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logoxiao.png

设为首页 | 收藏本站
 

qrcode_for_gh_6cacc3437a78_258.jpg

扫描进入微刊

十三步(下)

 二维码 257
发表时间:2017-02-22 09:58


  第九章

  物理教师被两位警察推进派出所的拘留室里,脑袋撞到墙壁上,当场痛了个半死。他哎嘀哎啃地惨叫着,还用双手捂着脑袋,仿佛他不捂脑袋沸腾的脑浆就会顶破脑门蹿出来。他听到警察在门外大声警告:“不许调皮—不许毁坏室内器具—否则把你的脑浆子抠出来—”他听到警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把捂着脑袋的手松开。

  室内光线很暗,前后都有窗户,但高而小。还装着像羊腿那般粗的铁窗权。眼睛适应了房里的黑暗后,他看到屋子里摆着一张人造革包面的破沙发。沙发不知经过了多少屁股的摩擦,米黄色人造革上涂抹着一片片黑色的污垢,绽开的革面接缝里,露出了沙发里填充着的棉絮。

  他爬起来,坐到沙发上,两条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疲惫的身体得到极大的安慰。他仔细地体会着坐在沙发上的幸福。

  肠胃咕咕鸣叫,他感到了饥俄。被警察的巨手切断的幻觉又继续下去:整容师仅仅穿着一条半透明的裤权,在狭窄的房间里行走着那位有着跟我同样的脸、穿着跟我同样的绿制服、戴着我的眼镜、坐在我的位置上的像我其实不是我的家伙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火星,像咬一样地盯着她哆哆嗦嗦的Rx房和遍身的金色细毛……

  好像有尖利的爪子猛挠了一下他的心脏—我感受到了极端的痛苦,嘶哑的嚎叫和猫稠的泪水同时从嘴巴和眼睛里喷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家的音乐在物理教师心里轰鸣—我待在这里干什么—物理教师从沙发上弹起来,扑到门边,用拳头擂打着铁的门板—放我出去,我要回家—你这个傻瓜!我是个傻瓜!一一铁门板澎哮地响着,门外的市声悠悠地取来,你筋疲力尽,罗圈着腿娜到沙发上去,干脆闭上了眼睛。

  物理教师处在双重痛苦的煎熬中:一想到她和他,啊!上床啦……流氓!娟妓—他用手抓烧着自己的头—这叫精神痛苦;肠胃咕咕地鸣叫,眼前发黑。嘴里泛臭,四肢酸软,手指颇抖—这叫肉体痛苦。

  他预想不到要在这间拘留室里待一天零一夜。肉体痛苦战胜精神痛苦又一次雄辩地证实了马克思主义的真实性。物理教师看到绣着“物质第一,精神第二”金色大字的长大红旗在自己头顶上高高职扬。临近第二天黄昏时,他脑袋里的屏幕上翩翩起舞的全是美味食品的广告,以金毛裸体女人和假张赤球偷情为主要内容的电视连续剧暂停播放。众多的美味食品广告中出现频率最高,也最使他协C"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当一抹血红的霞光从窗很间射进来时,他意识到那两位粗心大意的替察已经把自己遗忘了。肠子和胃已经不叫唤了,因为叫唤也没有用。你感觉到它们在肚皮里昏昏沉沉地躺着,偶尔响一下的吱呀,是它们无可奈何的呻吟。不但那黄色电视连续剧再也没有重演,连美味食品广告也不再跳跃着出现。而是徽洋洋地出现,并且两个广告之间留有长长的空白,填充这空白的,是无数跳跃不定的针尖大的光斑。你的眼睛徽洋洋地搜索着拘留室—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目的很明确—你在搜索可以吃的东西。你的眼睛在墙壁上移动,石灰和着沙土、麻丝儿抹成的墙皮能吃吗?如果是观音土还可以吃。你的眼睛在天花板上滑动,用泡沫塑料制成的天花板能吃吗?你的眼睛在地板上滑动,混凝土能吃吗?木头的窗框能吃吗?铁窗权子能吃吗?人造革能吃我能吃掉一个沙发。在幽暗的墙角上,你看到了自己的旅行包。旅行包里有香烟,香烟能吃吗?对,香烟能吃!俗话说:“一支烟赶卜个肉包子,’l我有四条烟!八百支!八百个肉包子啊!狂喜。你像残留在枝头的枯叶,在朔风中哆嗦着,这是狂喜的伴生物。

  他本来想跳过去,实际上是爬过去。颤抖的物理教师之手撕开旅行包拉链,把四条高级香烟一条条掏出来。快速地抓,抓不破就咬,咬破一层塑料包装纸,扒开纸盒,挖出一盒烟,摸到封口的银线,抖开,剥开烟盒,捏出四支烟,焦黄的烟丝的令你满眼生辉,高贵的香味刺激出了你两行清鼻涕

  这时,你才绝望地想到:没有火。

  物理教师绝望地坐在破沙发上,看着窗上那道霞光由金红变为绛紫,从窗户望出去,在几十颗卵形的明亮树叶间隙里,有一颗早出的星斗。它像火星一样闪烁着。它仿佛在你脑子里的屏幕上闪烁着。家的音乐已变成一些片断的杂音,火的音乐愈来愈热烈。音乐犹如熊熊大火在燃烧,古老的祖先们围着火堆跳舞歌唱……钻木取火!我是个笨蛋!算什么物理教师。

  他抖擞精神开始工作:从破沙发里掏出棉絮,捻出几根捻子;脱了一只鞋子,套在手上;把棉花捻子摆在水泥地板上;把鞋子按到棉花捻子上。准备就绪,他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凝望着远古的舞火,默殿地祈祷着。然后,他俯下身去,闭着眼,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那条胳膊上、那只套着破旧的胶底布鞋的手上。他的胳膊发疯般地推拉着,手按着鞋子快速有力地搓着挤在鞋底与水泥地板之间的棉花捻子。热量透过鞋底费得他的手掌好痛!你闻到了一股烧焦胶皮的气味,并感到从鞋底上挤出来的黑烟扑到眼睛里。你揭开鞋底,捡起一根棉花捻轻轻地吹起来。窗外的星星愉快地闪烁着。在嘴的吹动下,一粒小小的火星从棉花捻中央放出金子般的光芒,并渐渐扩散。你赶紧用一团蓬松的棉絮把这珍贵的火种包起来,并随之加大了吹气的重量····,一束蓝色的小火苗调皮地升起在棉絮的边缘上,照亮了物理教师满脸的汗水、满眼的泪花和苍白地哆嗦着的嘴唇。

  他躺在沙发上,把香气馥郁的烟雾大口大口地咽下去,肠胃在欢唱,心肺在狂舞,肝脾在高歌。幸福的烟雾贯通全身。物理教师陶醉了,他的脑屏幕上重复打出教育中学生颇为有效的瞥句:天才来自勤奋,知识就是力量。他曾经设计了几十种取火方式,一半利用摩擦生热的知识,一半利用光学上的聚焦原理。想不到真的用上了

  为了免除取火的艰巨劳动,他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尽管过量的尼古丁已经使他嘴里发苦、极想于呕、头脑发胀。

  第二大下午,他呕吐十几次。头儿次呕出一些发黄的涎线,后几次呕出了绿色的胆汁。连他自己也感到拘留室里烟臭味难以忍受他挣扎着爬到门边,把嘴巴贴在门与门框的缝隙上,贪婪地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死的念头象只金蝴蝶在他眼前翩翩飞舞。金色的蝴蝶在拘留室里翩翩飞舞,它的眼睛红红的,宛若两颗暗夜里的烟头火,对着他眨眼。蝴蝶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肩膀上,并用卷曲的、肉感的须子搔动你的耳朵。

  这是被整容师拧过不知多少次的耳朵……也是被蜡美人拧过一次的耳朵……她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挂在院子里阳条上的床单子前,大张旗鼓地说:‘,’]、杂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床单上有一串牡丹花。一个半放的鲜艳花苞旁边,有一团泅开的鲜红,蜡美人的手指点着那团鲜红说:“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是红墨水?‘就他妈的忘不了红墨水蓝墨水!告诉你书呆子,这是俺闺女的血!你弄出来的俺闺女的血!俺闺女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你要是敢把她玩玩扔掉,我就拎着这条床单去找你们的领导!”……她在床上的表现令我胆战心惊……她一把揭开被单,凶恶地说:“来吧!”她的嘴里喊出的淫荡话语羞红了我的脸,……从这一时刻起,我就嗅到了她身上、头发上、连牙缝里都渗出的殡仪馆里的死人气味

  门外响起金属的咔嚓声,他以为是幻觉。猛地被推开的铁门夹住了他的头他以为是幻觉。外边的新鲜空气涌进来,外边的光涌进来,他还以为是幻觉。

  前日认识的威武警察对着你翘起的鸵鸟屁股瑞了一脚,骂道:

  “反革命,你要放火吗?”

  拘留室里的烟雾呛得警察吭吭地咳嗽,他退到门边,一手抓着一个瘦骨伶仃的白脸青年的脖颈。一手扇着鼻子前的空气。他大声吼着:

  “老石!老石!前天抓的那个神经病怎么还关着?”

  不太威武的那位警察拎着一条滴水的小手绢出现在门口。他双手上沾着肥皂泡沫—满脸稚气地笑—他笑着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他处理了呢!”

  “我忙得屁眼里蹿火,什么时候处理?”威武警察不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早把他处理了呢!”

  “好啦,好啦,人是我们俩抓的,处理也要我们俩处理。”不太威武的替察说,“等三分钟,我把手绢洗出来。”

  威武替察把那个皮青年拴在一棵树上,警告说:

  “毛贼。老实呆着!你敢调皮我敲断你的腿!”

  警察把你提拎到审讯室,你把装着三条零五盒香烟的旅行包提拎到审讯室。

  “你是神经病吗?”

  “我不是神经病。”

  “不是神经病,破坏交通秩序,造成恶劣后果,该当何罪?

  “我不是故意~,…我想回家……”

  “判决如下:罚款一百元,拘留三天。”

  “是通知你的单位来送罚款,还是你现在就交上?”

  物理教师毫不犹像地摸出那个装着一百张崭新一元面值票子的牛皮纸信袋。递给威武普察,不太威武警察递给你一张罚款条子,幽歌地说:

  “拿着,也许能从公款里报销。”

  威武替察挥挥手,厌烦地说:

  “没你的事了,走吧。记住:横穿马路时要看信号灯,要走人行横道!”

  你提拎着装有高级香烟的旅行袋,高高兴兴地走出派出所大门,你感觉到自己头重脚轻,好像在白云之上飞翔的小鸟。你已经把赚钱的事、把妻子很可能正在与你的替身通奸的事忘记得干于净净,你听到自己的心在欢呼:

  “自由万岁鱼”

  尼古丁的麻醉作用丧失了一半时,小鸟从白云之上跌落在地上。你五内生烟,闻到了新鲜河水的气味,城市之灯齐放华彩,照耀白杨树皮银光闪闪,脚下是铺着水泥、水泥上又镶嵌着鹅卵石的本市甜蜜爱情路。你好纳闷我怎么来到了这里?白杨树辛辣的气味唤起尘封多年的感觉,但随之而来的是口干舌苦,肠胃里滋上来的气体与死人的气味极为相似。因上述种种,新鲜河水的气味更加强烈,河水的诱惑使我如投火的飞蛾。他穿过白杨树林,向河水奔驰,因眼睛的错觉导致脑袋与树干相撞。树的间隙里绿色的流萤如优雅的乐符,编织着属于白杨树的音乐。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与树干猫结在一起,与草地重叠在一起;他们的歌唱、呻吟与打桩机的铿铿声潺潺的流水声重叠在一起

  物理教师扑向河水,好像一匹从沙滇深处走出来的骆驼。他扔掉旅行包,跪在河边,把嘴插进河水里,滋滋地吸着,小鱼小虾进人你的肚腹。是因为极度劳累并不是因为干渴感消失,你抬起了插在水里的头。膝盖和叉开的巴掌深深地陷在河边的淤泥里。一只丰满的青蛙跟你的姿势相似,它伏在你身体右侧的一蓬水草上,好奇地观察着你。你感觉到鱼在肠中游,虾往心头撞。腥气如潮的河面上荡漾着金钉般的星影。你感到难以支撑的眩晕上了头。一股浊水冲上喉咙,从你的鼻子里、从你的嘴巴里蹿出来,哗啦哗啦泻下河。小鱼小虾重返故乡。从鼻孔里喷出的水里有一殷淡淡的血腥味。物理教师不是因为痛苦才双眼落泪。你把喝下去的水如数吐出来。肠胃清清爽爽,喉咙清清爽爽,鼻道清清爽爽。那一瞬间轻松无比,水波a哄细响,水草滋滋生长,鳞姑在潮湿的泥土中鸣叫,青蛙弹射下河-W,-群星摇荡。

  他费了一些力气,从淤泥里拔出双手和双膝,难以忘怀的旅行包躺在青蛙身边,你提起它,却把青蛙扫下河,身后一声水响,吓了你一跳门”

  你对这片白杨林没有好感情。有诸如恐惧、仇视、忌妒之类的坏感情。你拖着冲测干净了内部的身躯,穿越白杨树林时听到夜行的鸟

  儿在树梢指着的天空中鸣叫,还有,一片片的性和爱的声音

  物理教师迷失了归家的道路。我无家可归。有家难归。他很愤慨地想:这好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灯火辉煌的电影院前,自行车并排立着,只见一大片光明,数不清有几千几万辆。影院内部的声音传到比较静寂的广场上来,显得宏大响亮:—站住—举起手来一,一你这个败类—麟哩咔啦—好像打翻了餐桌—女人在尖叫—叭叭—是两声枪响—这是部什么样的电影呢?物理教师徘徊在电影院前的广场上,看着电影院大门口坐着两个穿着蓝叶叽布工作长袍、吱着瓜子的无聊中年女检票员和电影院大门上方悬挂着的巨幅电影广告:一个蒙面女郎举着一柄金色小手枪,瞄着一个举起双臂的胖大男人。女人的Rx房是被过分夸张了的:在衣衫里它们高高挺出,宛若两支长矛。广场的边缘上有好些小摊贩。有卖水果的小摊贩、卖瓜子的小摊贩、卖香烟的小摊贩,还有一个卖馄饨的小贩。简易的锅灶里劈柴在燃烧,火苗明亮温暖,照耀着我灰白的肠胃。案板上摆着两溜白碗,每只白碗里都蹲着一只绿色的搪瓷汤匙和一撮白盐、十几段芫婪梗、三两只红虾皮、一蓬紫菜。你无法不对这个馄饨摊摊发生浓厚的兴趣。以至于你冒冒失失地挤_上前时挨了一顿臭骂—还差点被那位膀大腰圆、胳膊上刺着一条黑龙的青年英雄打成肉饼。

  事情是这样的:物理教师往馄饨摊前冲锋时,伸手拨拉了一下(后来才发现)一个身着雪白纱裙的、身体修长的女青年的屁股。女青年和她的身穿黑衣的男朋友每人端着一碗馄饨在喝。女人的屁股上都装着警报器—你一摸她就一声尖叫。女青年一声尖叫,身体一跳。她的白裙上印上了一个黑手印。物理教师双眼盯着小摊贩,正要张嘴问价,就感到腿骨一阵奇痛。女青年用木头的凉鞋跟敏捷地瑞了他脚。“流氓,你乱摸什么?”女青年骂着。男青年看看女友的屁股,把馄饨碗惯到案板上,大吼一声:。好哇!”,就挽起了肥大的衣袖,露出了刺在胳膊上的两条张牙舞爪的黑龙。他的马蹄般的大拳头往物理教师肩膀L轻轻一放,物理教师就瘫在了地仁。“我把你打成

  肉酱!”男青年咆哮着。女青年拉住男青年,说:“算了,龙哥,好汉不打痛皮狗!”“不,我不能忍受这奇耻大辱!”男青年说。他身高一米八五厘米,唇上有一抹金色的小胡子,女青年捅了男青年一拳,说:“混蛋,龙哥,你没看到他快要死了么!”女青年拉着男青年走了,她临走时还对着物理教师的头啤了一口唾沫。男青年说:“爷们儿,饶你一条狗命!”

  你万分羞愧,趴在地上想主意。想来想去,还得厚着脸皮爬起来。卖馄饨的老头儿怜悯地看着你。你喘息着说:

  “老伯,行行好……给我两碗馄饨……”

  老头儿给你盛上馄饨后,说:

  “师傅,咱小本经营,赊不起,你还是先交了钱吧。三毛一碗,两碗六毛。”

  物理教师搜遍全身,也没找到一分钱。

  老头儿说:“师傅,不是我老头抠门—要是前两年,吃两碗馄饨算什么—咱是小本经营。请原谅。”

  你想想了旅行袋里的香烟—如同绝路逢生—你拉开旅行包,拿出一盒烟,抖抖索索地递过去—你看到自己手上沾满了河边的绿色淤泥,不仅肮脏,还散着腥臭—高级的、华贵的香烟与这样的脏手显得极不相配—老伯,我用这盒烟换您的馄饨—老头儿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物理教师,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坚定不移地说:

  “不换!”

  他从老头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价值,心中万分凄凉。无奈,只得提着旅行包一步步离开。馄饨的香味恶毒地笑着,背上连连中着小摊贩们的势利之箭。

  你想起了妻子经常说的一句俗话:“狗咬提篮的,人敬有钱的。”我有三条零五盒高级烟,卖了就可以换成钱。我要买下那案板上摆着的所有馄饨!

  他选择了一个离电影院不远的十字路口—这里游荡着一些闲散竹人,一群人提着大蒲扇在下棋或看别人下棋,一位卖烟的女人坐着高凳,守着一辆用婴儿车改装成的小烟车,几个提着扇子、肌肉松弛的老女人与她拉着闲话。

  物理教师在下棋男人们和女烟贩之间蹄下。拉开旅行包,把三条又五盒香烟摆在面前,等待着买主。

  自色的飞蛾在路灯的光圈里碰撞,地上落着一片白蛾的尸体。你的眼睛看到那些骑在车上的女青年上下运动的健腿时,也曾让整容师和小卖部老板娘的腿在脑子里一闪念;也曾因为看到拉着手散步的夫妻让家里的情景一闪念。都是一闪而过,你的全部精力运在卖烟上。稀稀疏疏的人从你面前走过,你观察着他们,研究着他们,寻找着可能的顾客。

  他第一次知道,观察行人极为有趣—如果腹中不饥饿、心中无烦恼将更为有趣—他们或她们身体各异,服装五颜六色,容貌有俊有丑也有说不清是俊还是丑,年龄有大有小,步态有笨有巧,步速有快有慢,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微笑,有的优虑,有的麻木—最多的是麻木。

  你听到那位女烟贩每当有行人贴着她的烟车走过时,必定要问讯:“买烟吗?”果然也有几个人买了她的烟。你悟到:装哑巴是卖不了香烟的。

  我要高声喊叫,用我的久经训练的嗓门喊叫:卖烟罗—卖烟罗—卖高级香烟罗—践卖高级香烟罗—我必须高声喊叫,等到那位留着络腮胡须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时我就喊叫。他走过来了”……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一他的眼睛已经注意了我……该喊啦……该喊啦……中年络腮胡子吼了一声,把一口痰吐到马路牙子上,然后,咳嗽着走过去。

  物理教师痛恨自己的羞怯,用手指拧大腿上的肉。奇怪的大腿毫无反应,好像不是你的大腿而是别人的大腿。你怕什么?你站在讲台上,手持教鞭,对着几十双枪口一样的眼睛高声宣讲,你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你羞怯过吗?你不是一直在教育学生,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卖烟也是为人民服务,卖烟者自然也是人民的勤务员,为人民提供优质的尼古丁,让有烟瘾的阶级兄弟感到幸福和快乐,这是光荣的事业,你羞怯什么?

  必须喊叫!你命令自己,喊叫!

  物理教师神直脖子,像公鸡啼鸣一样嘶叫一声:

  “卖烟啦—”

  下棋的人们抬起头来往你这儿看,过往的行人往你这儿看,与女烟贩聊天的女人往你这儿看,女烟贩则站了起来,又坐下。

  一语喊出口,你勇气倍增,你想:还有什么呢?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呢?喊吧!你滔滔不绝地喊叫起来:“卖烟啦—高级香烟—贱卖高价香烟—贱卖名牌高级香烟—贱卖货真价实的名牌高级香烟—”—好像几天来所受的委屈都在这喊叫中得到了补偿。你确实是累了,确实是饿了。

  先是有一个看棋的人走过来—下棋的人明显地厌恶你的喊叫—蹲在你面前,捡起一盒烟,问:

  “冒牌的吧?”

  物理教师仿佛几分钟之内就锻炼成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烟贩(如果不是饥饿难挨,他会表现得更为出色),他用两根指头别起一盒烟,让烟盒上的光滑包装在电灯下闪烁:”伙计,说话也不怕闪断舌头!岂不闻,‘士可杀而不可辱’!你说谁卖冒牌香烟?多么遗憾愉了你的眼色!要是冒牌香烟,你挖出我的眼睛当泡踩,割下我的脑袋当球踢!”

  月队说:“得了你,哥儿们!岂不闻:‘十商九奸,嘴怪心坏’!烟是好烟,多少钱?”

  “四元一盒,不必讨价,要买就买,不买就去!”物理教师干巴利索地说。

  “哈!你可真狠!”那人把玩着那盒烟,对下棋的人喊,“哎,过来买烟啊,好烟!”

  一群人拥上来,路边的人也挤上来看。

  女烟贩挤进来,拿起一盒烟,双眼顿时发了绿,她蹲下,从前后左右的人手里把烟夺下来,放在旅行包里用两条胳膊护着,问:

  “多少钱一盒?

  “四元!”

  “好吧,我全要啦!”女烟贩把旅行包抓起来,提着就要走。

  周围的人嚷着:“哟;干嘛?你千嘛?你凭什么?拉屎还要排号呢飞你一人独占?想转手卖高价呀?不能卖给她!卖烟的,别卖给她,我们都要买!”

  女烟贩抓着包子不松手,说:

  “五元一盒,我全要!”

  物理教师说:“君子一言,驯马难迫。我不能卖给你,我宁愿四元一盒卖给她们。”

  女烟贩还要争竞,提包被几个人抢下,还有人在她脚趾上跺了一脚。她恼怒地说:

  “把你的营业执照拿给我看!”

  “母老虎,你算什么?仗着你女婿是工商所的你就敢横行街市?不要理她!”

  下棋和看棋的人把三条零五盒高级香烟分了。身上带着钱的当场付款;身上没带钱的回家拿钱。物理教师感到自己跟这群公民之间通过一笔交易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友谊,他的心里很温暖。

  这时,有人喊:“卖烟的,快跑!母老虎把工商管理所的人叫来了!”

  物理教师被一群人推着跑进一条小巷。他听到女烟贩的喊叫声。架着他的胳膊的人说:

  “快跑,被他们抓住你就倒了血霉啦!”

  你让他们架着、推着,脚不点地,犹如腾云驾雾。拐了一条巷又一条巷,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后边的喊叫声不但没有拉远反而愈逼愈近。不但有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摩托车引擎的轰响。

  “别在大路上跑!”有人喊。

  你被拖拉到田间小径上。你感觉不到脚在何处。你想我如同一条被人拖拉的死狗。我随你们的方便吧。你感到上半截身体钻进了玉米地,锋利的玉米叶子锯着你的脸,还把你的眼镜片锯割得吱扭吱扭响。

  “伙计,他们抓不到你啦,白个儿慢慢跑吧!”架着你的人说完,便松了手,弯着腰钻跑了,你顺从地躺在了玉米地里,再次感到身体无比轻松,好像一朵蒲公英的小伞儿,飘呀飘呀,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土地_L、

  你清醒过来不知身在何处,沉思良久,才有了关于摩托声和脚步声的回忆。摸摸衣袋,确实摸到了几张软沓沓的人民币,这说明你是在现实生活的怀抱中,而不是生活在虚幻的梦境里。

  天上繁星如豆,闪烁跳动,数不清的多、说不尽的热闹。银河斜着一大道灰白,两边都是深厚的幽蓝,星星则如悬挂在幽蓝绒布上的珍珠。珍珠般的露珠吊在玉米叶片的边缘和尖尖上。姻姻站在新秀出的玉米缨子上响亮的鸣叫,节奏分明,像一条刻度清晰的有机玻璃尺子。远处传来“吭吭“的大狗叫声和“昂儿昂儿”的小狗叫声。玉米的叶片和穗子纹丝不动,一点风都没有。他不知道夜已深到什么程度,四周的动静,尤其是姻姻那立体的鸣叫使夜显得沉静之极。你感到烟姻的叫声渗人你的脑髓。

  你爬起来,腰痛脚软,晃晃荡荡,碰撞得玉米棵子嚓啦嚓啦响,三晃两晃,就莫名其妙地栽到地上。你的脸贴在了潮浓消的土地上。你的鼻子嗅着大地的腥甜气息。你感到自己的脸比土地还要凉。

  后来,他抓住一棵玉米坐起来,为了给凉透了的身体补充热量,他违背良心,册下几瓣娇小的玉米,剥掉皮,吃只有大拇指那么粗、又甜又脆、汁液丰富的玉米嫩棒。吃一棵你就把屁股往前蹭一蹭,一直吃到肠胃绞痛时为止。

  尽管肠胃绞痛,他还是感到身上有了骨头,肉上有了坚硬,脑子里有了润滑剂。他没扶玉米棵子就站起来了。走路不太摇晃了!不头晕了!眼睛不冒金花啦!耳朵里不嗡嗡啦!帼姻不鸣叫了!玉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你突然感到恐怖,后来你鼓励自己:“怕什么?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你坚定地沿着玉米垄沟向前走,两行玉米扶持着你,玉米们在风中舞动的叶子抚摸着你的面颊、肩头和双耳。天地间响着风,黑乎乎的舞叶表现着风。风送来村庄的信息和雨的信息。

  他对我们说:并不是我说书的人成心跟物理教师过不去,是大自然跟他过不去。星星格外明亮本来就是大雨的前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现在它们都惊惶不安地哆嗦着,银河里黑雾迷漫,犹如黑水溢出堤坝,无穷地迅速弥漫,黑暗有几多?黑暗知多少?物理教师还未走出玉米地,乌云已经遮了天,所有玉米叶子都像漆黑的鞭子,只有空间是灰白的。漆黑的鞭子在灰白的空间里嚼僻啪啪地抽着,它们不会怜悯你的皮肉。你庆幸自己戴着眼镜—它已经不用双腿夹你的脸,这说明在这几天里你的脸已经干瘦了—风很大,但有间隙,很像涌动的潮水,在风的间隙里,远远近近地响着沙沙的摩擦声,空气冰冷彻骨。还有,像石磨转动一样的呼噜声似乎在天上响。天边一道金色的闪电,把万物都显出来。闪电抖动着,持续时间很长。玉米一棵棵面貌狰狞,不似植物像动物。闪电过后并无震耳的雷,只有嗡嗡的、好像敲打空油桶一样(但要强大无数倍)的颤动声。后来闪电和雷的呼隆声在天地间混成一片。一阵劲风吹过。你感到玉米都弓着腰伏在地上。劲风吹过,是片刻的肃静,一只鸟不知在什么地方凄厉地叫了一声,宛如中了枪弹,灭亡前的最后一叫,—这一叫不但渗入了你的脑髓而且渗透了你全身的骨髓,使你沉浸在死亡的感觉里。到了这时刻。你的践姗行走,已经成为麻木的、机械的运动。你的眼前没有道路,你的行为没有目的,你是一个挣扎在天地暴动大潮里的活幽灵。

  第一阵雨点大而稀疏。颜色是银灰色的。速度是可以捕捉的。它们把黑的空间划出千百条痕迹,敲打得玉米叶片啪啪响。响声稀疏、大而无力。第二阵雨密集急促。还间杂着小颗粒的冰雹。玉米叶子叭叭的响声凸出在玉米叶子刷刷的响声里。几颗冰雹敲在他长出了半公分头发的光脑袋上,他隆噬地吸着气,感到很痛。眼前一片冰水世界,耳朵外是喧闹的世界。衣服早贴在了皮上,脚陷在泥里,他还在朝前走。

  第三阵雨也就是第二阵雨的无穷继续,它密集到分不清丝丝与缕缕,它是水的柱,它是水的流,它是水的亲娘。你下吧,我往前走。

  第十章

  屠小英臂上缠着黑纱,亚麻色头发梳成一根肥藕形状的大辫子,辫子梢上扎着一只黑蝴蛛,腿上穿着很皮的黑裤,脚上穿着坡跟白帆布鞋。上身穿一件肥大的黑汗衫,站在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脸像白色的景德镇陶瓷一样泛着釉光。服丧期间,她的脸清座了,眼睛周围有两团泛红的黑晕。方虎说:“妈妈,你年轻又漂亮,连我都忌妒!”

  她用手摄着辫子说:“虎儿,妈妈是不是该把辫子剪掉?”

  “没有必要,”方虎说,“根本没有必要,妈妈!“

  “这样是不是要被人说三道四?”她其实她十分珍惜自己的辫子。

  “得了,妈妈,”方虎玩着两只放在一个粉笔盒里的小白鼠,满不在乎地说,“爸爸死了,你还年轻,你应该照哥哥说的千,去恋爱,结婚。”

  “孩子们,你爸爸尸骨未寒,我不希望你们这样说。”

  “这是你的自由。”方虎用铅笔杆戮着小白鼠粉红的鼻尖说。

  她摸摸自己的脸,意识到虽然身穿丧服,但心里还是希望自己漂亮些

  这是方富贵去世半个月后,发生在他家里的事情:屠小英身着丧服,准备去校办兔肉罐头厂上班,而她的女儿却在玩耍隔壁兄弟从秘密通道送过来的宠物。

  在胡同里,你与整容师相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你一番,咋呼道:

  “哎哟,方家嫂子,打扮得这么漂亮!活脱脱一朵黑牡丹!这丧服穿在你身上,比札服还好看。只怕从明天开始,街上就要流行丧服啦!”

  你好像被人点破隐私一样,血往脸上涌,耳朵根子发热。你感到整容师是在讥讽、嘲弄你。于是羞愧里就滋生了恼怒。

  “你保证能找到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她把脸凑上来,狠裘地说,“现在年轻人不愿意找处女,他们喜欢带洋味的女人—你一定很流行,很抢手!”

  你感到她在转弯抹角地痛骂你。

  “我们家老张昨天晚上还对我说你,他说你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性格温柔,身上有一股新鲜牛奶的气味……,她诡秘地眨巴着眼说,“你身上真有股新鲜牛奶的气味?让我闻闻,”整容师怪模怪样的脸作姿弄态地凑上来,她夸张地抽搐着鼻子,“怎么我闻到一股子兔子罐头的气味呢?”她跷起一只脚—可能是要把鞋子里的某种路脚的东西倒出来~一你认为这姿势像一条流氓公狗在撤尿—她继续说,‘男人们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他们总是要从我们身上嗅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气味。你可不要勾引我的丈夫啊,好嫂子!”她立正着,严肃地说,“我老是疑心你的头发是用颜色染过的,你为什么要染它呢?他这两天在我身上驴着,嘴里却乱嚷你的名字,”她阴险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要是愿意。我就把他让给你!我听说你这种女人……没有了男人熬不住,火烧火燎,像猫儿抓着一样,是吗?

  屠小英的脸皮由白转红、由红变紫、由紫换青,青里泛出白。你想哭想笑想骂想叫想打想闹想蹦想跳想撞墙想上吊。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服和皮肉,眼睛直直地,嘴里发出跟男人在一起时才能发出的呻吟。你的另一只手凶狠地往整容师的脸上抓去,但那凶狠

  未及一秒钟就变成了温柔—你的手软弱无力地从整容师的脸上滑下,落在她的Rx房上时稍稍滞留一下,然后一滑到底。在整容师的嬉笑声中,你的身体倾斜着往前方扑去,整容师伸手扶住了你,你闭着眼听到她说:

  “方家嫂子。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呀!”

  你的头旋转着。你厌恶(?)那支撑着你的胳膊但又离不开那只胳膊。等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抓住一裸靠着墙生长的小槐树的树干。整容师像梦一样出现又像梦一样消逝,你怀疑自己的所有器官。

  我们怀疑这是叙述者玩弄的圈套。一个吃粉笔的人还值得信任吗?他说:我对你们说:这一切即便不是确实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是完全可能发生、必定要发生的事情。它可能并不一定发生在方富贵去世后半个月的清晨,可能在别的日月里。我对你们说屠小英放开小槐树贴着墙边回了家,扑在床上,百感交集的感情变成了热辣辣的泪水落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残留着物理教师倒霉的脑袋的气味。你们已听我说过各种各样的气味。它们以各自不同的物理和化学结构对不同的活人发挥作用,并产生截然不同的反应。这些反应也在随着每一个活人的心情变化而变化。

  我假设屠小英在受到整容师欺负后趴在枕头上闻到方富贵倒霉的气味时,勾引了她对亡夫的绵绵不尽的回忆。她的心情是委屈的,需要倾诉,但活人不可能对活人倾诉,活人只能对死人倾诉。就如电影卜的情形一样:一位美丽多情的寡妇,从墙上摘下结婚照片,用手掌精心地擦拭去蒙在玻璃上的灰尘,然后,把脸贴在玻璃上。她跪在床上,让冰凉的玻璃贴着自己滚贪的脸,耳边响着他的窃窃私语和调皮的笑声:大奶牛……俄罗斯大奶牛……想我了吗?

  “啊……啊……”你维妙维肖地让我们听到了她被亡夫隐语撩拨出来恨与爱交织在一起的哭声,你说她嘟嘟峨峨地像个神经病患者一样说:“你这个死鬼!你为什么要死啊……啊……你好狠心撤下俺孤儿寡妇进了那‘美丽世界’独自逍遥啊……啊……你让那黄毛女妖精对我冷嘲热讽嚼舌头根子啊……啊……你活着时并不感到你的重要啊!啊一你死去才感到你的重要性啊··二啊·二正像那柴米油盐酱,须臾不可离开啊……啊·‘·二你啊……啊……他每天都无理来纠缠他V充你的声音放出你的气味··二啊……啊……他!他!他l他……叫我啊……啊,……他知道我们所有的秘密……你怎么把这样的事情都告诉了别人呢你你这个狠心的鬼啊……”

  她停止哭叫,因为她听到完全是方富贵的哭声,在自己脖子后响起女人在哭亡夫时百分之百地闭着眼睛,屠小英也不例外。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肩头,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后脑勺子上。他的凉森森的泪水湿透了自己的浓密的头发让头皮感觉到,可见眼泪非常之多他说:“小英……孩子他妈……我没有死……”

  你告诉我们,她猛然惊醒但没有睁眼,她明白了又是隔壁的男人前来装神弄鬼。怒火在她的心头燃烧,但她的怒火是属于整容师的,并不属于他。他有方富贵的声音有方富贵的气味有方富贵的抚摸和温存,还有属于他自己的真城,他滚滚一脸都是泪。在迷迷瞪瞪之中,他已经把你平放在床上。

  你怀抱着结婚照仰在床上,感觉到他枯燥的嘴压到了自己的唇上,他的熟练的手落在了你的Rx房上。一切都如重温旧梦,关于“奶牛”的隐语嘈嘈切切在你耳边响起,你的下腹火一样烫起来。你把结婚照放在脸上,楼抱住了他的身体……当看到他匆匆忙忙地穿裤子时,你心中充满了报复后的欢娱。当看到他匆匆忙忙地穿裤子时,你感觉到强烈的内疚和对他那张像纸一样单薄的脸的强烈的反感。你感到这张脸背后还隐藏着一张脸,便举起凶狠的手,向那张假脸抓去。这一抓非常实在。你听到滋啦一声响,你看到他鬼鬼崇崇的脸上出现了四道白而深的沟子,随即,缓缓的红血从沟子里渗出来。他一声也不叫唤,任凭血在脸上流。他说:“你抓吧,你抓破它。揭掉它吧,我已经对它非常厌恶……’

  你对我们说,你从一切迹象判断,你认为:这场稀奇古怪的偷情,给屠小英的刺激十分强烈,她咬着他的肩膀,尝到他的血的味道,想起了多年前那场电影、银幕上,一匹俄罗斯大洋马,咔嚓咔嚓地啃着从卡车上滚下来的苹果……

  她穿着引人注目的孝服,梳着胳膊粗的亚麻色独辫子,挺着俄式Rx房和光洁白哲的脖子出现在校办兔肉旅头厂第一车间里时,一只黑油油的兔子恰巧被那位像法官一样公正无私的女工一皮锤从悬空木板

  上打跌在一辆小铁车里。女工端了小铁车一脚,它无声地滑向前方,停在了你的工作岗位上。你吃惊地发现,在自己的岗位上执行剥皮任务的是一位陌生的、身材单薄的小姑娘。她的身躯装在工作服里使工作服显得空空荡荡。

  你走到小姑娘身边,发现即将挨自己痛打的刘金花在哇嗤地冷笑。小姑娘的脖子从工作服里长长地竖出来,小脑袋宛若一顺黑黑的火柴头,焊在也就如同火柴杆一样的脖子上。她聚精会神地工作,并没有发现你的到来。你看到她的枯瘦的小手把那只肥胖的黑兔子从小铁车里提出来,挂在了吊钩上。黑兔子的肚子一鼓一鼓,眼睛半睁半闭。小女孩用刀子切开它且上的皮肤时,你感到自己的心在晰抖。小姑娘在黑兔子身上汾动的手软弱极了。这时面孔凹凸不平,弃子通红小巧,可怕地伏在大脸中央,嘴里镶着塑料大牙的刘金花踱过来,用一根铁钎子峨着黑兔子的屁眼,活改地说:

  “小受,这是只母兔子,黑皮母子,她很浪,像个寡妇!”

  小女孩睁着灰色的、优饱的大眼睛,看着搜大脸大腾短脖子短的刘金花。小姑娘的身体在工作服里瑟瑟地抖动着。小姑娘有一张月牙形的匆弯大嘴。

  你无可奈何地看着刘金花用铁钎子凶狠地橄着黑兔子的屁眼,感到自己的下体在一阵阵痉孪。她俄一下母免子就看一下你,一直把你戳得蹲在了地上为止。

  小姑娘抚摸着那张被鲜血污染了的免子皮,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英俊的车间主任走过来。他看了你一眼,没说什么。你看到池观察着那只受了污染的兔子。他拍拍小姑娘的脑袋,说,“别哭了,这只兔子不算你的。”他从吊钩上摘下兔子,扔到刘金花脚下。他说:

  “神说,‘你做的恶事,总有一天会受到我的报应’!”

  刘金花恶狠狠地看着车间主任年轻漂亮的脸,嘟嘟峨峨地把黑兔子挂在自己的吊钩上。

  车间主任说:“屠小英,支部书记让你到她的办公室里去一下。”

  他拉着你的手把你扶起来。

  你听到刘金花的磨牙声和铁钎子戳进黑兔子肚腹的声音。

  屠小英战战兢兢地敲响了“女政委”的门。

  屋里没有一点声响,但是门却缓慢地开了。“女政委”手扶着门框,从清到鼻尖上的金边老花眼镜里审视着你。

  屠小英又感到老太太的眼睛在开剥自己的皮,并感到自己的下体一下一下尖锐的疼痛。

  ,女政委“点了一下头,把你让进办公室,她在你背后关上门,颇颇姚烧地走回她的椅子上坐下。你站在她的桌子对面,局促不安地看到她拥出一条红绷子手绢揩着被一圈白色的皱坟包围着的嘴巴。她银发城双,安详威严。

  她用铁钎子戮着黑兔子的阴户和肚欢。你的汗水首先从腋窝里渗出来。

  “女政委”把眼镜往上摄了摄,低沉地说:“方老师去世了,我很悲痛……”她用铁钎子戳了一下母兔子的阴户。她端起保温杯呷了一口茶,掏出一条白绸子手绢揩揩湿润的、红艳艳的、像两片花拼一样的嘴巴,说,“他的一生是平凡的,但也引韦大的,他的死是光荣的,他的死使我们校办主厂的产品销售量大大增加,因此,第八中学的全体干部、教师、职工和学生都应该感谢他。”她递给你一瓶最新出厂的兔肉雄头。你发现原先的淡黄色商标签换成了粉红色商标签,标签右上方加印了一个白色圆圈,圆圈里有方富贵的头像。他在白色的圆圈里默默地望着你。她用通条戮破了兔腿上的皮,把充气的尖嘴插在伤口里。兔子在快速膨胀,兔皮与兔肉在分离。她说,“无论如何,也要坚信人民是有正义感的,人民关心教育。”你看到商标上印着金黄的大字:倒在讲台上的优秀人民教师恳求你们:买一瓶营养丰富、质量优异的兔肉吧,为了我们的正在中学里受教育的孩子们!她一刀豁开了黑兔子的肚腹,黑色的兔皮飘然而下。你扶住了她办公桌的边缘,那瓶兔肉跌在水泥地板上,焦脆地爆炸了。粉红色的兔子肉压在了粉红色的商标纸上。方富贵的脸在吃兔子肉。粉红色的兔肉汤在地板上流淌,方富贵的头像在喝兔肉汤。

  女政委”显露出不满的神情,她欲了一下电铃,一个脸上有天花瘫痕、眼神很凶的男人走进来。他对着“女政委”哈了一下腰。“女政委”用一根手指指了指那破旅头。

  男人拿来工具把地板清扫了。

  她把兔子皮扔在竹筐里。她点燃了一支奇长奇细的香烟。喷出一口淡淡的薄雾,说:

  “尽管我不能原谅你这种失态行为,但我理解你的心情。前天,校党总支召开特别会议,专门讨论了你的间题。鉴于方富贵老师生前和死后为学校所做的贡献。鉴于你在校办工厂里的一贯表现,党总支决定提拔你担任第八中学校办免肉加工厂第一车间副主任兼产品推销部副部长。会上也有人提议让你重操教师旧业,但我认为站讲台是没出息的。目前,国家很穷,教育要想办下去,每个学校都必须想法生产自救,所以,你目前的岗位比十个教师还要重要。”她停止说话,观察着你的反应。她越姐代应地剁掉了兔子的头、足。开膛,扒开了兔子的内脏。你誓到兔子的心脏吊在体外颇抖着。

  你的心倾抖着,体内所有能分泌津液的器官都在积极工作。你恍然忆起十几年前遭到那群“风雷激”战斗队队员轮奸时的情景。

  “很激动对吗?”她说,“激动是难免的,但冷静是更可宝贵的性格。这是党对你的关怀和信任。从今之后,你的工资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第一车间发,第二部分由产品推销部发。这两部分加起来等于你过去工资的三倍。会有很多人忌妒你,但你要牢牢记住,被人忌妒是一种幸福。”

  你呆呆地立着。看到无数的他在兔肉罐头上对你苦笑。

  “如果你没有别的要求,请带上这份表格,到第一车间你的办公室里去填写,星期三上班时交给我厂“女政委”把一张人党志愿书递给你。

  你的办公桌安在他的办公桌对面。他看着你的脸,嘴角上浮起了古怪的微笑。你局促不安的说:

  “主任……还是让我去开剥兔皮吧……”

  他拍拍你的肩膀,说: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坐下吧,屠剐主任,坐下就会习惯的。”

  “我该干些什么呢?

  “填写你的人党志愿书厂

  “我从来没有写过人党申请呀

  “这没有关系”他说,“填吧。”

  你坐在办公桌前,他例了一杯葡萄酒放在你面前……

  他接过你的人党志压书,草草看了一服,便塞进了抽屉。

  他递给你一个牛皮纸信袋,说:

  “这是你上个月的奖金。”

  “我知道,刘金花多次侮辱过你,现在,到了给她点峨色瞧瞧的时候啦,为了确保你能打例她,我来教你两手。”

  车间主任办公室里,年轻砚亮的主任,把他的一向掩饰在笔挺的西服里的健壮身体显褥出来。他说:

  “第一次打击,要让她完全出乎意料,你知道该打她什么地方吧?打她的两个Rx房之间偏下的地方。出拳要迅速、有力、准确,第一下一定要把她打翻在地—像用橡皮锤子打兔子一样!”

  他出其不意地对准你双乳之间偏下的地方轻轻捅了一拳。你哇了一声,慢慢地弯下了腰,嘴里吐出了一些发黄的涎水。

  他说:“就是这样。从明天开始,你对准墙上那只沙袋,持续不断地打,一直练到连打二百拳手脖子不软、心跳频率不变为止。”

  他拉开一条布帘,露出吊在墙上的一根沙袋。

  “第二次打击,是用来对付她的反扑的。你一定看过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记得老布尔什维克朱赫来教保尔·柯察金那

  手”巴?他后来在湖边钓鱼时,曾当着林务官的女儿冬妮娅的面进行过出色的表现:他弓起膝盖。撰紧拳头,把那个塌鼻梁的花花公子打得仰面朝天跌进湖水,他听到了牙齿咬破舌头的声音。这个动作的要领是:冷静、准确、凶狠。膝盖顶她的小腹,拳头打她的下巴记住:要巧妙地借助对方的力量。你是物理教师的妻子,应该懂得;当两个相向运动的物体碰撞在一起时,速度快的物体受伤要比速度速的物体重得多,喷气式飞机在作超音速飞行时,一只迎面撞来的麻雀可以把一飞机打穿。”

  他从壁橱里拖出一个橡皮人、说:

  “只要你按按墙上的电钮,它就会向你扑来,你按照我教你的要领狠揍它。””如果练得厌烦了,”他说着拉开一个小窗帘。显出一个经过特殊技术加工的小玻璃窗户,“从这里,你可以看到车间的全部情况。”

  你把眼睛贴在玻璃上,果然看到了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整个车间:披着粉红色轻纱的兔子一只接一只地从洞口钻出来,又一只接一只地被打跌在笼罩在粉红色薄雾的小铁车里……刘金花用铁钎子戳着一只母兔子的阴户……你的下体疼痛难忍,你的心中升腾起怒火……

  她一拳接一拳地痛打沙袋。

  她次接一次把那橡皮人打得凌空跌回到墙边去。

  车间主任欣赏地拍着她的肩头说:

  “不愧是混血儿,棒极了!现在就是时候,出去教训教训她吧!”

  你穿着一件深红色的真羊皮卡克衫,大红的绸衬衣领子从卡克衫领子上翻出来,腿上是紧紧绷住皮肉的苹果牌牛仔裤,脚蹬轻得像海绵·样的棕色鹿皮鞋。你一出现在车间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负责给兔子‘。敲瞥钟”的麻木女人咧开了嘴为敲过警钟的兔子们“脱衣摘招”的那位瘦弱小姑娘眼睛瞪得比乒乓球还圆。刘金花用铁钎子戳肴只红色兔子的阴户骂:

  “快来看,看这只俄罗斯母免子,比猪还大!”

  你冷冷地拍了一把刘金花肥厚的肩头,说:

  “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大吼大叫,违犯工作纪律,扣发本月奖金!”

  “哟!这是哪家妓院里钻出来的个洋妞儿?靠卖肉换了个针鼻大的官,也抖起来啦!”她一铁钎子把那只红毛兔子戳出了血。

  下体的痛苦几乎使你晕倒。心里火焰熊熊。你默默念叼着冷静、准确、凶狠。微笑在你脸上像开,刘金花挺胸叠肚地叫嚣着。隔着工作服,你看到了她那两只面口袋般Rx房上下跳动着。你对准“双乳之间略偏下”处短促有力地一击!

  刘金花哇了一声,双手捂住胸口,弯着腰,跌抢两步,便侧歪着躺在兔子皮和兔子屎上。

  你把手擂进皮卡克的斜袋里,歪着脑袋,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刘金花。

  你看到她脸色灰黄,眼里流绿水。她爬起来一一像小说里描写的几乎一样—嗦叫着,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你默念动作要领,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屈起右膝,等待她脂肪厚实的小腹;摄起拳头,等待她微微上扬的胖下巴。你的膝和你的拳头几乎同时感受到了她的肉—不是你主动出击—是她撞上来的—她的四肢可笑地摇摆着。仰面朝天跌在免子尿里。你听着半声惨叫和一声“呱卿”。

  她躺在地上抖着,你走上前去,抓着灰黑间杂的毛发把她提起来,只用半边脸笑着,说:

  “好好认认我是谁,免得再犯错误!”

  她翻动着死鱼的眼睛,嘴里往外冒血。你一松手,她就像一张兔子皮,折叠着堆在地上。

  你掏出一块红绸子手帕擦擦手,把手一扬,红绸子手帕潇潇洒洒飞起来,又袅袅娜娜地落下来。

  你穿着一条裸出肩膀和半截Rx房的红裙子,站在一辆敞篷汽车上。汽车的两边挡板上各画着一个庞大的兔子肉罐头。方富贵比脸盆还大的头像在罐头上贴着。他注视着路边的行人和车辆、高楼和大厦。他恳求关心教育的公民们购买第八中学校办工厂的兔肉罐头。他不懈地呼唤着:公民们,您有同情心吗?请您买“育红”牌兔肉雄头!公民们,您关心祖国的下一代吗?请您买“育红”牌兔肉峨头。

  她站在车上,高举着一个纸壳做成的庞大“育红”牌兔肉魄头模型,对着行人车辆、对着楼房树木、对着空气阳光,热情地晃动着。你的脸上挂着美丽的微笑。

  你站在车上,感到凉爽的风从乳沟里灌进来,在全身上下流动。散开的亚麻色头发随风双扬着,连你自己也感到风度翩翩。所有的车辆都为第八中学的广告车让开道路,第八中学的广告车像一匹野兔子胡碰乱撞,穿行大街和小巷。兔子雄头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销售量急速增加,第八中学的白杨树都拍手欢笑。

  你站在车上,听到“女政委”的声音:经第八中学党总支研究决定,任命屠小英同志为校办兔肉罐头厂副厂长兼产品推销部部长。

  在市府招待所的贵宾楼里,你与两位来自苏联的商人进行谈判。你流利的俄语和出色的风度倾倒了苏联商人,他们签约定购兔肉罐头一百万瓶。其中一位仪表堂皇的苏联客人说:”俄罗斯的怀抱为你敞开着!”

  你坚定地说:

  “我的母亲是中国!”七叙述者说:前边告诉你们的如果不是屠小英的梦境,就一定是我的梦境。”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感应是共鸣的,就像俗话所说:

  鸟儿一翘尾巴。就知道它要往哪呱。

  有关屠小英跟车问主任闹恋爱的传闻,很多人都听说过大家都在他与她的年龄差异,犹豫不决,一个二卜刚出头的英俊少年,难道真愿意跟一位拖着两只大油瓶、四十多岁的寡妇结婚吗?

  有关物理教师张赤球向校领导递交了一份离婚申请的传闻也散布很广。舆论坚定不移地站在妇女和儿童一边。

  屠小英发现了张家兄弟与女儿的秘密联系,他们把墙壁挖穿,互相钻来钻去。女儿养在粉笔盒里的两只红眼睛小白鼠,就是张家二球赠送的礼物。

  屠小英的模范事迹在市报上连载了三天。她被市委、市政府召见,并当选为市人大代表。

  屠小英与车间主任在办公室里胡搞被“女政委”发现,“女政委”昏W了过去。我们可以在这些古怪的梦魔里展开想象的翅膀:‘,女政委”是不是依然有强烈的性欲?年轻漂亮的车间主任是不是她的面首?根据历史的经验。充当面首比充当情妇还要可怕一百倍。有百分之八卜互左右的情妇是爱着自己的情夫的,因此这种性关系建立在爱情的基础,所以是基本美好的。但几乎所有的面首都不爱自己的情人,他们完全随落,变成一件有生命的淫具。背叛的面首下场都卜分悲惨,因为,从一般的意义上说,这样的女人是能凶残到令人发指的程度的。

  屠小英卷人一件伪钞案里,被公安局逮捕了。公安局的侦察员从她家的抽屉里搜查出大量伪币。据说,这些伪币印刷精美。与真正的人民币毫无差别,连技术专家都惊叹不已。纸漏出在钞票的编码上:他们搞出几万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编码都是12127741。市人民银行一位因失恋而无聊,便别出心裁地用人民币上的编码来预卜自己的前途的女职员发现了他们的纸漏。

  屠小英嫁给了市委一位纪检书记。他五卜六岁。新近丧偶,子女都在外地工作。结婚后,她带着方虎搬进了市委一号宿舍(方龙坚持独立,但他送给继父一盆名贵的君子竺,一缸美丽的金鱼),那是个环境优稚的地方,清凉的晚风吹拂着落地钢窗里悬挂着的双层真丝窗帘,也吹拂着她的绣花绸睡裙她有一天半忧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是打掉这个孩子呢,还是生出这个孩子呢?纪检书记决定:

  丢掉党籍,也要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具有一部分俄罗斯血统的杂交二代一定会成为掌上的钻石居小英跳进了美丽的河。三天后,她的尸首搁浅在离城三十公里的沙滩上。村里的顽皮孩子到河边去钓青蛙时看到她赤裸裸地侧歪在沙滩上,耳朵里、鼻孔里灌满了泥沙。孩子们远远地看到她时,还以为是一条白色的大鱼呢!看清楚了不是大鱼是个死人时他们都吓呆啦。起初他们以为她是个活人趴在那儿晒太阳,他们感到羞耻。一个小男孩检了一块小石头投到她的背上,她自然毫无反应。一个小男孩大声叫:“哎啤—你是谁?趴在这儿干什么?”她自然毫无动静。那时阳光照在沙滩上,反射着强烈的白光。光屁股的男孩身上结着白碱花花、脸上流着汗水。一个孩子说:“她可能睡着了。”一个孩子说:“不对,睡着还能不打呼噜?’一个孩子说:“睡觉的女人是不打呼哈的,我妈妈睡觉从来不打呼噜。”一个孩子说:“女人睡觉最喜欢打呼噜,我妈妈打呼噜可响啦!”他们争论不休。一个聪明的男孩转到她的前边去看了看,果断地说;“她死啦!”孩子们都转过去看,她眼睫毛上挂着水藻,耳朵和鼻子里灌满了泥沙。孩子们都呆住啦。那个聪明的孩子说:“我们回村去叫大人吧。”村里的大人来到河边,断定这是个外国人。一个好心的男人脱下褂子遮掩着她的身体。一个机灵的男人回村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公安局听说河滩上有一个死去的外国女人,非常重视,局长带着队,赶到那里去。后来,查明了死者不过是第八中学校办工厂一名女工,他们感到很失望。

  屠小英神经错乱,蓬头垢面,跑到市政府去寻找她的丈夫。市政府的工作人员把她轰出来,她就跑到“美丽世界’去找她的丈夫。“美丽世界”的人把她轰出来,她又跑到市政府去找她的丈夫……后来,有人把她送到“黄楼,里去啦。,黄楼”是我市精神病防治院的别号。

  屠小英冲进烈火中抢救国家财产,不幸牺性。她的遗体被送进“美丽世界”,为她修整遗容的,是特级整容师李玉蝉。你用特殊技术恢复了她的本来面貌,还在她的胸前安放了白色的兰花、黄色的菊花、绿色的牡丹,还有一大束散发着幽香的康乃馨……

  第十一章

  ……冒着夹杂坚硬冰雹的谤沱大雨。物理教师向前走。

  他的头皮早己麻木。身体几乎凉透。

  在急雨和冰雹的打击下,破梳般的玉米叶片宛若被打断的鸟翅聋拉下去。地上蓄积着齐膝深的白水,急雨和冰雹打得水花四溅,溅到你失去感觉的身上和与你同样狼狈的玉米上。他的我们熟悉的绿制服紧紧地缠在身上,有的地方有粗大的皱纹,有的地方像光滑的驴皮。我们听到了隐隐约约在半天里的滚雷声、仿佛一万挺机关枪同时扫射的嘈杂雨声、雹声(雨声、雹声更多的是通过玉米茎叶表现出来)。你只听到冰雹敲打你的头盖骨时,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响声。你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灰白之中,那些绿色、瘦骨伶仃的玉米茎秆在颇抖。你看到在你的内脏包围之中的那一点点金黄色的余烬,我们担优地注视着这一点点希望之光、生命之火。他对我们说:“你在苟延残喘。”我们看到你迟缓地往前蠕动。他说:“你们都要学习物理教师这种‘生命不息,前进不止,的精神。”

  他的左眼镜片被一颐打在坚韧玉米叶片上又反弹横飞起来的鸽蛋大的冰雹打裂了纹,右眼镜片被玉米秸秆划得毛毛糙桩。这样,他的眼前就是一片模糊。与其说他能看到外部的客观世界,不如说他能看到自已的主观精神。他虔诚地、激动万分地注视着那一点金黄、辉煌的音乐在那点金黄周围缭绕着。他的嗅觉有时失灵,有时又猛然恢复!!!!!

  正常,失灵时所有的气味都消失—如同双眼失明一团漆黑—如同双耳失聪一片死寂—猛然恢复正常时所有的气味同时出现—不但侵人你的鼻道,而且侵人你的耳道、食道、眼睛—雨水的冷冷的淡绿色的腥气像鲤鱼的鼻梁,玉米茎叶的粘腻的深绿色腥气像青蛙的卵块,冰雹的冰凉的银灰色的腥气象悬挂在枯枝的鱼肠。还有从天而降的鲤鱼的气味青蛙的气味。水面上浮游跳跃着一摊摊青蛙的卵和鲤鱼的鳞。汹涌的腥气的浪潮澎湃有声。他继续前进、在雨里、在水里、在雹里、在声音里、在气味里。在气味的声音里、在声音的气味里。在声音和气味的影子里。在声音和气味影子的颜色里。在颜色的重量和能量里。在梦里。在爱里。在一棵墨菊(花瓣弯曲如龙牙)的玉一样温暖的蕊里。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看到远处有一点金黄的灯光。大雨变成沙沙的牛毛细雨,身后水声如风。兴奋的蛙鸣连绵不绝。雨的缝隙里,出现了三五颗寒冷的星斗。狗在面前的村庄里昏迷不醒地怪叫着,道路上布满深及小腿的泥泞。他踩着道路的硬底往前走。路边的大树像一个个黑色的巨头怪兽,阴森森地礴踞着。树冠不时把承受不住的雨水抖下来,哗哗哗一阵阵响,像树的冷笑,像树的峨叫,也像树在睡梦中遗尿。

  那一点遥远的、明亮的金黄与他内脏中珍藏的那点微弱的金黄遥相呼应,唤起了他内脏的知觉。像电从高处往低处流动一样,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动一样,强烈的光就是高的光也在向弱的光也就是低的光流动。你的心里的光明缓慢地扩大着地盘,驱除着黑暗。你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了。肺叶开始扇动了。空虚显示出了饱受折磨的胃袋的轮廓。纹痛宜告肠子的存在。周身的冰凉告诉你有皮肤和肌肉。运动的艰难对你说明你有腿。口腔里的声响告诉你牙齿在何方。他终于完善地重新体会到人体的基本结构。家的音乐轰鸣起来,感情出现了,他突然嗅到了一股粉笔面儿的香气,这香气是那么亲切、高贵,他的眼里湿摘浓的。你擦着被粉笔面儿染得缤纷的嘴,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们,家的音乐与远处的金黄是一致的。它成了暗夜中的灯塔,你就像一艘被狂风暴雨抽挞得帆破桅断的破船,缓慢地、哈唯呀呀地驶向了它周围都是稚拙的房屋的半虚半实的大影子,你仿佛进人了童话中的世界〔。那点金黄跳跃不定、忽远忽近。你终于逼近了它。

  物理教师恍恍惚惚、迷迷糊枷,宛若躺在一只巨大的摇篮里。他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睑好像被a稠的搪浆枯住了。真正的家的音乐轰响着,他沉醉在极度疲惫的幸福里,闭着眼也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金黄的温暖包围着

  好像有一只弹性丰富的乳头插进了我的嘴巴,我感觉到双重的爱在抚慰着我的灵魂。甜甜的、暖洋洋的乳汁灌满我的口腔,流人我的咽喉。你像一个小狗患子,贪婪地吮吸着,你的喉陇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他的手与脚勾挠着,像闭着眼吃奶的婴儿习惯的动作。

  你看到乳汁怎样在胃里与各色的液体调和在一起,看到胃壁在揉着这些液体;看到肠道吸收这些液体,看到营养的流体进人骨骼、肌肉、皮肤、毛发……你感觉到自己在生长。

  “喂!喂!邮差,邮差,你好了吗?”物理教师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

  谁是邮差呢?他迷茫地想。

  一根手指、一定是根手指按在了我的鼻子上,物理教师想。那根食指按着,欲着他的鼻尖,好像一个女报务员在拍发电报。滴达滴达的信号传进他的大脑。你听到那个声音又在呼呼叫:

  “邮差,你醒醒吧,我们给你点东西吃!”

  他努力睁开眼睛,眼前飞动着五彩的烟雾,他习惯地往脑袋旁边摸索着。

  “爹,他醒啦,他睁开了眼睛!“那个像一盘盛开的、旋转的葵花在说,“邮差,你摸什么呀?”

  “眼镜,我的眼镜……”物理教师说。

  “噢,没有眼镜你就是瞎子?”

  眼镜夹作了你的脸你的左眼看到她确实像一朵毛茸茸的向日葵,你的右眼看到她生着一张红彤彤的圆脸,睫毛乱蓬蓬的,两只绍长的眼睛爪。闪烁着金子一样的光芒。

  物理教师清?w过来,翻身欲待爬起,那姑娘却伸手按住了你。你看到她纯朴美丽的嘴巴里有两排细小、整洁的牙齿,乱蓬蓬的睫毛和男孩子一样短促乌黑的眉毛使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动人的、睡眼你的经过暴风雨洗涤更加敏锐的嗅觉从她的呼吸里捕捉到一股浓郁的蜂蜜气味。她说:

  “你别动,躺着,我叫俺爹过来,爹,这个邮差醒了,你来呀!”

  你看到从房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一位步伐坚定、目光异常犀利的、无法判断年龄的人。

  趁着他向你运动但尚未运动到你面前这段时间,你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又长又宽的地铺上。地铺上铺着厚厚的打软了的、金黄色的小麦秸秆,它们散发着强烈的太阳气味,和麦粒炒焦后的苦香。这是一个温暖的大房子,足有二卜米长,七八米宽,一贯到头,中间没有间壁墙,这似乎是做过仓库的房子。一根杉木房梁上悬挂着一盏马灯,马灯射出的金黄色光线十分柔和。房梁上结着白色的蛛网,两只小蜘蛛在灯光里做着你升我降或是你降我升的游戏。离草铺不远的墙边垒着一个锅灶,锅里咕噜咕噜地响着,从锅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一绪缕强劲的蒸汽。气味鲜美无比。灶里插着劈柴。火苗子轰轰地响着。在房子的那一头,也悬挂着一盏马灯,又一根粗大的衫木房梁上悬着五只粗大的铁钩子。墙壁上血迹斑斑。地上躺着一条捆绑住四蹄的老黄牛。牛角弯弯,牛眼蓝蓝,它呼味呼味地喘息着。灶边一堆细草上,趴着一只黑毛大狗。狗眼下有两块十分对称的、金黄的斑点。灶里的火苗子映照得狗毛像上等的绸缎一样放出光泽。狗硕大的头颅平放在两只前爪上,狗眼眯缝着,但依然放射出迷梦般的、使人神往而又惧怕的强烈光彩。在黄牛和黑狗之间,横着一个柳条编成的长篓子,篓洽很浅,篓上沾满发黑的血迹,篓里凌乱地摆着:一把牛耳尖刀,一把厚重的、黑脊白刃大砍刀,一把葵花叶状刀,一把柳叶长刀。一根铁棍,一柄巨大的铁锤,儿条湿流旎的黑麻绳。

  你还看到灶旁的劈柴堆上,晾着你的绿制服,几根宽大的聆上,贴着十几张面值不等的人民币。

  那男人走过来,弯下腰,探询地看着你。你以为他要问你的来历呢,却听到他问:

  “喝酒吗?”

  你急忙爬起来,低头看到自己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衣服。衣服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生出舒适和快乐。姑娘—她有十八、九岁了吧—却举着一个给婴儿喂乳的奶瓶,调皮地问:“你还吃奶吗?"她穿着一件红方格上衣,头发也乱蓬蓬的,很像一个鸦鹊的巢。

  “给他倒碗酒。”那男人说。与他的女儿比较,他分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老人坐在草铺上,掏出一个磨得油亮的牛皮烟口袋,把一根黄铜烟嘴、红铜烟杆、青铜烟锅的全铜烟斗伸进皮口袋里挖出一锅金黄的烟末。他漆黑的牙齿咬住烟斗的嘴,用枯搞的大手捏起一根钢铁的长钳,伸进灶里。夹过一块僻叭细响着的灼目炭火,引嫩了烟锅里的烟。这一系列动作他完成得连贯而自然,旁若无人,显示出绝对的一家之主气度。

  与此同时,那姑娘赤着脚从草铺上蹦下去。物理教师没有一丝一毫邪念地注视着她那两辫结实的屁股活泼生动地扭动着。你注视着她离去又注视着她走来。她用两条胳膊抱着两只涂釉的古老黑坛子,满脸流滋着调皮和愉快的神情。

  老人用大拇指把烟锅里姗烧着的烟末往下压了压。你惊异他的手指耐烫的能力。他眯缝着眼看着抱坛而来的女儿,眼缝里射出的光辉与黑狗眼缝里射出的光辉一样:具有迷梦般的性质,使人神往又惧怕。

  姑娘跪在物理教师与老人之间,笨拙地俯身放下坛子。她把扣在坛口上的两只黑碗取下,放在铺草上。因为草的不平整碗倾斜着。她拔开堵住坛口的木塞子,“哮登”一声响,浓烈的酒香随即四滋。终生与酒没结缘的物理教师沉醉在酒的气味里。他迷蒙地望着袅袅上升的淡蓝色酒气,突然感觉到生活无比美好。姑娘搬起坛子,往两只碗里倒酒

  她拔开另一只坛子的木塞时问:

  “爹,你要加蜜吗?”

  老人低沉地说:“加一点吧!”他的嗓子里有一种威严的、沙沙的杂音。

  姑娘用一根细劈柴,从坛子里挑出蜂蜜来。蜂蜜是金黄色,与房子里的基本色彩一致。它的光泽更金黄一些、更润泽一些。它十分私稠,在劈柴与坛u之间拉着细长、金黄、半透明的丝。

  她把蜂蜜挑到碗里,慢慢地搅拌着。蜂蜜在溶解。野菊花的药香味儿在扩散,酒浆在改变颜色。她把两只酒碗里都加了蜂蜜之后,伸出舌尖舔着枯在劈柴上的蜂蜜。她的脖子仰着,大得很美的嘴张着她有蜂蜜一样的颜色,她有蜂蜜一样的芳香。她是个蜂蜜一样的好姑娘。物理教师幸福得想放声大哭,他感到生活无限美好。

  “什么样子!”老人譬了一眼女儿,说。

  姑娘把劈柴扔给卧在灶边的狗,真诚地说:

  “老黑,你舔净了它吧。”

  黑狗睁了一下眼。好像不情愿似的,徽洋洋地伸出一只前爪。把那块粘着蜂蜜的细劈柴扒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两下,便不动了。好像它对劈柴上的蜂蜜并无兴趣,它的舔劈柴仅仅是为了执行姑娘的命令。

  姑娘用双手捧起酒碗,递给物理教师,说:

  “邮差,请喝酒。”

  物理教师受宠若惊地接过酒碗。听到她说:

  “你是送电报迷了路啦吧?”

  她捧起另一碗酒递给老人。老人收拾起烟袋接了酒碗。他说:

  “喝吧,驱驱寒气。”

  物理教师轻轻呷了一口酒。金黄色的酒浆,香、甜、醇、猫。他的眼睛湿碗流的。

  老人说:“捞两块肉给我们吃。”

  姑娘又赤着脚蹦下草铺,蹦到灶边,揭开锅盖。薯菇状的蒸气猛然冲起,马灯的光钱被雾气笼罩,变得短促又肥厚。锅里没有大波浪,只有一些细碎的小浪花簇拥着几块金黄色的牛肉。那只黑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姑娘的脚后跟。她抬起脚点了一下黑狗的头。说:

  “你也要吃吗?等等。别着急。”

  姑娘从灶后拉过一块木板,放在锅台上。又摸过一柄二齿的铁钩子,抓起一块像枕头那般大的牛肉,放在木板上。她对狗说:

  “拿刀去。“

  黑狗站起来,伸伸懒腰,走到柳条篓前,叼着那柄葵花叶状的刀,回到灶边,昂起头举着刀,等待姑娘来拿。

  她用葵叶刀切了一块拳头大的牛肉,扔到细草上。她对狗说:

  “你别着急呀,当心烫掉了牙齿。”

  黑狗趴回到细草上去,用两只前爪捧着那块肉,不时伸出舌头,试探肉的温度。

  姑娘切下两块依然如拳头大小的肉,用两根筷子插着。递给物理教师一块,递给老人一块。她又端来一碟子细盐,放到物理教师和老人之间。她说:

  “邮差,你吃吧。吃了一块再切一块。”

  老人也不说话,端起酒碗往你的酒碗上一碰,仰着脖子连喝了三大口。你看到酒浆从他的喉咙里滑下去。老人说:“喝吧!”

  他举起肉啃了一口你仰起脖喝了一大口酒,啃了一口金黄色的牛肉。牛肉丝丝分明,异香扑鼻。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再一次感觉到生活无限美好。

  物理教师喝了半碗酒,吃了三块拳头大的牛肉,酒足饭饱。他感到连日来的劳累烟消云散,精神奋发得要命。老人喝了一碗酒,吃了一块肉,抽了一锅烟,说:

  “您随便,要睡就睡,想走就走。妞儿,穿好鞋,跟爹干活去。”

  老人装好烟袋,从草铺上站起来,走到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油布遮据,上边的禅儿挂在脖子上,下边的禅儿系在艘里。姑娘穿上一双粉红色的高腰水鞋,扎上了一条金黄色的油布遮据。她说:“邮差,别听俺爹的,你还是等天亮了再走。”她指指劈柴上的绿衣服和钞票,说:“你的东西还没干呢。”

  父女俩向房子的西头走去,躺在地上的黄牛低沉地鸣叫起来。

  你看到姑娘从不知哪个墙角上拖过一张大红的方桌,方桌上摆上了一对大红蜡烛,蜡烛上写着金字。两座蜡烛之间摆着一尊黄泥烧制的香炉,炉里盛着小麦。姑娘取火点着蜡烛,又在蜡烛上引燃了三支香,一一插在香炉里。这时烛火渐渐明亮,火苗神秘不安地跳动着,照耀得房子里的一切都在神秘不安地跳动。牛眼在跳动,狗眼在跳动,房梁上的蜘蛛在跳动。

  老人跪在香案前磕了三个头。姑娘献到香案上一束金黄的茅草。

  在烛火里,在缭绕的香烟里,在涂满墙壁的金黄里,老人笨手笨脚地走到柳条篓那里,拖起那柄大铁锤把子,退后一步,直逼牛的眼睛看。

  你看到牛的眼宛如一块蓝色的宝石在闪闪发光。牛眼里的蓝光比烛火的光芒、灶火的光芒、马灯的光芒都要强烈很多倍。老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以出其不意的、令你难以置信的迅猛动作抢起大铁锤,打在牛的脑门上。你听到一声响,很沉闷,很猫腻。老人扔掉铁锤,蹲到了一边。牛眼里的光芒电一般消逝了。只是在明亮烛火的映射下,它才能反射出一些短促而细弱的淡蓝色的光芒。

  姑娘抄起那把牛耳尖刀,迅速地挑断捆绑牛腿的细绳。牛腿像被压缩的弹簧撤掉了压力,“叭叭叭叭”地弹射起来。她把一根粗大的圆木踢到牛体的这侧。现在,牛肚皮朝天,四条绷得笔直的腿像四根炮管,倾斜地上指着,牛腿还在索索地抖动。姑娘用牛耳尖刀挑断了牛腿上的筋,换了把大柳叶刀,挑开牛胸脯正中的皮肤,又换上大砍刀。啪啪啪几下。劈开牛的胸骨,暴露出那个金红色的、像一个椭圆形大香瓜的牛心。牛胸腔里热气腾腾,牛心还在跳动。她用牛耳尖刀往跳动的牛心上一戳,牛血四溅,索索有声。牛血嘟嘟地流着,但他们不去管。姑娘从不知哪个墙角上推过一台给果树喷药使用的高压喷雾器,推到房梁下。高压喷雾器上有两根红色的胶皮管子,一根插在一个能盛六桶水的大缸里,另一根被老人摄在手里。姑娘站在高压喷雾器后,一脚踩住踏板,双手接住推拉进气杆的横把手,紧张地等待着

  你看到牛心上的血流变小了。老人把连结着红色胶皮管末端的空心尖嘴铁管插到牛心上的大动脉里。

  姑娘的身体随着推拉杆前仰后合起来。她往后拉杆时,缸里的水通过红色胶皮管进人高压喷雾器的呷筒;她的身体前俯时,卿筒里的水进人牛的心脏。你看到她的肩脚骨上渗出的汗水把红格布褂子弄湿了两块。

  在高压喷雾气咕哪咕卿的响声里,物理教师连连打着饱09,牛肉和蜜酒的混合物不断上冲咽喉。好像那缸里的水不是压人牛的心脏而是压入了你的心脏。

  你一直呆呆地看着她把那一缸水通通压人牛的心脏,通过心脏进人大血管小血管毛细血管,通过毛微血管渗人肌肉渗人骨头渗人每一个细胞。

  老人从牛心脏上拔出铁管,用一块破布把牛心上的伤口堵起来。

  她走到水缸边,把红胶皮管子抽出来卷起来。老人把他手里的红胶皮管子也卷起来。她把高压喷雾器推到不知哪个角落里。烛光明亮,火焰里有发黑的两点,那是蜡烛的芯儿结成的烛花,据说可根据烛花的形状预卜年成的好坏、预侧女儿的婚姻幸福与否。

  他们干上述一切时聚精会神,旁若无人。

  “行了,歇歇吧!”老人说,“天亮前半个时辰再开剥牛皮,剥早了少出肉分量。”

  父女二人回到草铺边,脱鞋子摘围据。姑娘惊奇地说:

  “邮差,你怎么不睡觉呢?’

  物理教师有偷窥别人隐私被抓获的馗尬。你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不想睡……”

  “不想睡?”她分明是狡猾地笑着,赤着脚蹦上草铺,把我方才剩下的半碗酒咕嘟咕嘟灌下去。她的嘴唇滋润极了,那上边一定有蜂蜜的气味,也有酒的气味。她还用舌尖抿着滋润的嘴唇,鲜红从滋润里显出来,光洁无比,湿润无比,宛若涂抹了一层牛的血迹。

  老人警惕地看你一眼,擦擦烟袋锅,挖出了一锅烟,又擦擦烟袋嘴,递给你,请你抽烟。

  你战战兢兢地接过烟袋,就着他用火钳夹过来的炭火抽着烟。一股呛肺的辣味使你想起了你的四条高级烟,拘留室里尼古丁中毒的感觉使你头晕恶心。这时,你听到稀疏的雨点敲打房瓦的声音和瓦据上的水滴坠落到水桶里的声音。狭窄的门缝里,扑进来户外清冷的空气和泥土的腥味。

  老人脱掉鞋子,半躺在折叠起的油亮被子上,垂着眼皮不吭气。姑娘对我说:

  “邮差,你从城里来吗?”

  “是的,我从城里来。”

  “城里好还是乡下好?你说。”

  你回答不了这个间题。

  “天一亮那会儿,就是我的生日啦。”她很优虑地说,“你猜我多大啦?十九岁啦!”

  老人斜了她一眼。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姑娘跳起来去开门。

  一股冷气袭进来。一个身腰瘦俏、薄嘴唇、度鼻梁、黑眼睛的年轻人出现在光明里,他背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

  “是你这个夜游神!”她插了门,背靠在门板上说。

  “四老爹!”年轻人朝着老人弓弓腰,双手抱在胸前,作了一个揖。

  ‘唔,铁牛!”老人说,“坐吧,妞儿,给你铁牛哥倒碗酒。”

  “他自己不也长着手吗?凭什么要我给他倒酒?”她生气地说。

  “这孩子,越大越没有样子啦!“老人说。

  铁牛淡淡地笑着,卸下包裹,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了。

  “近来买卖怎么样啊?”老人问。

  铁生誉了一眼物理教师。”

  “他是遇难的邮差。”老人说。

  “不,我是市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

  “噢,是个先生。”老人道,“教书先生都是好人。”

  “四老爹,今年我的事儿不遂心,去江南访了几个旧朋友,想同他们一起_L两广闯闯,谁知他们有的正倒霉,有的吃飞帖,有的娶妻生子,往日的志气都被风雨剥蚀净尽了。”他又倒了一碗酒,叹息道,“想当年大家一路春风,横扫天下时的风光如今都成了梦境。”

  老人满眼凄凉,沉重地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这个道理。多少盖世的英雄。最终都身首异处。我的心早灰啦。你也不必撑硬啦,赶明儿跟妞儿成了亲,就与我们一起杀牛度口吧。”

  “我不跟他成亲!”妞儿满脸红云,嘟峨着说,“他许我的东西还没给我呢!”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十层八层地揭开,露出一对灿灿金镯双手捧了,递给姑娘,说:

  “明日是妹妹的好日子,这对金镯就算大哥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接了金镯,戴在手腕上,举给老人看:

  “爹,好看吗?”

  年轻人解下包裹—解到一半时,物理教师就嗅到一股令人发指的气味。他看到那条黑狗毛儿直立,站起来,呜呜的低鸣着—抖出一张巨大的虎皮。那条黑狗浑身哆嗦,像牙痛一样哼哼着,身体缩在劈柴堆上,浙浙沥沥地撤尿。

  年轻人把虎皮舒展在草铺上,说:

  “四老爹,铁牛蒙您多次照应,无以为报。弄来这张皮子,让您铺着睡觉,也算我的一点孝心。”

  物理教师木呆呆地看着这张绵绣灿烂的虎皮,疑心自己在做Mn梦。

  老人抚弄着粗大的虎尾。问:

  “你从哪里弄来的?”

  打虎英雄没有说话。

  老人说:“只怕要引火烧身啊!”

  年轻人说:“老爹不必担优,那些家伙,都是些酒桶肉袋—”

  打虎英雄一语未了,就听到门板一声巨响。门门断裂,门板两分,冷风吹进屋来。四个手举“六九”式连发手枪的公安要察跳进来。

  他们威严地说:“不许动!举起手来!”

  又有四个警察跳进来,每个人提若一副进口不锈钢手铐,麻利地给他们戴上。

  物理教师也不例外他本欲分说。但刚一张嘴,腮帮子上就挨了一拳「这拳打得他满嘴喷血,跌在虎皮卜。他感到虎皮并不柔软一个铃察说:

  “滚起来,你这个杀害老虎、剥走虎皮、害得我们日夜受苦的反革命!”

  经过反复审问,物理教师被无罪释放。

  他走在秋天的大街上,看到一片片的金黄树叶在艳丽的秋阳下打着旋下落,落在街道上,落在河流里。

  他的身体很痒,第一个可能是生了虱子,第二个可能是生了疥疮。

  他出现在臭水沟畔的小卖部里,发现铁门上贴着盖有工商管理所大印的封条。转身欲走时,从柳林里转出两个穿便衣的人。

  “你要干什么?”便衣严肃地问。

  物理教师从他们腰间的鼓鼓囊囊上明白了他们是什么人。

  他回答道:“我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想来买包烟……”

  “教师?”便衣狐疑地打量着他。

  一位便衣一把拉住了他的双手,指着他手脖子上的铐痕,笑着说:“好一个中学教师!说,你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物理教师有嘴难辩,便跟了两个便衣往前走。走进派出所,他一眼看到不久前认识的那位威武警察。他也认出了你。便对两个便衣说:

  这是个神经病,放了他吧!”

  物理教师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走出派出所,一心一意想回家。他想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方富贵把脸还给我,要死要活随他的便,我的位置是第八中学高三班的砖头讲台。

  他沿着街道边缘走着,在一块摆着出卖的穿衣大镜片上,不幸发现了自己的容貌。他穿着一身又肥又大、沾满血迹的屠户服,头发雪自纷乱,面孔上全是青红皂白。他连自己都不认识啦。

  他找到过去的学生马鸿星,想借几个钱拾掇拾掇自己。马鸿星反复盘问他,还是不敢肯定。他说:‘·怎么说呢?听说话的声音,听您介绍的情况,您好像是张老师。可看您的外貌,跟张老师又不太像”

  “我的好学生!”他哭着说,“老师遭了大难,不然也不会求你。你就权当施舍一个叫花子吧!帮帮老师度过这一关!”

  他说着说着,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马鸿星慌忙把他架起来。

  马鸿星:“老师,学生不便问您的个人生活问题。但看您的情景,确实非同一般。我送您二百元,您先去买身衣服、理理发、洗洗澡、换换眼镜片,以后的事,咱们慢慢想办法。”

  物理教师把那二百元钱紧紧地擞在手里。像擞着通向幸福大门的钥匙。他越过了一家商店又一家商店。并没有什么人胆敢把他拒之于店门之外,但他感到每一座富丽堂皇的商店大门,都像一座敞口的坟墓,他不愿意进坟墓,于是他在大街上徘徊。在某个行人稀少的时刻,他听到那些金黄色的白杨落叶在双落过程中与空气摩擦、在落地时与地面碰撞、在地面上散发残存的水分时发出的音响。这又是一首缭绕不绝的金黄色音乐。他并不是矫揉造作地玩弄“自由联想”,而是情真意切地、想回避又回避不了地联想到了白杨树开花季节,那几乎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辛辣气味。

  他不忍心践踏那些静静地躺在水泥路面上的金黄落叶,但又必须践踏那些金黄落叶,因为他不可能搬着脚行走,也无法选择道路。

  在河边的白杨林里,金黄色的音乐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辉煌壮丽。金黄色的阳光从枝叶扶疏的树冠里直射下来,照翅着遗地的金黄。

  一群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把他拦截住了。

  你看到他们高举着一面面纸糊的大旗,那些旗子一面上用彩笔画着一个戴着大眼镜、高葬梁上有一道伤疤的男人头像(头像被一个黑圆圈包围着),一面上写着:

  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中年中学教师寡捐。

  一个领头的孩子递给你一张粉红色的油印传单,传单上印着黑体仿宋大字:

  公民:

  你有同情心吗?

  你有怜悯心吗?

  你知道我市中年中学教师的困境吗?

  他们累死在讲台上!

  他们吊死在教室里!

  你有准备考大学的子女吗?

  你有读中学的经历吗?

  请为他们解开您的钱包—

  一万元不嫌多;

  一分钱不嫌少。

  你抬起头来看着这些在金黄阳光照扭下的、像盛开的葵花一样可爱的孩子脸,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你听到他们在齐声喊叫:

  “老爷爷,请解开钱包!”

  你张开了紧紧撰着的手,把那卷被汗水浸湿的人民币,投进了红纸扎成的芬捐箱的黑洞洞的大口。

  少先队员们齐声欢呼起来。

  一个小姑娘把一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你的脚前。纸花上贴着纸双带,双带上用白粉笔写着:

  【捐款光荣】

  第十二章

  胳膊上佩带着黑纱的市委、市府领导人围绕着王副市长的遗体绕圈子。有关方面头面人物尾随看市委、市府领导人绕圈子。那位枯瘦的黑女人被她的儿子和女儿夹峙着,注视着一群人围着安放丈夫遗体的灵床绕圈子。市电视台的记者们高举着强光灯和摄像机绕着更大的圈子。整容师站在圈子外。

  她看到当强光灯打到死者亲属们脸上时。那个已成了骨头架子的老女人闭上了眼睛。他的儿子个头很高,满脸粉刺,头发披到肩头,像五十年代的中学物理课本上印着的大物理学家牛顿或罗蒙诺索夫他用下牙咬住上嘴唇,双眼瞪圆,直逼强光灯,好像要与光明对抗他用下牙咬住上唇的一瞬间,整容师想起了人民公园里猴山上那此手扶栅栏通视人类的智慧动物。他的女儿挺着大肚子,脸上布满黄豆大的斑点。

  王副市长被鲜花簇拥着,毛料中山装遮掩着平坦如砒的腹部,清瓜的脸上遗留着生前操劳过度的痕迹。

  与遗体告别完毕后,殡仪馆大厅里空空荡荡,整容师与几位勤杂工推着遗体往化人炉里走—这是超出她职权范围的事,但她神圣地感觉到,自己有责任陪同他走完最后一段道路,这是神圣的责任—本来,死者的家属是应该把死尸护送到化人炉边的,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的儿子和女儿一侠仪式结束,就架起母亲,迫不及待地向大门跑去,好像殡仪馆随时都会坍塌一样。

  如前所述,整容床可以顺利地把死尸倾吐到化人炉前那块平滑的、装置着弹射机关的钢板上。

  他狼狈不堪地躺到钢板上去了,鲜花和绿草统统被扔进了化人炉旁的垃圾桶。一位把全身遮掩得只露出两只耳朵的烧尸工人用铁抓钩毫不客气地把他劈开的双腿抓拢。然后,一按电钮。王副市长呼啸着蹿进蓝色的炉膛。炉门自动关闭。就在缓缓关闭的时间里,整容师看到千百条蓝色的火舌扑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坦然自若的脸突然痉挛起来,身体也像弓一样弯曲了。

  这最后的情景给整容师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而这印象的每一次重现,都使她双乳紧张,好像被他的两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抓住。

  大雨过后是小雨。屋子里摆满了盆盆罐雄、锅碗飘勺,一切可以盛水的容器都在迎接着房顶上漏下来的雨水。整容师没有回来,蜡美人破例没有满屋游走。她蜷缩在门后的煤球堆上颇抖。物理教师摆完了容器,便无聊地聆听着水滴与容器演奏的音乐。天还没到黑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十分昏暗。蚊虫在雨滴之间嗡嗡着,老鼠在梁上厮打。他听到了隔壁的哭声。

  他分明看到大球小球钻进了墙洞。他掀开遮掩洞口的帘子时,没发现两个球的踪影,那只盛着两匹小白耗子的粉笔盒摆在乱糟糟的海绵上,一只猫蹲在纸盒边舔着舌头上的血迹。洞里透进隔壁的光明,他看到了那两条熟悉的腿。

  在钻洞不钻洞的问题上,他犹豫不决。

  他刚刚把上半截身体伸到隔壁,后脑勺上就挨了重重一棒。

  当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上半截身体趴在屠小英的家里。脸的周围,凌乱地散着一些破烂的粉笔头儿和一个打裂了的粉笔盒儿。而下半截身体留在整容师家的洞穴里。那被拆穿的墙壁仿佛一柄掀起的大铡刀,随时都会落下来,把他拦腰切断。

  他听到屠小英低声咒骂着:

  “畜生!恶狗!你冒充我丈夫欺骗了我还不算……又唆使你的儿子……勾引跑了我女儿……富贵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朋友干的好事吧……”

  他不顾一切爬到这边来。屠小英挥舞着拼面杖,扞卫着自己的阵地。为了保护脑袋,他不得不举起双手在面前挥舞。挥舞的双手与挥舞的棍子相碰,发出啪啪的清脆响声。

  她一边打一边喊叫:

  “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的女儿!”

  物理教师吃打不过,分拨开棍棒冲上去,拦腰抱住她,把她按到床上。她的手在床边上摸索着,那里有一把锋利的王麻子剪刀在闪光。

  求生的本能使他在看到屠小英的手握住剪刀之后蹦了起来。她的亚麻色头发像亚麻色的火焰—如果是黑色的头发就是黑色的火焰—她的有牛奶味道的嘴巴喷吐着严肃的痛骂—物理教师抬头看到那祯挂在床头上的结婚照。年轻的物理教师微笑着,在照片上。屠小英一手持着剪刀,一手掩着胸膛,杀气腾腾地逼过来,在照片下。

  物理教师缓缓地举起双手,喃喃地说:

  “小英,我的爱人……我不是张赤球……~我是你的丈夫……”

  他跪在了屠小英脚下,神使鬼差一般,他抓起一把粉笔头儿塞进嘴里,响亮地嚼着。

  他感到一只手在抚摸着自己的头皮。

  他听到她说:’张大哥……求求你,别纠缠我啦……我不愿意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一难道你不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吗?求求你,求求你,教育教育你那两个儿子,不要勾引我的女儿一……”

  “女儿呢?”他喷吐着粉笔末,困难地说。

  “被你那两个儿子领着跑啦……~富贵啊,你一死,就家破人亡了啊!”

  他匆匆忙忙地向外走去。

  屠小英从背后拽住了他,说:

  求求你,别从门口走,到处都是眼睛,你,还是从墙洞里钻回去吧!”

  整容师局促不安地站在市人民银行高高的柜台外边,把那三颗从老情人嘴里拔出来、又用铁器砸成三个扁扁金饼的金牙递进去。

  粗大的铁丝网里,端坐着一个穿西服扎领带的年轻职员。他接过金牙时往外瞥了一眼,整容师手把着柜台的边沿,身体却好像腾了空。她战战兢兢、故作镇静地等待着。

  年轻职员拿出一块试金石试探着金饼。他歪着嘴笑啦,头还轻轻地摆动了几下。

  “老王!”你听到年轻职员在喊叫。

  “什么事?”隔座的老王站起来。

  “你过来。”年轻职员说。

  整容师感到自己随时都会晕倒。

  老王接过金饼,用手掂量了几下。

  “你认为这是黄金吗?”老王说,“不是黄金是黄铜。”

  年轻职员把王副市长的牙扔到柜台上。

  “记住,出卖这种金属不要来银行,”年轻职员说,“应该去废品回收公司鱼”四

  从墙洞里钻出来,正碰上整容师沮丧的目光。物理教师没有理她,拉开房门,蹿进了缠绵的雨网里。他在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上匆匆忙忙地跑一阵、走一阵。汽车把大道上的积水截到他的绿衣服上;他的脚踩在小巷里坑坑挂洼的积水里。经过暴雨洗涤的空气没有杂质。经过暴雨洗涤的城市美丽无比。他的腿在奔走着,他的心在呼唤着:

  回来吧,孩子!回去吧,回去和你们的妈妈做伴。你们回去,我就死!

  城市里的灯在雨中亮了。稀疏不定,描绘出风的力量和风的方向的银亮雨丝在五彩虹光中闪烁。街上举起了千万把五颜六色的伞,好像运动着的满城彩色蘑菇,好像彩色的兹菇在街上流淌。

  你怀疑着那一对对在伞里拥抱着的男女,你感到接吻的声音唤起你难以说清的复杂感情。

  只要男女一接吻,你的耳朵里就轰鸣。

  “干什么?找死啊!”伞里神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脸。你的脸上沽了一口有烟油子气味的男人痰。

  他知道这是自找没趣。揩去猫痰,面前出现了雨中的白杨林。一簇簇花苞状的朝天灯,开放在用鹅卵石砌成美丽图案的、林边甜蜜爱情路边的白色灯竿上。河水流淌金银,白杨树皮又白又亮。雨里散发着白杨树枝苦涩的气味、林中草地甜腥的气味。红脊的鲤鱼从河的波浪中踊跃跳起,宛如半道彩虹,划破水气氮氮的河上空,水面泼刺刺地响。

  你无心欣赏美景,你的心在呼唤。你在观察那些撑着油纸伞、撑着尼龙伞,在河边欣赏美景的人。这是一个缠绵排侧的优倡爱情之夜,情侣们徘徊着。好像在寻找被雨水冲出来的钻石或是古老的金币。蜗牛探出头上的触角,在树皮上婚动。它们柔软的唇吻着冰凉的树皮。接吻的声音毫不掩饰,像烟一样,像弥漫的灯光。你勾着我的脖子我接着你的腰,她扯着你的耳朵你拧着她的乳。狂风暴雨都不怕,还怕小雨刷刷下?一头头美丽的长发都湿德镜的。一件件湿浓波的衣服都紧贴在身上。

  物理教师猛然发现一个臂上刺着黑龙的青年把手探进一个姑娘的怀抱里。这个青年如果没有臂上的黑龙就是儿子方龙,而那个姑娘,正是那位扒掉紧绷牛仔裤对着杨树干撤尿的夜游神。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他们坐着的石凳前,心里恼怒而羞愧。他感觉到真理残酷之极。我们是父母性交的产物,但我们不敢想像这场面,如果看到这场面,我们要上吊。我们知道儿女长大要性交,我们照样不敢想像这场面。这场面出现在你面前:他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啦,雨珠在她的大腿上流淌着。他们旁若无人。

  你冲L去,怒吼着:

  “畜牲!无耻啊无耻!”

  他抬起脑袋,冷冷地看着你,攀曲的头发说明他的血统。

  “噢,张叔叔!”他点着脑袋说。

  “畜牲!我不允许你这样胡搞!街上流行艾滋病!你给我回家!”

  “你是谁呀!”他说,“滚开。”“我是你爸爸!”他放下女青年,站起来,对准物理教师的肚子就是一拳。“让你冒充我爸爸!”

  他弯下腰,屁股坐在水洼里。

  物理教师爬起来,捂着脚口,歇歌无语地走啦。

  他心中的呼唤停息了。

  走到路拐弯的地方,他看到大球楼着方虎在雨中跳舞。他们跳的是裸体舞,小球抱着他们的衣服,在一边呆呆地看。

  他惭愧地闭上了眼睛。两只手在衣兜里胡乱摸索着。他摸到了一个绿色的粉笔头,便急忙塞到嘴里去。嗯着它,他眼里流出了苦辣的黄水。他想起了自己早已是死人。死人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不要给活人添乱。五

  “你认识我吗?"他摇晃着牛顿式的头颅说。

  整容师惊愕地看着闯进家来的、老情人的儿子。她第一次感觉到,即使在自己家里,只穿一条裤权也是不太美好的行为。她想去床边披衣服时,满脸粉刺的小伙子堵住了她的路。

  他像王副市长一样高大。

  “你把那三颗金牙交出来吧!”他说。

  整容师用胳膊护着双乳—她怕他的目光—几十年前她就感到它们的可怕。

  “那不是金牙……是钢牙……”

  “给我!”

  她转身就跑,听到年轻职员在大笑、大叫:

  “喂,拜金狂,回来拿着你的金子!’

  “丢了,我把它们丢了!”

  “那怎么办?白丢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但拔死人的牙齿,还卖死人的脂肪。”

  整容师后退着。

  “十几年前,你在河边投水自尽时,我就偷偷地爱上了你……”

  “啊……你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孩子……”

  他脱掉衣服躺到床上,轻轻地说:

  “刷刷牙,快点来,我等你,我想你·~~·,六物理教师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双胞胎每人拧住你一只胳璐,让你的脑袋连连撞击地面。“畜生!要是再敢去欺负我师母—”双胞胎说,“我们就创了K老夫子痛心疾首地说:“禽兽所不为啊!禽兽所不为!”‘这家伙焉坏!挽寡妇门,掘绝户坟,好哑女人。吊死算啦!”小“应该罚他吃十盒粉笔!”解就七他愤怒地对整容师说:“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物理教师哀求着:“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物理教师泪流满面地说:“求求你……给我动手术……还我的……脸……”整容师痴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你对我们说:这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他坐在办公桌后,埋头批改着学生的作业薄,“水房之花”的啼哭声伴随着笔尖的沙沙声。以往只要一进教室,只要一批改作业,他基本上能排除杂念。但今天他无法排除杂念,因为,教师们正在议论着屠小英与罐头厂车间主任在办公室里做爱被抓的事。

  “女人真是靠不住。就像那《红楼梦》里写的,‘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孟老夫子说。

  小郭反驳道:“孟老夫子,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屠小英有什么可指责的?方老师死了,她就应该去寻找幸福!活人没必要为死人受苦,死人不能抓住活人不放!”

  一滴红墨水滴在学生的作业上,泅开了,很大很大。

  “张老师,听说你每天去屠小英家,看出点迹象来了吗?”秃头顶的李老师低着头向。

  他从桌子后站起来,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听说屠小英很早之前就与那小伙子勾勾搭搭的,只是瞒着方老师这个书呆子。”

  “行啦行啦,没准你老婆现在正与她的情人在亲嘴呢!”小郭说“中国人的精力大部分浪费在刺探别人的隐私上。实际上。谁的心里

  也不干净!你们,哪一位见了漂亮女人不动心?哪一位能做到‘坐怀

  不乱’?尤其是有些干部,好像生来就是道德检察官。就说‘女政委’,她老人家究竟跟多少男人搞过?”

  他慢慢地站起来,拉开房门进人走廊,冲出粪便的臭气,飞奔回家。

  我必须对你讲清事情的真相。我没死,我活着。我要她还我的脸。我不要你改嫁他人。我不能忍受你与他人做爱。当然我也有罪过

  他奔跑着,听着学生们在体育教师的哨音指挥下嚓嚓嚓地跑步,听着混凝土搅拌机在轰轰地转动,转动着教师们的新居。

  你跑到自己的家。家里没有屠小英。只有那帧照片在墙上注视着大球搂着方虎在床上。他吐了一口血。抬起手扇了方虎一巴掌。大球抓住他的手腕,方虎捂着脸骂:

  “老棍蛋!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爸爸生前都没打过我……”

  她打着滚哭起来。

  大球把你一把操到门上,说:

  “爸爸,你算什么狗屁爸爸!’

  你对我们说:如果屠小英嫁给了市纪委书记一物理教师听到孟老夫子愤愤地说:,这女人,丈夫尸骨未寒,她就攀上高枝啦!

  他无法聚起精神批改学生作业。窗户洞开,对着操场。操场上停着十几辆披红挂彩的高级轿车,鞭炮挂在杨树枝上,僻麟啪啪爆响。两位女缤相穿着红绷衣服,把按照俄罗斯传统装扮起来的新娘屠小英架出来。穿一身笔挺毛料中山装的新郎伸出生着寿夜的手,搀住了新娘的臂膊~一她身着一袭轻双双的白纱裙,脚前缀着一朵大红花……

  他口吐鲜血,伏在办公桌,鲜血污染了学生的作业本……

  你对我们转述小郭的话:“听说了吗?方老师的妻子投河自尽啦!”

  “好一个节烈女子!”孟老夫子感叹地说。

  “她可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啊!”李老师说。

  “死了也好,强似活着受苦。”宋老师说。

  “说是这么说。可真要死临了头,又想活下去。”李老师说

  “这就是人类的弱点。”小郭说,“大家都不彻底。我也一样。譬如:明知道当中学教师是他妈的天底下最倒霉的事,可我们还是教,骂着娘教,发着牢骚教。明知道现在干什么—哪怕去收破烂也比当教师实惠,可我们还是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这每月连毛带屎的九十元零五毛臭钱!”

  “刘书记来啦!”宋老师低声说。

  “孟老师,您说我们有没有必要向学生简单介绍一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小郭高声说。

  你站在离城三十里的河边沙滩上,看着屠小英被沙土掩埋了一半的尸体。你想起了那条被河底淤泥活埋了一半的鱼。公安局调查清楚这不是个外国女人而是个死去的中学教师的老婆后,就失望地开车回去啦。她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全身散发着臭气,吸引来成亿的大妈蚁覆盖她白色的肉体,吸引来成百的乌鸦在她尸体上空盘旋,吸引来数十只野狗围着她绕圈子。你轰赶着野狗,它们瞪着血红的眼睛蹲在你不远处咆哮着;乌鸦哇哇地叫着,把一摊摊黑白间杂的屎履到你身上,乌鸦粪便的气味与燕子粪便的气味几乎没有差异;蚂蚁在死人身上挤不到位置便向活人进攻。你的身上、脚上开始出现蚂蚁爬动的痰痒。你没有逃跑。你缓级地跪在沙滩上,跪在屠小英的尸体面前,等待着野狗咬断你的喉咙,等待着乌鸦牵拉你的肚肠,等待着蚂蚁把你啃成一架白骨。

  你对我们说—他看到一个跳姗学步的孩子从白杨树缝晾里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这是个漂亮的小男孩,穿着牛仔小背带裤和毛巾衫,赤着小脚丫。他生普柔软的亚麻色头发和碧蓝的眼睛。一个身体高大丰胰的、衣着华丽、高咨云异的贵妇人从白杨林追出来。她跑着,沉甸甸的俄式Rx房跃动着一他会不会想起那头撞Rx房的奇遇呢?还有,一匹黑色的大洋马啃着白皮青苹果的情景?你举着一束火红的美人蕉迎着她走去。那个美丽的混血小儿成了你们之间的障碍……

  你对我们说,有一个人被关进铁笼里吃粉笔……他举着一支粉笔到嘴边,我们都闻到了它的香气,看到了它的光彩。你说他感到这粉笔有皮、有馅,气味鲜美,好像一只精心灌制的小香肠……

  我们听你说有一个在铁笼里吃粉笔……

  在你与我们周围,除了长颈鹿,所有的飞禽走兽都竭尽全力发出了它们的吼叫。

  假如—为什么不可能呢—他穿着那身油渍麻花的屠户服,出现在都以为是张赤球其实是方富贵的迫悼会上。

  追悼会在学校操场上举行,几千名学生站成黑压压的一片。没有轿车—是什么原因?校长站在临时搭起的讲台上,阳光照粗着他眯缝着的眼。在讲台的一侧,站着李玉蝉,她像一根黑木头。还站着大球小球,他们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头颅。

  校长沉痛地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开大会,追悼我们敬爱的张赤球老师一产

  张赤球分援着学生们往前挤。层层叠叠的学生肉体。像一裸棵光滑的白杨树,散发着辛辣的气味,散发着石榴花的气味。

  校长说:“张赤球老师是中国人,早年毕业于师范大学物理系,是该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分配到我校任教,至今已二十多年了。“

  蓝天上的白云在游走,把一团团缓缓爬行的巨大阴影投到第八中学操场上,压在追悼会场上,压在老师们和学生们的头上。学生们的身体犹如一株株白杨树,树皮光滑,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学生们的头颅犹如一球球火红的石榴花,散发着石榴花的气味。

  校长说:“二十多年来,张赤球老师努力工作,艰苦奋斗,团结同志,平易近人,任劳任怨,不发牢骚,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刻苦改造世界观,思想上红上加红,业务上精益求精,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张赤球分拨着学生们层层叠叠的肉体,往讲台上挤,学生们都穿着虎皮外套,色彩斑斓,威风堂堂。你好像在猛虎的树林里穿行……

  校长说:“张赤球同志的不幸去世,就像不久前方富贵同志的去世一样,是我们第八中学的重大损失。毛泽东同志曾说过:‘中国古时候有个叫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反动派和法西斯卖命,就比鸿毛还轻’,张赤球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

  张赤球分拨着学生们光滑的肉休往讲台上走,学生们重重叠叠层出不穷,宛若蜂拥而来的群羊。航天飞机贴着树梢滑过,战斗在城外进行,一个醉酒的军官欺住了发射原子弹的电钮……

  校长说:“张赤球老师虽然死了,但他永远活着!”

  张赤球分拨着学生们的身体向追悼大会的讲台上行走。是的,我没有死,我活着!学生们的身体层层叠叠,弯弯曲曲,犹如江河中滚滚而下的音乐。雄壮的音乐、柔软的音乐、革命的音乐、嘈杂的音乐在他的耳畔缭绕着……

  校长说:“同学们,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不放松每一秒时间,努力背书做习题,钻研考试技巧,用最优异的高考成绩,安慰张赤球老师的活魂灵,……”

  张赤球已经看清校长的鼻涕和汗水,听清他嘶哑的吼叫。

  校长坚定地举起拳头带领学生发誓:“誓死拼搏—!”

  学生们在你周围齐声吼叫:“誓—死—拼—搏—”

  校长领喊:“考L大学—”

  “考—上—大—学—”

  校长领喊:“高考失败虽生犹死—””高考失败—虽生犹死—”

  宣誓的拳头密如层林,口号声犹如山呼海啸

  张赤球挤到讲台边上时,早已被巨大的声浪震昏了头。他说:“校长……我要教书……”

  只说一句话他就晕倒了。

  会主席说:“同学们,大概是张老师的父亲来了,他要继承儿子的遗志。与我们一起拼搏……”吞下鼓后一把粉笔面儿,你对我们说:“最后一节物理课上,物理教师又一次讲到原子弹原理和如何制造原子弹的事”他失去了抑扬顿挫和慷慨激昂,得到了有气无力和半死不活。学生们有的低头打纯,有的茫然四顾;教室里一片凄凉的秋天般的景象。

  下课铃响了。但是他不发布下课的命令。学生们起初有些焦虑,因为下课后要排队抢饭吃,食堂那边已传来锅碗飘盆的交响乐,后来都疑惑起来,他们发现讲台上的老师有些奇形怪状。他好像留恋一样,注视着学生们。一张张的学生脸从他眼前滑过,从他心上滑过去。一个胆大的学生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弓着腰向门口溜去。他毫无反应。几个学生尾随着那大胆学生向门口溜去。他毫无反应。学生们小心翼翼地,一个接一个向门口溜去。

  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的背影,教室里一片寂静。他娜到门口,关住j-门。

  他打开了一扇靠近讲台的窗户玻璃。窗扇贴到黑色的墙壁上,使窗玻璃具有了镜子的功能。他看到了玻璃里的脸。额头上一大片青紫,鼻子上一道疤痕。

  你对我们说:他从一位女生的铅笔盒里找出一把铅笔刀,对着窗玻璃切削自己的脸皮。他动作笨拙,像一位俄罗斯老厨娘刮削腐烂的土豆皮。有时因为镜子造成的方向迷乱使铅笔刀可笑的落空。

  他的脸变得血肉模糊,很不好看。

  你告诉我们刮削掉脸皮之后他对着沉沉西下的落日发呆。窗户外是一大片空地,白杨树在那里生长。窗口与树冠在同一水平线上,树上有一群麻雀在喳嗽喳啾叫。

  他解下裤腰带悬挂在黑板上方一只坚固的铁钉上。他脱掉污脏的绿色制服,摆在讲台上。他只穿一件背心,一条裤头。他低头看到,讲台上、黑板槽里,到处都飞舞着香肠般的粉笔和粉笔般的香肠。它们蹦跳着,唱着歌跳着舞,是一群可爱的小精灵。它们唱歌:

  我们有皮

  我们有瓤

  我们美丽

  我们芬芳

  你吃我们

  我们吃你

  唱歌跳舞

  跳舞唱歌

  芬芳我们

  我们芬芳

  美丽我们

  我们美丽

  辉煌前程

  前程辉煌

  他的眼睛里突然饱满了感激的泪水。后来,他慢慢地扬起脸来,看到窗外每一片杨叶上都镀着金,麻雀们也变成了金色。

  你对我们说:他正欲把脖子伸进腰带挽成的圈套时,听到杨树叶间一声脆响。他再次走向窗口,看到一只麻雀垂直落地。他把血迹斑斑的脸探出窗户,往下看那被千万只学生脚踩得白白净净的地。在树的紫色阴影里,那只受了打击的寐雀翅膀上流着血。它挣扎着站起来,它站起来了。两只小眼睛像两顺晶亮的小星星。

  你对我们说过,他曾在梦里听另一个人说过: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一个生着亚麻色头发、挺着俄罗斯大Rx房、身上焕发着新鲜牛奶气味的女人对我说:

  “有一个古老的美丽传说,说人只要看到麻雀单步行走,就会有好运气降临。它走一步你文财运。走两步你交官运。走三步你交桃花运。走四步你身体健康。走五步你精神愉快。走六步你工作顺利。走七步你智蔽倍增。走八步你妻子忠诚。走九步你名满天下。走十步你容貌变美。走十一步你妻子美丽。走十二步你妻子和情人亲如姐妹。但决不能看到它走十三步。如果它走了十三步,所有的好运气都会变成它们的反面,降临到你头上”。

  它拖着流血的翅膀站起来了。血在你的眼上蒙了一层虹膜。阳光血红,麻雀像黄金。

  一只流血的、金色的、像鸽子一样大的麻雀对着你单步走来,它摇摇摆摆,好像一个蹄珊学步的小男孩。

  它对着你走来。

  对着我们也对着你们走来。

  对着我们走来,我们不敢不承认。

  我们不敢不承认,除了长颈鹿之外,所有的在我们周围的飞禽走兽都竭力叫起来。我们都产生了吃粉笔的强烈愿望。我们理解了你,羡慕了你,嫉恨着你。你早觉悟了,多吃了多少粉笔。这时你诡笑着,在铁笼里召唤我们……我们终于,到底是与你共居一笼中,这时,美丽的西天彩霞使我们辉煌,我们吃着多姿多彩的粉笔,看着它对我们走来。

  我们默默地点着它的步数:

   1-2-3


   4-5-6


   7-8-9


   10


   11


   12


分享到:
阅读后您觉得本站文章怎么样?
非常棒!
还不错
一般
极差
投票
查看结果
会员登录
登录
我的资料
留言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