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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丽梅||奶奶的“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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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4-02-03 16:18作者:黄丽梅来源:文学盘州行网址:http://xnwenxue.com/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也无法验证的是,奶奶床底下那罐“金汤”的药效。

从我记事开始,奶奶的床底就放着一个玻璃罐,脸盆大小,两根筷子高。深棕色的液体里边挤满了药材,圆片状或米粒样的、黑色或红色的药材……比那田地里边的庄稼种类还要多。一棵完整的人参紧紧贴着玻璃内壁,根须歪歪扭扭。提高免疫力、消炎止疼、清热降火,诸多药效集于一身的“金汤”药酒,是奶奶贵重的陪嫁。她嫁过来的那天,药酒罐子被姑奶奶全程护送至新床下,之后,再没挪过地儿。

这罐药酒占地为王,奶奶的房间随之戒备森严起来。身为长孙的大堂哥嘴巴甜,人机灵,获得过奶奶的许多称赞。一次捉迷藏的时候,他居然躲进奶奶的房间,躺在了药酒罐子旁边。又宽又暗的床底,藏一个又瘦又小的身躯绰绰有余。游戏最后,九个兄弟姐妹怎么也找不到堂哥。那么多人没找到他,他觉得那是一种荣耀,于是,兴奋得在床底打滚。药酒罐子被碰倒,发出“嘭”的一声碎响。褐色的液体,咕咚咕咚往外流。浇地回来的奶奶听见声响,扁担水桶一丢,边往里屋跑边大声咒骂,天塌了一样。

药罐里边那些被酒泡得失去自我的草药,集体进行封堵,极力阻止要命的药酒往外流淌。等奶奶老猫一样压着腰杆趖进床下的时候,那罐酒,还剩一半。奶奶命令大堂姐找来大瓷碗和一个软胶杯,倒下软胶杯,一次次将地上的药酒哄进杯里,哄得一小口就往瓷碗里边倒。大地跟奶奶抢酒喝,喝了不少。无法再救起来的药酒,慢慢被大地吸干。奶奶小腿一蹬,把自己的身子退了出来。直起老腰扭晃几下,奶奶又开始骂:“小发瘟,一边玩咯!”奶奶骂我们“小发瘟”的时候,就是她的天塌了的时候。我们在旁边围着,大气都不敢喘。窗台上的蝴蝶,翅膀都没敢再扇一下。

好在,药酒被救下来满满一碗。这一碗苟活下来的药酒,倒把奶奶的时间变慢了。奶奶把虎口开到最大,两只手扼住瓷碗,两条腿偷偷摸摸地迈开了步子。我们远远跟着,用意念帮她一把。

到了走廊的桌子边,奶奶悄悄放下碗,怕药酒受惊会逃跑一般。她坐在门墩上甩甩胳膊捶捶腰,指挥二堂姐找纱布,指挥我拿漏斗跟勺子,指挥大堂哥拿来一个大海碗。大堂姐是十个孩子里边最沉稳的娃,大人们都那么说。最复杂的过滤程序,自然要交给大堂姐。纱布被折成四层垫在漏斗上,大堂姐用小勺,一点点地给纱布喂药酒。药酒把纱布浸透后,悄悄地顺着漏斗一滴一滴地掉进空碗。

一直到天空落黑,大堂姐还在机械地做着舀起、倒下的动作。为确保药酒的质量,大堂姐总共过滤了两遍。第二次过滤眼看就要结束,可最后一滴药酒死死抓住漏斗,欲滴未滴的样子,让大堂姐差点哭出声来。“你个小发瘟,都是你害的!”大堂姐一扭身子,给大堂哥屁股上狠狠地来了一闷脚。

玻璃罐换了,守护药酒的人,多了一个大堂姐。

奶奶懂草药,有植物的地方,便是她授课的大课堂。“看看这叶子细绒绒的,像不像老鼠的脚印?”奶奶弯腰拔起一棵草,递给我看。这个叫“老鼠足迹,止痛的。那边叶子小小的、开白花的是白花蛇舌草,清火的。”“今天日头晒,回头时,我拔两把回去清清火气。”“看见沟边那一小丁点的红花没?那叫一点红,也是清火的。”奶奶的“药经”,远比不上一根小棍打折路边小草更具有吸引力,无心听课的我,没少被奶奶敲打脑袋。那些乡村野地的救命药草,奶奶塞也要塞进我脑瓜里来。

三十年来,我曾经一度怀疑过,奶奶说的那些“药名”,都是她自己编的。

路边的草药,始终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草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药,绝不可能在奶奶的药酒罐里出现。够格泡酒的药,无一不是经过奶奶甄选过的、在书本上见得着名字的中药。奶奶挑选中药的方式五花八门。大街上,向胡子又长又白的老人家买;和别人聊天时,听到别人灵验的方子后求人赠送;自己拿着药书到山坡上,按图索骥……爷爷说,奶奶天生就有一双辨别药物的耳朵和眼睛。

奶奶没读过书,脑袋里边却装着一本百科全书。譬如,反手拉扯眼尾可以治疗针眼。譬如,一根细线可以使面部光滑白静。譬如,用蒸饭的蒸汽水含在口中,舌头的溃疡就会不药而愈。跟奶奶在一起生活的十几年时光里,我的每一次验证,都会加持我对奶奶的钦佩。而关于奶奶的药酒,她当作神邸来看待的宝贝,我始终也没有找到机会验证。

奶奶的药酒,远不止床底那一罐。大大小小的满满当当的药酒罐,有二十来个。它们,长年累月呆在二楼存谷子的房间里。二楼通风干燥,还鲜有人去。不用下地干活的雨天,奶奶会扶着楼梯爬上楼取,把那些中药罐子擦一遍,观察一遍。或者,打开塞子闻一闻,用手指沾上一滴两滴药酒放进瘪嘴,细细琢磨,细细品。

若是在大晴天,如果早餐过后仍不见奶奶出门,必定是她有大动作了,要做新药酒了。

厨房镂空花纹的窗,一直在往外吐白烟,白烟在阳光下慢悠悠地消散。爷爷坐在灶台边,手持火钳管火。院子里边靠厨房窗子的地方有个压水泵,它正往外吐水。许多玻璃罐泡在大锑盆里,奶奶裤脚挽到膝盖,坐在小木凳上,用一块纱布反复擦洗玻璃罐。水,被她逗得笑出了声音。奶奶时而弯腰,时而坐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爷爷聊着天。爷爷正专心加柴,他得把大锅里的水烧开。有一阵,爷爷没有及时回应,奶奶急了,提高嗓门喊:“睡着啦,他爷?”喊两声还没回应,奶奶赶紧起身去往厨房,小旋风一样刮去。见爷爷坐在火炉边耷拉着脑袋,闭着双眼,睡得人事不知,奶奶喊起来:“莫要打瞌睡咯!火都烧出来咧!”爷爷一惊,迷迷瞪瞪地醒来,再定眼一看,赶忙用火钳把柴尾巴往灶里送。

水烧开的时候,奶奶已经把罐子放到大水泥板上。爷爷把开水抬出来,奶奶舀起开水,一遍又一遍地浇在玻璃罐上。等玻璃罐冷透,水会被倒掉,自然晾干。利用这点时间的空隙,奶奶把酒和中药拿出来做好准备。视药酒的功效和中药获得的难易程度,泡药的酒,也是分等级的。求人才得的中药,亦或是治疗大病的中药,得用大商店买的最贵的瓶装酒泡;治疗一般的头痛脑热的中药,就用爷爷赶场天打来的高度白酒泡。

院子里摆上两张小桌子,一张小凳子守护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纸笔和一瓶浆糊,另一张桌子上放着装药的塑料袋、酒壶。奶奶往玻璃罐里装药,嘴上忙着给爷爷口述药效。爷爷埋头把奶奶说的翻译成文字,再抬起头来,把纸条糊到罐身上。

头痛,头晕。奶奶用的词语极简。不时,她会告诉爷爷谁家吃了哪种药,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也会告诉爷爷哪种药来得多么不容易。还有,某个赶场天,她在脸上长颗黑痣的老人那里,买到了野生的首乌。

“你厉害咧!”爷爷停下手中的笔,爱心爱意地看着奶奶,嘿嘿地笑。

除非作为交换条件,奶奶的药酒可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她总说,那些罐子里装着她的身家性命。农村人求医不便,泡药酒,图的是有备无患。“最好,哪个都用不上。”这是奶奶在封好最后一罐药酒时的自言自语。

奶奶病倒了。

在大医院积极配合治疗期间,常常只有爷爷陪伴奶奶。“回屋吧,床底下的药酒万一能治我的病。”奶奶悄悄和爷爷说过很多次这句话。医生给奶奶下病危通知书的那个下午,爷爷同意了。

回到家,奶奶躺在院子的摇摇椅上,爷爷帮她盖好被子。缓上一缓,爷爷从房间里端来一小杯药酒,双手递给奶奶。奶奶接过杯子高高举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像是在看杯子,又像是在看对面那条正打盹儿的看家狗。奶奶喝得极慢,全程闭着眼睛。她吞下药酒的时候,喉咙发出响亮的咕嘟声。喝完后,奶奶笑了。她说:“原来,药酒这么难喝!”

过后,奶奶不再说什么,只安静地睡着,好似在等什么事儿发生一样。二零零五年的冬月,奶奶等来了一场雪,等来了死亡。



作者简介:黄丽梅,80后,系贵州省散文学会会员,“文运盘州”文学沙龙成员。热爱文学,散文作品见《乌蒙新报》《精英文学》《盘州文艺》等。



(编辑审核:罗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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