,还会卖很多好看的饮料,等她暑假回来了就来吃炒米饭喝饮料。六月,石榴花开透帘明的时候,他又来信说饭店开不下去关门了,他们几个合伙人的钱都赔进去了。在信的最后他说,能不能先借给他一百块钱。他实在不好意思问母亲张口要钱。还求她一定不要告诉母亲。

  她没给他回信,一个字都不回,却当天就通过邮局给他汇过去一百块钱。

  当天晚上她又梦见了父亲,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站在什么地方,却知道视野里的一定是父亲。她远远看着他的正面他的侧面他的背影,看着他生他老他病他死,看着他的消失与消失。却始终无法靠近他一步。

  半年后,他又来信,说他要开个小装饰店,说他学会了用塑料花、泡沫塑料、小彩灯和零碎的水银玻璃做一种好看的摆件,已经有好几个人问他要了。他信里说他要创业,他一定要用废品材料做出县城里最流行的装饰品。最后,在信的末尾,她看到他匆忙地简短地问了她一句,能不能先借给他两百块钱,他要开店的钱还不够。她知道他之所以说得那么简短急促,是因为他害怕,因为他是使劲屏着呼吸,就像一个潜在水里的人提着一口气写完这句话的。

  到过年之前,装饰店就因门可罗雀而很快关闭。当时学校正放寒假,她去店里帮他搬东西。巴掌大的门面店里没有生炉子,塞着一团固体的寒冷,地上、桌子上到处是零碎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花,盛开在这个冬天。还有满地大小不一的碎玻璃片,从每一块玻璃里都能看到一双她自己的眼睛。像一个奇异的荒诞的春天的现场。她听到他在她身后轻声嗫嚅着,钱以后我会慢慢还你的,等我做出一点事情来,你别告诉咱妈啊。

  大学四年里,她最恐惧的事情就是收到他的来信,一看到又是他寄来的牛皮纸信封,她便一阵不寒而栗。信扔在窗台上一天,两天,三天,仿佛这样它就会自行渴、饿,自行消散,自行死去。晚上她梦见了他,他们抱头痛哭,像在悼念一场共同的死亡,却看不到彼此的脸。第二天一早她便把窗台上的信拆开了,被拆开的信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兽,瑟瑟地血淋淋地蜷缩在她面前。与那只兽对视良久,她的泪还是下来了。

  ……

  ——摘自中篇小说《光辉岁月》,作者孙频,原刊《当代》


上一篇熊猫
下一篇病房
文章分类: 中篇小说
分享到:
阅读后您觉得本站文章怎么样?
非常棒!
还不错
一般
极差
投票
查看结果
新发文章
会员登录
登录
我的资料
留言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