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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游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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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17 10:37作者:陈家坪来源:作家网

  

 

  江阴是诗人庞培的出生地,也必将是他终老的地方。在他的生命中,他有过无数次短暂的离开,最后都可以归结为他在精神上的一次游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安静的世界,在时间中持续地给予他童年、少年和中年,给予他母亲、恋人,和日日夜夜的长江流水。因为从来不曾中断过,所以形成了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循环空间,只有音乐才能够充满它。他时时刻刻处于日常生活之中,但又获得了某种出离,让他去亲近大地和命运。

  庞培是一个独语者,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宽阔的脸庞,奇异的臭觉,任何事物对他都是可口的,他在空无中去把控一种无以言表的味道。当然,生活有它非常明确的轨迹,但他会脱轨,步行在荒郊野外。迎接他的不是事物,而是他对于事物的共鸣。他的思绪也是游历的,很多时候是音符,是他从嘴里唱出来的歌声,它们均处于故事的末端,仿佛可以光明正大地清场了,于是捡起坚硬的石头,至少可以摆放在书房里的书桌或书架上。他有一些不得要领的乐趣,吸引着他去拼接词语,这样的词语是跳动的,断断续续的,若有若无的,只有另外一个诗人才能够领略到这其中的明亮,尽管有时转瞬即逝,像燧石击打出来的火花。因此,有野蛮的力量在左右着他的身体,并把他安放在有教养的文字中。虽然很轻巧,无声无息,但保持了非常深远的气流。一方面是接受安放,一方面是自己安放,他懂得了安放的秘密。因为是秘密,他又陷入到无法言传的苦涩之中。起初是捡石头,最后是把自己打磨成一块石头,形成数量不等的信念。这种被挤压出来的丰富感,往往令人无法消受,他下意识地去寻找事物的空隙,人间的离散,他找到了沈从文、阿炳、何其芳、徐霞客、谢阁兰、婺源,这是古今中外无穷无尽的人文地貌,令他可以从容地摆布自己。

  庞培成名于江阴小城,那是一种散文化的名声,扩充了他童年的记忆,这记忆有一种天然的主题,那就是对于逝去的物的留念,光的留念,亲人的留念。这里没有逻辑,没有观点,只有梦中的呓语。非理性的生命存在着,带来一股力量,形成对主流文明的反思与叛逆。他的诗对于这名声是一朵花的枯萎,诗让他失去了正业,也让他的心变得更为柔软,需要另外的精神来扶持。这是他在写作文体上所经验到的游历,他们并没有独立出来,在文体之间相互牵就,这使得他作为诗人的名声与诗人的形象并不相等,诗人的形象有待显现,诗人的名声获得散文的支撑、供养。散文是他的生命能源的集散地,他领略到词语的美妙,和诗性的品格,因而一往情深。他有孩子,但他自己更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心里装着一个童话故事里的美少女,雨水、秋天、黎明,与少女保持着相同的心跳频律。没有什么不可以一往情深,对于诗;没有什么不可以一往情深,对于少女。他甚至有自己并不明白的愁,是乡愁吗?怎么会是乡愁呢?对于一个一直定居在故乡的人。

  因此,我可以说,庞培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一个通灵者,他的乡愁来自于历史,文明和不同事物的传统。他的创作不提供一首经典意义上的诗,他的诗只是气脉,呼吸,停顿和失神,这让人无从考量和分析。尽管在他的文学经历中,已经有过不少的批评者,但最终都没有能够塑造出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形象。我是说相较于那些才华突出、个性鲜明的诗人,他的那些自命不凡的写作同行,以及更多的靠一首成名作横行诗坛的骚客。相较于他们,庞培是越来越安静了,一个走失的孩子,只有诗歌女神在呵护着他,让他仍然惊异于词与物,名与实,像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原本最为熟悉的一切,已然变得时过境迁一般地陌生。他有一种慷概,一声长叹,对于远方和未来莫名的指望,这种指望会让他消失于自身的命运感,直接面对日神和酒神,醒与醉的交替,出现了一种反命运的景观,而他浑然不觉。他这样的存在,事实上,是提前让我们看到了时间对于历史和文化的介入,尽管他自身会更加孤单、无助,没有赢得应有的光辉与荣耀。如果说,散文对于写作者的一生存在着一个高峰,对这个高峰的追求早已经被他放弃了,他无限地向往着诗歌的高峰,对他而言与诗歌高峰相匹配的是小说,小说成为了他创作的梦想。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在一个人身上被我们称之为文学才能的东西,主要是以散文的方式零乱地存放于他的诗歌作品之中。这种存放,只要一张口声音就出来了,但我们也可以说,出来的那个声音,一张口就消失了,一个写作者如何在速度中掌控这停留与凝聚?

  庞培的诗歌写作是多情的,但又禀持着最为朴素的道义,这种道义甚至包括对于体面生活的维护,对于爱的眷念。在他的身上有一个知识人的形象,主要是指他知书识礼的一面。但他天性不拘,趋向于中国道家的超然与无为。他对于事物纯粹的理解,就是不交集。他在亲和中保持着某种距离,他可以随时转移,出走,归来。对他来讲,没有介入的概念,也没有旁观。也就是说,他既不介入,也不置身事外,得一个闲字了得。如果我说他的诗是一种研究,那么必然存在着我们对研究应该有重新的理解。研究往往会借助于概念,他借助于经验。研究者必须专注,他经年不移,保持信息上的串连与组合。他迷恋传奇,但他自己处于日常;他的心中有一个乡下人,但他自己是城里人。他对日常的抒写,获得了史诗的时空感,因为全都是有名有姓的,有实际发生的战争、刑场、工厂、工程队,与之相背的是弄堂,街坊、北门,一种精细的日常生活,恋爱是最大的事件,亦如海伦;阅读是在时光中航行,他得以在静悄悄的书房里,回味着波浪的形状。波浪使一切都变得女性化,具体而言,波浪又是对长江的一个隐喻。如果没有长江,我们读到的,将是另外一个庞培。长江所形成的支流,它的源头,宽窄,深浅,水温,民俗、地质,都给予了庞培一种追索,一个想象的神话结构。对于长江,他是一个负债者,他在长江文明里看见了一个民族的苦难。长江是他的一面无与伦比的镜子,他走到哪儿都怀揣着这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他想成为一名琴童,那时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有对俄罗斯帝国和欧洲文明的神往。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他是非常收敛的,当然,对于一个极权国家的公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除非他是一个斗士。事实上,他更倾向于无政府主义者,如果国家非常令人失望的话。他没有政治立场,只有朴素的人道主义态度,这足够用于他对自己的拯救。他是不是一个获救者?我们因此寄望于他的诗歌作品,以及最后他要完成的长篇小说。时间已经开始跟他赛跑了,我知道,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我们也许能够想象出他的战场,一个人的战场。但任何战场都将超出人们的想象,一个人的战场将注定是零乱而无序的。

  对于人生过半的诗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天命,庞培也不例外。大半生的写作生涯,把他逼到了一个角落,他没有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比如青春、名誉、物质、家庭。如果说我们的写作最后只有孤注一掷,那么是什么把我们逼成了赌徒?我们写作的同时必须反抗赌徒的命运,以赢得人生应有的宽阔与优雅。尽管人生的悲剧和喜剧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经历,以经历的曲折和丰富性去平衡命运那残酷的,果断的栽决。

  庞培的写作所呈现出来的游历,必然会期待着一种归宿。命运也许是无情的,但归宿会给予他及时的体贴。这也构成了他自身,以及读者对他的诗歌、散文和小说的全面理解。这是一个可以期待的盛况,反过来,他会因此而明白现在,从何着手布局。对于过往,与其说它是一个开始或结束,不如说是一个了断,就像命运最终对我们所做的那样,我们是在体会到无能为力中去写作。绝处缝生本来是一个人所遭遇到的处境,但在这儿,它是一种获得新生的方式。这种获取,需要我们明智。果断,尤为重要。似乎,我们通过对命运的模仿来延长生命,打破了社会秩序对于生命活力的禁锢。因此,我觉得庞培的生命创造力不在于自然释放,而在于心智的规训,在于不停地取舍,以凝结筑固的形状,它有自身独立的生命意志,而不再游历,谁也无法将他左右。


附:

庞培诗选


康斯坦丁的一生

他人的一生也可以是我的一生
卫生间也可以是休耕的田地。是试衣间
开水烧开的声音
也可能是初春
1894 年,康斯坦丁• 伽内特把蹒跚学步的孩子
留给丈夫照料,独自前往俄罗斯
游历,这正是
毫无疑问是我的一生


到芬兰车站

大雪中一列火车犹如寒夜捧读
车厢厚度是黑夜是十九世纪
车前灯短视,无法探寻
远方深邃的书写
在途经陌生的郊野国度时
像一个读者,一名
来自中国的穷书生
革命的年代。在俄国十二月党人被流放
冬宫被炸,沈阳被日本人占领
远东形成血腥的淞沪战场时
没人留意身后的冬夜
飘雪的寂静。旅馆的盘剥
乡下狗吠声
有些伤口子弹射不进去
有些死亡根本就是新生
飞机漫天的轰炸或超低空
政权更迭。恐怖袭击……听起来
多么像离奇的和平
像漆黑深夜,轮船在江面拉响
一部长篇小说的汽笛
唯一的幸运,亦即仅有的
寂寞在于:欧洲机车头喷吐出的
暴风雪般的午夜
无人上车。无人到站……
站台冷清如陨石坑,如省略的会见或别离
东方与西方,冰清
玉洁
一对情侣空荡荡的怀抱


陌生者监狱
                             
我们常在书中读到这样的话
“…… 他的一生过得很艰难。”
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后面
藏着什么
什么街道什么风雨
一列火车穿越森林。某种东西
像人的会面或车窗飞掠
扑面而过
不真实的文字
不能带给我们真切、童年刺刀一样的
锃亮回忆。淙淙、切切的溪流
无法回到流亡者的山谷
那天气也大
像张躄脚书桌
一个人的囚室里,永远只有半截
人影
积雪的窗台曝光不足。后世
不够柔软。比喻像数据
完全失真
当他独自仆倒在沙漠瀚海
他身体的瘦骨伶仃的马头琴或热瓦甫
热泪响起
“这一生…… ”火车嘶鸣着
穿过山谷
但是在没有火车的年代
森林面积更大,水流愈急
一颗干枯的心,像蝴蝶翅膀般
瑟瑟表白
比当世更不需要音乐诗歌
人们对节奏音䪨普遍麻木
日本人押着瞎子阿炳走进宪兵队大院时
小泽征尔正准备下跪
因为他看见了一座尘世的监狱
没有灵魂和生路,四周布满黑眼圈和铁蒺藜
一天早晨,我坐在我的
陌生人监狱中
(“监狱,被称之为他第二个家…… ”)
用清凉晨风,记录下上述想法
或许,这些文字是可折叠的纸条
或许。恋人们的目光最先注意到
而鸽子的眼睛:远方
正热泪流淌


郊区的刑场
     
大约二十年前,县城边
有一片山脚下的树林
是过去枪决人犯的地方
我从边上走过,迟疑、慌张
因为那里极度的安静

进入茂密树丛,前方
空地阴森森。尽头一座悬崖
地上的土坑深浅不一
连鸟儿也远远地躲开

在这里,我的散步
变得怯懦;身体好像被灭口
被回忆掏空
我好奇的脚步,像射出的子弹
猝不及防,带来剧痛……

没过几年,南北两岸
建造长江大桥。工程队进驻
这片空地矗立起喧嚣的水泥引桥
山体做了桥墩
昔日的刑场,已成高速公路入口


南京城公祭

在同一时刻死有很多种
过多的行李,死于呛人的烟尘
年轻而俊俏,死于炮弹从天而降
尸体溅落冰寒江水,死于夜黑
死于白茫茫江面,不见一艘渡船
刺刀挑开的城门洞,死于古都
吊滞的眼神:流弹、砖瓦碎石
坦克履带掀起战壕
一只精致的皮箱
死于主人被遗弃的肺腑
各种债券和银元,纷纷扬扬
被漫天飞雪掩埋
川军口音、广西口音、东北人长相
机枪手指头上的厚茧
军官过度的白净
挹江门和中央门之间
不能传达的作战令
城南和城北,阴阳相隔
死于一辆美军吉普军
死于教会秘密的庇护
也死于街巷弄堂的破败阴森
没有路。没有同伴。没有泪水
一名突围而出的士兵
突然张口说出的异乡
他在黑沉沉的长江边
停伫
这时候有更多的人,死于西南方向
死于东北角的夜空和大火
灵魂劈劈啪啪
生还者零落——在同一日子
死亡很多种:仓惶、凄然……
其中一种隶属南京城内的平民
平头百姓难以计数的弃家逃命
最终,死于大雪没日没夜
或人类文明在泥泞和冰渣没膝的
深夜里的回忆


原初之诗

在我的眼睛看这行诗之前
诗不在纸页上。诗是别的
而在成为格言之前
格言是街道,是早晨的窗户
望出去的雾
被毁的人生
尽管鸟儿啼鸣,冬天晴朗
霞光透过辽阔北方的一轮旭日
蕴含它最终的愿望是成为
修辞。诗不在诗集中
在已逝的深夜里
那成为文字之前的
第一行是黎明。诗是一个人
在沉默无语中抬头
动作微小到人的肉眼看不见
微小到森林和山峦间那一天中最初的
微风。诗是林中针叶
是树上苔藓、荆棘
草丛山地的某种湿润
如果你感觉不到这湿润、大海的
辽阔,你大可不必读诗
因为时间不可读
昼与夜之流转不可读
林中微小的虫骸和整个森林之间
所达成的庄严寂寥不可读
一代代守林人的木屋
景区售票处。旅行者
永不到达
能够到达的那条溪流,那个
山中芬芳的早晨已经不在了
诗是原初之诗
我的眼睛,我的目光,正在一个
沐浴着晨曦的案头
在切开的古老房间——用语言切开
读一首并未翻开的诗——
诗在我眼前
我并未读它


浮桥

在我诗里会留下一个安静的小城
那儿的街道,那儿的手艺人
皮匠,箍桶匠,弹棉花人
豆浆、拖炉饼
一个民国的小学,一名女教员
教堂和寺庙,父亲大清早
起床抽他的第二支烟
母亲躺在病床上
在我的诗里,旧城永不拆迁
雨不会落下来,如果是一场失败的婚姻
轮船在江面鸣笛
雾一般笼罩全城的白昼
座落在山脚下的村庄,翻过山就能
在急流险滩的长江边放下小船
支起渔网。载重卡车倒车
车上的危险品被中途截下
弄堂人家依旧在用马桶
血淋淋的砍头场面
慢慢被战争淡忘
一名台湾来的老兵,终于在废墟旁
找到他儿时的旧宅
枪管射出的子弹,在空中飞行四十多年
横跨十七省,最终
在伤者肩膀裂开
学堂的校园敲钟集合
宛似小城上空的参天大树
在我诗里,街道名字叫“北大街”
从东到西,浮桥上下
各式店铺工厂,依次叫:
江海社、雨伞社、冷冻厂、纺器厂
铁合金厂、缝纫社、摇绳厂
酿造厂、糖果厂、皮革社
机电厂、五一棉纺厂……
店铺有:煤球店、粮站、肉墩头
中药房、照相馆、大伦布店
新华浴室、剃头店、船具店
板车队、运输社……
一个人在往墙上敲钉子
一名小孩哭吼着夺门而逃
瞎子阿炳的二胡旋律萦绕在中堂
码头上卸着货的船员
等来了他的相好
有一场热天的雷阵雨。一道闪电
在我的诗里,像瓜农手里的
瓜果般爆绽
暴雨落下时,原先屋顶上的飓风
突然中止。全城停电
——诗歌有一种停了电的效果


从江边回家

我从长江边回来
走进自己家里
在静悄悄的书房
回味波浪的形状
桌上一本本书
多么像傍晚无人的江面
像江堤上荒草凄凄
伴着一轮夕阳
夕阳下几条田间小路
蜿蜒向黑夜村落

水仿佛涨到了屋子每个角落
仔细听:每册、每一页书都有
江上潮汐寂静的回响
海的蔚蓝。浮云。远山
我坐下。同时顺流而下
是江中心船只正拉响汽笛
我既是黄昏大街上湍急的读者
也是船头吃水深的甲板
我刚刚上岸。或者
正随船队出发

世界用一个幻象把众人包裹
尝试解开它的万物之手太多
夜幕降临
长夜如同其中一双安静的眼睛
因为最终解开包裹的不是手
只是江面余晖。小小渔村的落日
是涌向岸滩的波浪、漩流
或一个人独自回家——他推开门
亮灯。暮色中书架
多么像一群星星将黎明簇拥!


琴童

我在黑暗中上着
永未能去上的钢琴课
我没有这样的窗明几净
我没有这样的童年

斯大林、毛泽东
替代了舒曼、格什温……
一张街边打口碟
摸索着C小调的愿望

在新疆大学
黄昏的校工宿舍
一名退休的音乐系女教师
会讲俄语

她背过身去弹琴
我突然觉得面熟
突然觉得自己年轻
甚至,是一名琴童……

一连串晶莹的和声中
我被轻轻抱上琴凳
另一个我,从雅那切克
秋天的旋律,步向落英缤纷的远方

……夕阳西落
我这里仍旧是清晨
吹拂的晨风在我心底
反复温习昨晚的练习曲


往事

我曾在一间阴暗的旧宅
等女友下班回来
我烧了几样拿手的小菜
有她欢喜吃的小鱼、豆芽
我用新鲜的青椒
做呛口的佐料
放好了俩人的碗筷

可是——岁月流逝
周围的夜色抢在了亲爱的人的
脚步前面

如今
在那餐桌另一头
只剩下漫漫长夜
而我的手上还能闻到
砧板上的鱼腥气……
我赶紧别转过脸
到厨房的水池,摸黑把手洗净


夜曲

我想说我喜欢黑色。黑夜的颜色
喜欢天黑下来,街上人家
亮着灯,仿佛星星
蟋蟀在草地上叫,仿佛压抑住尖叫的
音乐会上的琴童。四周的黑暗
慢慢合拢,赴约的恋人们
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书房里,我独自亮着灯
给多年以前的她,一个信号
这信号在秋天,能够照见春天
能够照见她的芳心
我手上的书页,在她
目光的温暖陪伴下
钢琴的流水声掩隐少女脸上的羞色
在莫札特的名字下面
她有一双大胆的眼睛
无数听众鼓掌起立,如醉如痴
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也在秋夜的剧场里,轻轻地
被象牙的琴键按向黑色,摁向生命
沉静的泪水……
我喜欢黑色
我从黑暗中来,走过我爱的人身旁
天黑下来!——那是初恋的颜色
那时候还没有星星
闪烁在你懂事的眼眶
我俩在天黑后的街上跌跌撞撞
好像所有路面,每一幢房屋
下一秒钟,就要变成酒店的卧床
黑暗使你沉醉,也把同样的热切无常
传递到我身上。是的
这爱的色调无边无际
长夜般握住黎明的小手
指尖和指尖,星星般相扣……
我不想要天亮,亲爱的
我想要你——黑暗中的你
夜一般消失的你——有着
和我同样的黑暗
这黑暗,我俩正在相互交换
这窗外多年以后的夜色
曾经是最美的信物
恋人脸上全部的亲吻
都在这里,曾在这里……


晾衣竿上的秋天

我的妈妈去河边晾衣裳
一阵风吹来。紧紧捂住
书包里的蟋蟀
河水是课本的几页

一条街的住户随风飞扬
棉单枕巾被套内衣裤……。女工们
在贫贱的弄堂口格格笑着
她们的胸很白。秋天来到了大地骄傲的私处

食堂里的早饭是一碗薄粥
车工、泥水匠和街上的小贩交头接耳
因为有人身披军管队的棉大衣
有人去了郊外的刑场

县城静悄悄
如布告上“枪毙”一词的字样
孩子们回家经过的弄堂
酷似某人亲手扣动的扳机

零星枪声似的新年
子弹从小年夜开始,逐个发射
穿过被寒冷优待的反革命份子
推开房门,是大年初一的雪地
女友踏上了楼梯
她把脚上的雪跺在楼道里
惊喜地解开一本十九世纪的小说
阳光下,她瘦得好耀眼

死者温暖的身躯
被家常的琐事融解,五斗橱上的
“三五牌”台钟,散发一股
居委会、读报小组味

在另一个秋天
她去阳台上晾衣裳
她看来酷似当年的妈妈
连抖动棉单的手势也一样

有一次,她掏出一张工资单
……衣裳洗到一半,才发现
于是晃动满手臂的水珠
在秋风中格格笑起来

那声音至今在每年的秋天
回到耳边,那死者的冤屈
那街上的雪
也一样


秋风阵阵

白昼消失的长长的弄堂
被一口水井填没的童年记忆
有我母亲的脚步和街坊邻居
阳光下耀眼的脸
河里的运粪船缓缓驶过
码头边的草丛停着朵朵白云
祠堂的天井顿时暗下来
也许我可以拣一件晾衣竿上的汗衫
做我的翅膀。不为人知
在我出生的北门街
我只是那街巷深处围墙阴影
像小学黑板上的粉笔字,阒无人迹
被夜凉如水轻轻拭去

存在着多少命运的可能性
多少体面安静,温柔的性格
你知道一幢房子有多少吃苦耐劳?
它的白墙发黑。它的主人远去海外
有多少波浪轻轻拍打过思念?
一棵树上曾长出多少次寻访落空
月亮在树下久久徘徊,吐露真情
恋人背叛了彼此
勤俭持家的夜色
有一整间屋子那么大
一长条街那么深!工厂汽笛声
有时半夜响起,像插进土里的
黄铜的炮弹壳

五十岁那年的秋天
我想起乡下的田埂,城里坍塌的围墙
好像活下来的吓破了胆的士兵
想起一场战争!
我最怀念的,竟是人的受侮辱
不言不语。母亲身上干净的衬衫
波光粼粼,在地板房里走路
一间堂屋里死者遗像的味道
一处湮没的天井,长满荒草
隔壁评弹声。收音机一样嘈杂的
菜市场。街道是人们挣扎着活下来的印迹。而夕阳下
河里的运粪船缓缓驶过
秋风阵阵!秋风阵阵


小辰光

大清早,我在想我童年听过的弄堂声音
街市像一支去往排练大厅的人群
推推搡搡的乐队穿过晨曦
破损的祠堂,坍塌而
醒来。围墙和学堂醒来(黑板、台位
仍沉睡)马桶声音
空气里巨大的工厂声音
鼓风机、砧板冰冷
河水散发出铁锈味。从上游漂下来
一团小山似的垃圾,小城居民们
有史以来从未见过。这垃圾山随后
不断地膨胀扩大,仿佛它的底部
有一颗《太平广记》载录过的
地狱般的心脏
船闸、菜市场
一条弄堂像泡饭碗头的腌萝卜干
风味口感俱佳。院子里生柴火的
煤球炉放到空地上
看守所大门。部队营房吹起
凛冽的起床号。弄堂一排排,相隔
几个街区。县城好似空寂的教堂
白天无人,一长列座椅
蜿蜒伸向天主神秘的箴言
弄堂的彩绘玻璃中央,画着伟大领袖
毛主席,一轮朝阳喷礴而出
他老人家热情的笑容
底下穷人家孩子脸上的鼻涕煤灰
屋檐蛛网悬挂。一只壁虎
吮吸朝露……有时
弄堂像一只战时的空油桶
像城门上被砍的人头
从空中俯瞰着众生。城里的板车队
出发,间杂朝阳中揿响的脚踏车
和挑着担子,乡下来的菜农
他脸上有一种对于县城肃穆的敬畏
这敬畏,在进入一条弄堂的片刻
沉静下来,停歇在一名六岁孩子的
记忆里
从此在世上的任何地方,我再没见识过
类似的敬畏
夏天杂乱。人鬼混居
秋天,弄堂声音清晰有序
尸体被搬出厅堂
好似顺产的孕妇喝到第一口鲜鱼汤
我躺着,大气不敢喘出
听到了隔壁那名孕妇
在鱼汤碗边上的吸气声
一名清朝活下来的老太太
在县城最后的青砖地上
迈出她蹒跚的小脚
从民国的木楼梯
倾斜出荒废的身影
而在相隔两条马路的街口
被枪毙了几十次的美蒋特务、军统
逃犯,活在一名小说家笔下
从遥远的青海监狱
潜逃到了江南。今晨
他腿部的痛风犯了
坐在小吃摊的长条板凳上
整了整身上偷窃来的中山装衣领
脑袋轰响着火车进山洞时的
车轮铿锵。秋风吹来。他顾不上烫嘴
埋头喝下自己一生中
最后一碗热豆浆

 
黎明之歌

在我的屋子里,星星们睡着了
童年水井倒映出的天空睡着了
冬雪、秋霜、夏日槐荫
线装古籍的
阵阵蛙鸣和爷爷的村庄
潮落潮涨睡着了
远行的人出门遇见文革
沪杭道上,京广沿线都有带红袖章的
革命小将
屈原投江
俄底修斯返乡,前后十年
地平线尽头透出幽幽蓝光
恋人们在天亮之前,灿若晨星

大雨落在广州码头的客栈
狮子的头在石头上扭过去
民国情书上的字被划掉。一名传教士
用骡马驮运《圣经》
在雨雪密布的高原跋涉
北方黑蓝的燕山山脉
始终保持着黎明线条的峻严
蒙古大军趁夜过长城
一支笔滚落。灵魂在黑暗中
唯一的声响:
街上刮着大风。夜里九点
女儿还想找人玩,挨家挨户走着
不肯回楼上

在忠诚和偷情间
在哈代小说的字里行间
在新旧岁月的弄堂、小区
在大清早独自起床不久
在一枕清霜背面,我写下:
“恋人们在天亮之前,灿若晨星。”
在海浪和海浪间
在以夭折的结果成功刺杀后
在小鸟开口之前
在世事无常,往复循环
在我把亲吻留在薄雾的街头
留在茫茫宇宙深处
——独自回到家中,我写下:

“恋人们在天亮之前,灿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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