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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温暖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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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16 10:38


  让温暖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评迟子建中篇小说《黄鸡白酒》

  文/陈劲松

  上苍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我常常这样想。不过,当我将这一想法与作家迟子建相提并论时,又不免对此产生些许疑虑。因为,较之于太多的作家,上苍似乎分外眷顾她:短短数年间,先后获得三届鲁迅文学奖、两届冰心散文奖、一届庄重文文学奖、一届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和一届茅盾文学奖,几乎囊括了散文、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在内的所有权威性国家级大奖,且不止一次。尽管视写作如生命的她,对此并不十分看重,我也不会肤浅到将获奖与否和其作品好坏简单加以等同,但谁又能完全否定,迟子建频频获奖的背后,不是多年如一日勤苦创作、确实写出了好作品的结果呢?

  迟子建曾坦言:“我觉得小说家很像一个修行的人,虽然穿行在繁华世界里,但是内心会有那种在深山古刹的清寂感。”对她来说,内心的“清寂感”带给她的不是孤独,不是迷失,而是信仰、坚守和温情。二十多年的文学之路,留下了她对生活的热爱、对人性的张扬,以及对生命的敬畏。最终,温情的力量成就了一个为人也真挚淡定、为文也澄澈从容的作家迟子建。细读她的作品,优美而柔婉、大气而平和、纯粹而丰富,充满生活气息的同时不乏灵韵和深刻。她的写作,彻底洞悉了人世间的“温暖和爱意”,真正赋予了生命的美丽与庄严。而她的中篇新作《黄鸡白酒》(《收获》2011年第3期原载,《中篇小说选刊》2011年第4期转载、《小说月报》2011年第7期转载),再一次印证了我对她的这一总体观感。

  一

  小说《黄鸡白酒》开篇这样写道:“哈尔滨这座城,能气死买胭脂的吧。长冬一来,寒风就幻化成一团团粉扑,将姑娘们的脸颊涂红了。”寥寥几笔,就将我的思绪从经年见不到雪花的岭南,带到了千里冰封的北国。一口气读下来,浓郁的北国风情充盈其间。故事展开后,并行着两条主线。概而言之,这首先是一部关于温暖及爱意之书。“美丽的爱情,永无结束之时!”迟子建在小说附记中如是说。这个爱情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年过九十的的春婆婆。

  在哈尔滨玉门街一带人的心目中,春婆婆就像一座石头垒砌的老城堡,苍苍貌,铁骨身。日渐老去的她,已经到了可以不理睬万事万物的岁数。爱睡懒觉,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在家,后一顿在“黄鸡白酒”——她家附近的小酒馆。喜欢吃豆子喝烧酒,时不时干点小坏事,这些小嗜好加上与人为善、通情达理、不倚老卖老的性格,烘托出一个可爱、可亲而又可敬的春婆婆。虽然年过九十,但她活得滋润,活得自在,活得真实。是什么让她经冬历春那么多年,老而不心死、寿而不厌世呢?这还得从她年轻时候说起:

  “春婆婆十七岁成亲的那天,由于迎亲的马队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未能如期赶到,而典礼不能推迟,娘家人只好将闺房做洞房,临时抓了只大公鸡,替代新郎和她拜天地。若是别的新娘遇见这事,会哭丧着脸,可春婆婆不。她抱着大公鸡咯咯乐,因为它的屁股对着她的胸,一撅一撅的。她想新郎倌一直想摸却没敢摸的地方,竟让大公鸡给摸了,为他叫屈。典礼结束,春婆婆对主婚人说,大公鸡晚上不能跟她住,它一打鸣,她就得跟着早起,而她起大早梳妆累着了,想睡个懒觉。”

  ——读来有一股暖流洋溢于心底,那是人性的美好与温暖。暴风雪并未让新嫁娘春婆婆觉出不妥。在她身上,透出的是坦然、乐观和幽默。事实上,这种性格似乎与生俱来。九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早晨,哈尔滨傅家甸的张铁匠从自家柴垛里捡到一个弃婴,只因是个丫头,已生三个丫头的他又将她送给了埠头区的彭裁缝,取名彭锦春,小名春春。小时的春春,活泼伶俐、爱笑爱动,心灵手巧,人见人爱,十二岁时已是缝纫的好手了。长大后的春春水灵灵,越出落越漂亮。张铁匠和彭裁缝便都动起了心思,想让春春嫁给他们的儿子。但春春却看上了佣人马大婶的儿子、修路工人马奔,就在这年冬天嫁给了他。婚后,马奔放马,给人做木匠活,她则靠着缝纫的手艺,开了家小小的裁缝,日子过得踏实而温暖。彭裁缝对春春没有嫁给她的两个儿子,始终怀恨在心。然而,春春却以德报怨,在养母患了半身不遂无人照料时,主动回到她身边悉心照料。

  后来的一次鼠疫,使春婆婆失去了丈夫、公公、婆婆和女儿。而罪魁祸首,就是当年日本战败后放出的那一批带细菌的老鼠。再后来,春婆婆就住到了现在的红砖楼里,几十年如一日地恋着马奔,不管媒人给她介绍的男人条件多么好,她都不为所动。春婆婆没有生日,她就把马奔的生日当成自己的生日。每年的十月十九日,她都穿得立立整整的,乘车去中央大街,走上一遭,然后找家小酒馆,喝上两盅。她听马奔说当年把她送的鞋样子埋在了这条街的中段,就每次都要到那儿,俯下身来,抚摸冰凉的铺路石头,直到把石头摸暖了。那个时刻,她就仿佛摸到了马奔的脚,亲切踏实。没有海誓山盟,却忠贞不渝。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春婆婆家里一直留着结婚时丈夫马奔亲手打的五屉柜,里面放着他的铜烟袋锅。她想马奔时,常常拿出烟袋锅,放到嘴上咂摸。半个多世纪没装烟丝了,烟管的烟味仍隐约可闻,好像马奔依然在悄悄捧着它抽烟似的。这就是春婆婆,一个活了九十多岁依然心存感念的有爱之人。

  小说蕴含着一种散文的气质,绽放出一股温情的力量。批评家谢有顺认为,迟子建的创作是“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在迟子建本人看来,这种“忧伤”即表现在对生之挣扎的忧伤,对幸福的获得满含辛酸的忧伤,以及对苍茫世事变幻无常的忧伤。正如《黄鸡白酒》中,玉门街开小酒馆的冯喜来、开浴池的刘蓝袍、摆菜摊的许前、卖活鸡的刘二愣、卖咸菜的“小咸菜”、开杂货铺的王老闷、开律师事务所的尚易开、退休教师赵孟儒等各色百姓生存之艰难、之心酸,无不流露出苍茫世事变幻无常的淡淡忧伤。但在“忧伤”之外,又还有着“不绝望”。这“不绝望”,来自于艰难生存中尚有一抹温情亮色,来自于变幻无常中尚有一缕人性光芒。因了这些亮色和光芒,玉门街的百姓才有了活着的念想,春婆婆也才有了长寿的秘诀。就此而言,《黄鸡白酒》是一部充满爱意与温暖的小说。春婆婆的爱情和婚姻虽然于不幸中透出忧伤,但迟子建在讲述时,却通过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坦然、淡定、乐观和幽默,最大程度上遮蔽了生活本相中的困厄与不幸。看透了人间悲欢离合的春婆婆,和玉门街邻里间的和睦相处,洋溢着普通人物相互的真诚与朴实,这种街坊之情、俗世之爱,让他们在平凡的日子里,也能活得忘我,活得丰盈,活得快乐。

  “我想我写过的女性人物,最典型的特征,应该是一群在‘热闹’之外的人。”《黄鸡白酒》中的春婆婆,无疑是这样一位女性。她心态积极向上、健康乐观,不屈从,不狭隘,活出了生命的真滋味。不难看出,春婆婆身上浸透了迟子建的文学观和生命观。用俄罗斯当代着名作家、被誉为“当代俄罗斯文学良心”的拉斯普京的一句话来说,即是:“这个世界的恶是强大的,但是爱与美更强大!”

  二

  《黄鸡白酒》还是一部书写城与人的小说。迟子建写了哈尔滨这座城,却不写城中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等繁华喧嚣的景致,而是将笔墨铺向这座城市的两条街道,写了这条街道的几个人。玉门街和烟火街,皆是上百年历史的老街,平日见到的,都是周遭几千户人家的小日子。“你若活腻烦了,走在烟火街上,也是厌世不起来的。那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宛如一缕缕拂动的银丝,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地罩着你啦。”这就是迟子建笔下的哈尔滨。

  《黄鸡白酒》故事叙述的另一条主线,围绕玉门街分户供暖工程的改造展开。为了省钱,为了生计,过去相处融洽的街坊邻居,面对现实生活中的蝇头小利和鸡毛蒜皮,难免会出现一些小插曲。落笔至此,迟子建并没有过分渲染人性深处的缺陷,而是以大智慧,写出了小市民的小算计、小满足、小情调和小幽默。对他们而言,日子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没有大开大阖,没有大起大落,当然也就没有深仇大恨。拿春婆婆来说,居民们敬着她,她会领情并不时小恩小惠施以回报;居民们对她有微词,她还是一副荣辱不惊、以德报怨的模样。

  城市化不仅改变了城市的面貌,也改变了城市人的灵魂。在这部氤氲着北方生活气息的小说中,迟子建不仅写出了城与人的息息相关,还写出了人与城的日渐疏离。几处看似细节的描写,将城市美好不再、人心不古的特征暴露无遗:公共汽车承包给私人以后,联运车为了赚钱,拒载有免费乘车证的春婆婆;历史悠久的教堂,壁画、铜钟和十字架早已消失殆尽,那涤荡肺腑的钟声,这座城市的人再也听不到了,而那是春婆婆最深的怀恋;快餐店里,茶是劣质的陈年花茶,茶杯油渍斑斑的,散发着洗脚水一样的气息,难以入口。春婆婆唯有慨叹,还是旧时的饭馆好呀,不管茶的等级如何,茶碗是何等的洁净呀;马路上,冷冬使煤的燃烧量大,产生的烟尘也大,一早一晚气压低时,空气中浓重的煤烟和汽车排出的大量尾气混合在一起,让走在街上的人觉得,这座城市好像在放臭屁;商场里,见着春婆婆不买东西坐在那里休息的,嫌她坐着影响生意,轰一条狗似的,赶她走。客气的,一声“不买鞋,这里是不能坐的”打发她,不客气的,呵斥她:“老太太,别把这儿当敬老院,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这岁数了还在外乱跑,估摸是个要饭的!找保安撵她走!”于是,春婆婆站在寒风凛凛的街头,苍凉四顾,心下茫然。春婆婆想不明白,为什么现今的人都变得如此势利;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现今的人一收到点小礼物,就以为别人有求于他。“现实是人心的镜像”(谢有顺语),这座城市正从过去的人情温暖走向人心不古。春婆婆刚搬到玉门街的时候,树是树,花是花,草是草,现在呢,花草差不离没了。一座城只有人声车声,少了鸟鸣,这城还有什么意思呢?美国着名城市理论家、社会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说:“城市是靠记忆而存在的。”失去了记忆,城市也就失去了灵魂。失去灵魂的,又岂止是城市呢?

  春婆婆入冬后没有开栓使用暖气,结果今年实在太冷,于是她决定开栓。但供暖部门告知她,因为事先未做停热申请,没有开栓时的取暖费照收不误。在居民们的撺掇下,春婆婆将供暖部门告上了法庭。意外的是,官司却输了。败诉后,她没有想到,这世界的光明,不知在什么时候,与她这样的老人,悄悄作别了。而玉门街的人,也不像以前跟她那么亲了,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就像躲避麻风病人似地走掉了,要么没有好脸子。

  世事颇多变幻,生活仍在继续。春婆婆依然喜欢去黄鸡白酒,依然是一个人。

  在迟子建看来,“渴望温情是人类的一种共有的情感。……温情的力量同时也就是批判的力量。”《黄鸡白酒》显然集合了温情与批判的力量,对人物描写的温情中不失批判,对城市变迁的批判中不失温情。

  三

  一部小说,读者很有可能最终记不起故事情节,记不起小说结构,但对其中刻画鲜明的人物形象,却会记忆犹新,就如曹雪芹笔下的宝玉和黛玉、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和孔乙己。多少年过去了,只要一提到《红楼梦》和《祝福》或者《孔乙己》,我们的脑海便会立刻浮现出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来。可见,好的小说是离不开好的人物形象为支撑的,只有将人物写活了,才能和小说一道深入人心。《黄鸡白酒》塑造的人物虽然不少,但最形象、最令人难忘的,当然还是春婆婆。某种程度上,春婆婆是迟子建形象的化身:喜爱美食,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心存温暖。

  迟子建认为,“人在宇宙是个瞬间,而宇宙却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苍凉感,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苍凉的世界上多给自己和他人一点温暖。在离去的时候,心里不至于后悔来到这个苍凉的世上一回。”这种人生观与价值观最终渗透到她的小说创作中。从早期的《北极村童话》、《旧时代的磨房》、《东窗》、《香坊》、《向着白夜旅行》、《亲亲土豆》、《雾月牛栏》、《清水洗尘》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花牯子的春天》、《鬼魅丹青》,再到《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和《黄鸡白酒》,迟子建满怀真诚写出了那么多充满爱意与温暖的人情物事,“在创造中以一种超常的执着关注着人性温暖或者说湿润的那一部分,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角度进入,多重声部,反复吟唱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因而显得强大,直至成为一种叙述的信仰。”(苏童语)她的这一写作姿态,无疑令人感动。

  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这样说:“小说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到对‘存在的遗忘’。”以此打量《黄鸡白酒》,不难觅到迟子建的创作旨意:让温暖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也许,《黄鸡白酒》并非她最好的小说,但其对于温暖的营造,对于生活的热爱,却是一如既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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