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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霞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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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21 10:44



  文/迟子建


  第三章


  天热了,外罩基本穿不住了,泥霞池的客人,都换上了汗衫。若是春秋时节,人们即使在外劳作了一天,身上也不觉得特别脏。可是到了夏天出汗多,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酸臭气,若是临睡前不洗个澡,真就觉得跟猪一样了。所以这时候,客人们似乎都变得大方起来了,舍得花上三块钱,站在莲蓬头下,让清水在身上激情四溢地迸射,畅快地沐浴。

  小暖的活儿,比平时也就多了。几乎每个回来的人,都要扔给她一件汗衫,她坐在洗衣盆前,有时要洗到月亮升起。她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喜欢凑到电视机前,捶着腰站上一刻,随便看上几眼。这个时候,大家就爱逗她。

  有人说:“小暖,怎么不见你娘家来人啊,他们不要你了吧?”

  小暖说:“我爸死了,我妈给我弟弟看孩子呢,把手,出不来。我姐呢,她有风湿病,走不动。”

“那你弟呢?”

“他从春到秋都忙地里的活儿,冬天呢,还要到矿上挖煤,挣点零花钱,哪有工夫?”小暖说,“大贵死的那年,我弟来了。他不喜欢这儿,说是男人能和男人胡搞的地方,有什么好?”

“那你不想大贵啊?”人们问她。

  小暖咬着嘴唇,眼里闪着泪花,不吭声。陈东见她难过,就岔开话题,说:“这个浴池的名字叫得怪啊,泥霞池,听说是你起的,什么意思啊?”

  小暖瞥了陈东一眼,说:“你还算念过书?这意思还不明白?”

“我的书算是白念了,没考上大学嘛,要不能出来干这活儿吗?”陈东说。

“干这活儿怎么了?青苗!”小暖用手点了一下陈东的脑门,好像要给他这榆木脑袋开开窍似的,问他:“你说说,天上和地上最脏的东西是什么?”

  陈东想了想,说:“地上最脏的是土,天上是没有脏东西的。”

“土?”小暖说:“算你说对了一半。你身上要是沾了土,是能拍打掉的。要是泥呢,就得洗了。所以,地上最脏的是泥!你又没上过天,怎么能说天上不脏?我打小就看出来了,天上也有脏东西,那就是早霞和晚霞。天本来干干净净的,它们一出来,就把天搞得浑儿画儿的,你说,天上的霞脏不脏?”

  陈东只好忍着笑,迸出一个字:“脏。”

  小暖这才气顺了,说:“为什么叫这个名,不就明白了吗?”

  陈东说:“可是你只能洗地上的泥,天上的霞你是洗不了的。”

“我是洗不了,可是我能让雨洗了它,让大风洗了它!”她气恼地说。

“这么说你属大龙的,能呼风唤雨了?”陈东实在憋不住,大笑起来。

  小暖一跺脚,走了。但没有多久,她又来了。她手中抓着根水灵灵的黄瓜,吃得满屋清香,人们又拿院子中的树桩逗她。

  金鱼眼说:“小暖,我要是那个树桩就好了,让你整天靠着,我就是累死也心甘。”

  小暖眨巴着眼睛,很认真地说:“那就让人把你截断了,戳那儿一截,我试着靠靠。”

  大家笑起来,没想到她脑子反应那么快。

  陈东听师傅说过,院子里原本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夏天时能撑起半个院子的阴凉。五年前的一个雷雨天,这棵树忽然遭了雷劈。宋师傅说,他睡到半夜,只听“喀嚓”一声响,窗户被震得直颤动,一道道白光在窗外飞舞,它们像蜡烛一样,将墙壁照得泛出阵阵亮光,睡在铺上的人都被惊醒了。暴雨声中,他们听见小暖的哭喊,知道出了事了,连忙从铺上爬起,打着伞来到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已被雷劈断,倒伏在小暖住的耳房上,将屋顶的瓦砸碎了。小暖又惊又吓,打着寒战,哇哇直叫。她的婆婆冷冷地站在屋檐下,说是榆树断了,这是大贵借着雷公的手,把它取走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等雨停了把树挪开就是了。原来,大贵活着的时候,最爱这树了。他夏天坐在树下吃饭,抽烟;冬天靠着树,在飞雪中吹口琴。小暖跟大贵一样,也爱这树,她爱坐在树下奶孩子,洗衣服,择菜淘米,做针线活儿。当然,有的时候也在树下看看日光下翻飞的蝴蝶和夜晚时高悬的月亮。她听婆婆说大贵把树带走了,大叫着:“大贵,我守不着你个大活人了,守棵树你都不让,你这么快就投到狼胎里了吗?”她这番哭诉,把老板娘气坏了,她上去给了小暖一巴掌,骂她,你个小贱妇才会投到狼胎里呢!这一巴掌,让小暖止住了哭闹。暴雨过后,老板娘找来几个人,将北耳房屋顶的瓦修补上,然后把树锯成一段一段的,摞起来当烧柴。老板娘嫌那个树桩碍眼,想让人将它锯掉,可小暖说什么也不干,说是树桩连着根,没准儿哪个春天它会发芽呢,老板娘就依了她。这样,小暖洗衣服的时候,在疲累的时候,还能靠着它歇一歇。宋师傅说,最奇妙的是那摞榆木柴火,它们一旦进了炉膛,就会在火焰中噼啪噼啪地响个不休,好像谁在里面热烈地说着话。一到这时候,小暖就爱搬个板凳,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坐在炉边。她的耳朵在火声中一颤一颤的,就像两片被秋风吹拂着的红叶。

  小暖吃完了黄瓜,叹了口气。大家便又逗她,是不是想耿师傅了?问她跟耿师傅在一起时,为什么不用喝酒?小暖有些气恼,又有些害羞,她晃了晃身子,无言以对,情急之下,把黄瓜蒂塞进嘴里,只嚼了一下,就咧着嘴,大叫了一声:“苦。”这声“苦”,又招来一片笑声。小暖站直了,冷着脸,眼珠转来转去的,自认把每个笑她的人都白眼到了,这才一甩手走了。

  陈东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老拿小暖喝酒的事开心,他问宋师傅。宋师傅说:“哪天她喝酒了,你就明白了。”

  这天傍晚,小暖坐在院子里,一手抓着酱猪蹄,一手抓着酒瓶,坐在小板凳上,靠着树桩,有滋有味地吃喝着。她穿着一条水粉色的低胸露肩连衣裙,高高吊着马尾辫,出水芙蓉似的,看上去娇嫩可人。回到泥霞池的人,见她这般姿态,经过她身边时都哧哧地笑。老板娘很不喜欢这笑声,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里,仰着头说:“没见过女人喝酒啊?有什么好笑的?”

  陈东见小暖喝的是白酒,就问:“多少度啊?”

  小暖把酒瓶递给陈东,让他自己看。

“哎呀,五十八度的高粱烧,你可真厉害!”陈东说,“我喝一瓶啤酒都晕!”

“青苗!”小暖轻蔑地说。

“那你能喝多少?半斤?”陈东问。

  小暖摇了摇头。

“二三两?”陈东又问。

  小暖很不屑地扫了陈东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便知道自己说少了,连忙改口说:“七八两?”

  老板娘在陈东身后不耐烦地说:“别问了,她平平常常的也能喝一瓶。”

  陈东叫了一声“天”,倒吸一口凉气。

  小暖对老板娘说,她一个猪蹄不顶事,还想吃条鸡腿。老板娘用教训的口吻说:“你照照镜子去,看看自己这一身的肉,再这么个吃法,我看将来胖得连床都爬不上去了!”

  小暖放下酒瓶,停止咀嚼,做出罢吃的样子,老板娘赶紧说:“好好,我给你上熟食铺买鸡腿去,你个冤家啊。”

  老板娘买回鸡腿,天已黑了,小暖喝了多半瓶了。泥霞池的客人,似乎都不好意思在她喝酒时,把脏衣服丢给她,屋子里便散发着一股酸臭气。月亮升起的时候,小暖喝光了那瓶酒。她摇晃着,害了牙痛似的,哼哼着回房了。她屋子的窗帘,从早到晚都拉着。她进屋后没有开灯,因为窗户依然黑着。陈东以为她醉得睡着了。谁知过了半小时,从她的耳房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好像摔的不止一种东西。只听老板娘在院子中喊:“小暖,你又撒酒疯了?我看不叫人整治你的话,你是无法无天的!”说着,似乎在给什么人打电话,说:“又闹上了,婶子求你了,帮个忙吧,要不她能把房顶的瓦都揭了!”她这话,像是特意说给大家听的,因为她嗓门很大。

  大约半小时后,院子里传来突突的脚步声。老板娘跟来人打着招呼,把他让进小暖的屋子。其实那时候,小暖已不闹了。

  刀条脸躺在铺上,抽着烟卷说:“是、煤、煤老板!”

  金鱼眼说:“你怎么知道?”

“妈、妈的,胖得、走、走道、抬、抬不起脚,能、是谁?”刀条脸说。

  宋师傅说:“煤老板倒是好久不来了。”

“他这种人,钱多得能把自己埋了,哪里不能沾腥?”金鱼眼说。

  陈东这才明白,小暖的屋子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板娘关上小暖的门,走进泥霞池。她看上去兴味十足,手中拈着一把明晃晃的钥匙。大家问她这是谁的钥匙?她不无得意地说:“我干儿子的汽车钥匙呀。瞧瞧,好车的钥匙到底不一样,多眼亮呀!”

“你有好几个干儿子,到底是哪一个啊?”一个绰号叫“五条”的人问她。

“能开好车的是谁?程天啊!”老板娘将钥匙揣进裤兜。

“程天?不就是那个胖墩儿——煤老板吗!”五条说。

“胖有什么不好?胖了富态!”老板娘说五条:“像你,五条细棍撑着个身子,轻飘飘的,没魂儿似的!”

  大家笑起来。五条奇瘦,是个油漆工。人们说他的身形特征就是,两条细腿加上两条细胳膊,再加上一个细脖子,因而叫他“五条”。

  五条的嘴巴是不饶人的,他心平气和地对老板娘说:“我要是五条,那您这干儿子就得是‘五横’了!两条横腿、两条横胳膊,再加上个横着的脖子,不是‘五横’是什么?”

  北方人一旦说谁胖,爱说“胖得快横着走了”。五条的说法,得到了大家的认同,都说他比喻得好。就这样,那厢的程天,稀里糊涂就得了个绰号。老板娘很不高兴,她拉下脸,但似乎又怕得罪大家,没话找话地东拉西扯着,从泥鳅的吃法说到臭虫的危害,从鸡蛋的价格又说到天气的反常。陈东觉得无聊,想出去转一转,刚走到门口,被老板娘拦住了:“小师傅,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呀?要是碰上打劫的,你一个人怎么对付?你来泥霞池日子短,不知道小菜街是不太平的,你问问那些老师傅就知道了!前年,有个劫匪窜到这街,用锤子敲碎了一个下夜班的男人的后脑勺,这人打那儿起就成了植物人,还在床上躺着呢!”

“你别吓唬他了。”宋师傅说,“还没到半夜,现在街上少不了人,让他转转去吧,一会儿也就回来了。”

  五条说:“就是,他一个孩子,还是个童男子吧?连小暖都叫他‘青苗’,他哪懂得去小暖那儿听窗呀,就让他出去吧!”说着,朝陈东挤了一下眼睛,好像在暗示他什么。

  老板娘“哼”了一声,四溅着唾沫星子说:“这世道,十八岁以上的,哪还有童男子!”一闪身,让他出去了。

  陈东来到院子,走到树桩下,借着从泥霞池溜出的灯光和隐约的月光,打量着那个树桩。树桩参差着,看来这树被劈时,很不情愿,作过撕心裂肺的挣扎。干枯的树桩大都是空心的,陈东把手伸进去,心想没准能掏出个鸟蛋什么的,然而他的手受到了阻隔,原来这树桩还是实心的。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淋,它竟然不朽,说明它有着不死的根。

  陈东感叹着,正要朝外走,忽然,从小暖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咿呀咿呀的叫声,是床在叫,好像它坏了,什么人正卖力地一锤锤地修理着。陈东胆怯地蹭到窗根,半蹲下。他听到了沉重的喘息声和热辣辣的呻吟声,这让他血流上涌,浑身燥热。在这声音中,他只觉得身下的伙伴一阵颤动,好像一个受了冤屈的莽撞的硬汉,非要冲出来,与谁决斗似的。陈东赶紧起身,朝外走去。泥霞池的人不知讲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背后,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陈东出了院子,借着昏蒙的街灯,看见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停在门口,他便朝它的轮胎狠踹几脚,又朝风挡玻璃吐了口痰。这是辆奔驰,怪不得老板娘说它是好车呢。在这以前,他很喜欢奔驰的车标,它线条简洁,雄健俊朗,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今夜看它,却像一个浪荡女人在劈叉。他想掰下这个车标,但一想自己的手沾上它,等于抓了臭女人的腿,晦气,就走掉了。

  陈东连穿过三条街,来到夜市中的烧烤大排档。他要了几串烤羊肉和烤鱿鱼,一瓶啤酒,坐下吃喝起来。街巷中车来人往,尘土飞扬。陈东耳边,一会儿响起店主殷勤的招呼声,一会儿是汽车的喇叭声,一会儿呢,又是食客中突然爆发出的笑声。这些声音,使黑夜变得明亮了。他落座时,心情还郁闷着,半瓶酒落肚,陈东舒畅了。那一刻,他如饥似渴地思念小桃酥。他想如果她坐在他面前,一定要想法子把她灌醉,然后拉她到僻静处,最好在一棵树下,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陈东想得热血沸腾时,宋师傅寻来了。他说:“我找了两条街,不见你人,吓了我一跳呢。没想到你这么自在,一个人又吃又喝的。”

“再来两瓶啤酒,烤二十串羊肉!”陈东豪迈地吩咐店主。

“师傅吃徒弟的,不仗义啊。”宋师傅笑微微地坐下来。

“那你还请我吃过鲇鱼炖茄子呢,不比这高级呀?”陈东打着嗝问,“五横走了吗?”

  宋师傅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哈哈笑着说:“到底年轻人啊,记性真好!五横得了便宜,当然走了。这回你明白小暖一喝酒要做什么了吧?”

“那人开着奔驰,有钱啊。”陈东说,“是卖煤的?”

“啊,他在寒市经营着个煤炭公司,生意不错。泥霞池的小锅炉,一年四季烧的煤,都是他给的。”宋师傅说。

“白给?”陈东刚一问完,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噢,是拿小暖换。”

“所以说小暖开始时不乐意。”宋师傅说,“她那个闹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让她砸了。”

“后来怎么就顺从了?”陈东问。

  宋师傅说:“小暖一年忙到头,最高兴的就是过年的时候,老板娘能给她千儿八百块钱,她好给锦葵的亲人每人买上一套新衣裳,打个包裹寄回去。小暖跟耿师傅说,她要是不从的话,老板娘说了,以后就不给她一分钱,年底时她别想着填乎家人了。老板娘还说,大贵是为她死的,她得让小贵受最好的教育,没钱,小贵就得从寄宿学校回来。这样,小暖就依了婆婆的。不过她依得委屈,一到这时候,就得喝上一瓶烧酒,吃上一堆肉,把自己灌醉。每次喝完酒,她都要摔东西。老板娘也乐意她摔,好有借口让人上门呐。她存了不少便宜的水杯、盘子和碗,小暖砸几件,她再添回去几件。”

  新烤的羊肉串上来了,啤酒也启开了,宋师傅对着瓶嘴,一口气喝了半瓶,一抹嘴上的啤酒沫,叫了声:“爽!”然后对陈东说:“这老板娘,让小暖陪睡的,除了五横,还有管泥霞池这片的民警,电业局的收费员,自来水公司的一个副处长,你也明白,这些人跟泥霞池的生意都是有瓜葛的。所以,住在这儿的人,派出所基本是不查的,什么身份证暂住证的,没人要你的。要是逃犯住到这里,那就等于进了保险柜!你也别听老板娘唠叨什么浪费了水呀电呀的,这些费,在这儿差不离都是免了的!她把他们都认作干儿子,一到过年,好吗,这个给她拿来半扇猪肉,那个给她两箱烧酒,另一个送来几坨带鱼,这老板娘,连年货也不用办了!他们来小暖这儿,她给望着风儿,不让我们出去。反正那事儿也快,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过去了。”宋师傅嘿嘿地笑。

  陈东想起刚才小暖耳房传来的声音,恨恨地说:“我看小暖也不是什么好货,她好像乐意那样吧。”

“她不乐意又能怎样呢?”宋师傅说,“大贵的死,让她觉着对不住婆家,所以婆婆领谁来,她都得忍着。像五横这样的主儿,什么女人没见识过?可是怪了,他最得意的倒是小暖!”宋师傅想起了什么,忽然笑着说:“不过有一次小暖倒是不从的。老板娘腰椎不好,去中医院按摩,认识了个五十来岁的医生。有天晚上,老板娘把这医生领进小暖的屋子。那晚上小暖没喝酒,清醒得很,力气也大,嫌他身上一股中药味,说是自己没病,不需要捧个药罐子,把医生从床上给掀了下来!那人骨头也是糠了,跌折了三根肋骨,把我们给乐得啊——”

  陈东也笑了,他轻声说:“小暖还是可爱的。”

“要是不可爱,耿师傅对她能那么好吗?”宋师傅说。

“你们老说耿师傅,怎么见不着他的影儿啊?”陈东拿起一串羊肉吃起来,与宋师傅说着知己的话,令他胃口大开。

  宋师傅了一下酒瓶,说:“耿师傅就是给这家啤酒厂运货的啊。”

  陈东知道,这种“飞泉”牌啤酒,产自东旭,东旭的矿泉资源丰富,那里有两家大型矿泉水厂和一家啤酒厂。寒市是东旭的飞泉牌啤酒最大的消费地。

  宋师傅也拿起一串羊肉,边吃边说:“耿师傅家是东旭的,他老婆是政府机关的打字员,人长得漂亮。在那么个小地方,人一漂亮,惦记的人就多了。耿师傅跟我说,有两个有实权的人都看上了他老婆,请她吃饭,给她送礼物。开始时她没想着背叛丈夫,时间长了,她也觉得自己的漂亮是资本,光用在耿师傅身上浪费了,就跟别人胡搞了。耿师傅说,他老婆跟着的两个男人在当地势力都很大,他几次起诉离婚,法院都以调解为主。因为那两个人都有老婆孩子,如果耿师傅的老婆成了单身,他们就不安全了。耿师傅离不了婚,一怒之下离开家,跑起运输,往寒市运啤酒。他干这活儿有三年了。他一来,就住在泥霞池,他疼小暖,小暖也爱他。耿师傅这两个月没来,把小暖想成了那样,谁看不出来?”

“那他干什么去了?”陈东问,“你们也没有电话联系?”

“住在这儿的人,互相是不留电话的啊。”宋师傅叹了口气,说,“这也算是泥霞池的规矩吧。每个人都像风一样,说来就来,说走也就走了。”

“耿师傅和小暖在一起,老板娘让吗?”陈东问。

“有什么不让的?”宋师傅说:“往老板娘腰包塞上钱就行。只是小暖跟耿师傅在一起时,不喝酒不吃肉,她只吃苹果,一吃就是五六个。”

“苹果。”陈东嘀咕一句,把余下的酒一口气干掉。他觉得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了,宋师傅的脑袋由一颗变成了两颗,酒瓶长出了好看的犄角,而那些肉串全都化作了一枝枝玫瑰。陈东哆哆嗦嗦地拉着宋师傅的手,哽咽地说:“师、师傅,醉、醉了真好。”


  第四章


  陈东垂头丧气地从上林回到泥霞池时,耿师傅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个孩子。那男孩七岁了,叫花砖,剃着个光头,宽额头,大眼睛,圆乎乎的蒜头鼻子,一看人吃东西就流口水,煞是可爱。

  耿师傅中等个,很壮实。天热,他穿着背心短裤,可以看见他腿上和胸上浓密的汗毛。他心眼好,谁的枕头掉到地上了,他会帮着捡起来;谁咳嗽起来了,他会帮着人家把水杯递过去。他抽烟,也是一人分上一棵,常常是小半盒烟分到最后时,自己却没抽的了。

  小暖脸上的阴云散了,陈东他们回到泥霞池时,坐在树桩下洗衣服的她,爱主动打招呼了。她的头发梳得比以前光亮,穿得也比以前得体。她晾衣服的时候,往往会哼着歌,那双杏核眼就像注入了春水,顾盼生辉的。宋师傅对陈东说:“看看,女人跟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就是旱苗得到了雨露,精神了!”

  陈东不像以前爱打口哨了,他情绪低落,小桃酥跟他吹了。

  说也怪,自从五横来的那晚上,他在小暖的耳房下听了窗后,那令人耳热心跳的声音就像一只蜜蜂飞到了他心里,嗡嗡闹着,挥之不去。这声音唆使着他,老想把小桃酥剥个精光。这两次回到上林,他与小桃酥的亲热度层层递进。他从最开始亲吻她的额头,到了嘴唇,从嘴唇又到了乳房,并试探性地朝腹部迈进,就像一只燕子,朝着春天飞奔。然而,小桃酥对陈东还是警觉的,到了关键部位,他是屡屡受阻,这让他心急。有天晚上,他和小桃酥单独在糕点店里,店里没了客人时,他闩上门,关了灯,在黑暗中抱住小桃酥,由上到下地亲吻着。当到了小桃酥认定的警戒线时,她开始了惯常的抵抗,陈东这次没有退缩,他把她放倒在地,撕扯她的裤子,压在她身上。小桃酥大叫着,用手拍打陈东的脸,脚乱踢乱踹着,把点心架子弄翻了,一盘盘的核桃酥、芝麻饼、江米条、牛舌糕哗啦啦地掉下来,落到地上和他身上。陈东晃了晃身子,抖搂掉身上的点心,他可不得意它们,只想吃小桃酥这块大点心。小桃酥愤怒了,用拳头狠狠朝陈东的脑门砸去,将他打得眼冒金星,当时就泄气了,松开了她。小桃酥先是呜呜哭了一阵,然后才起身开灯,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点心。她的父亲,每天晚上都要接女儿回家,当他来到店里,见女儿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哭肿了双眼,点心落了一地,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上去就给陈东一巴掌,骂:“小兔崽子,刚进城几天啊,就学坏了!”他转而问小桃酥:“他得手了吗?”小桃酥一个劲儿地摇头。她父亲说:“那好,让他滚,我将来就是把女儿垫猪圈,也不给这个畜生!”这样,陈东被赶出店门。他灰溜溜地回到家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窝囊,他可不想失去小桃酥。他买了几斤苹果,登门赔罪,可小桃酥绝情地说:“你不是个正经人,幸亏我发现得早。你走吧,别来找我了。”小桃酥的父亲也威胁他说:“再不滚的话,我就去公安局报案了,告你个强奸未遂!”

  陈东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结局,他沮丧极了。他憎恨小暖,憎恨老板娘。她们跟他说话时,他爱理不睬的。宋师傅看出陈东情绪低落,问他:“跟小桃酥闹别扭了吧?”陈东不语。宋师傅说:“谈恋爱哪能那么和风细雨的?我当初跟你婶儿处对象时,她也是三天两头就跟我生气,总挑我的不是,把我弄烦了,心想干脆跟她断了得了,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谁承想呢,你不理她,她倒上赶着了,今天来帮我收拾屋子,明天又给我织毛衣的,好像离我活不了的样子!你看看,女人就是这样子!你不要急,凭你的家庭,再凭你的长相和人品,在上林,小桃酥她还想找啥样的?用不了多久,她会找你的!”

  宋师傅的话,让陈东对小桃酥又抱有了幻想。以前宋师傅的电话响起的时候,他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现在呢,电话一叫,他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看是不是小桃酥的。然而每次他的希望都落空,这让他心灰意冷。晚上回到泥霞池,他去淋浴时,常常会气恼地打一下身下的伙伴,恨不能根除了它。所有的麻烦,在他看来,都是因它的不安分而起的。

  陈东只有跟花砖玩耍的时候,心境才会明朗一些。宋师傅说,耿师傅那段日子不在,是回东旭闹离婚去了。他找到妻子的两个情夫,说是如果他们再阻挠的话,就豁出这条命,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那两个人着实被吓着了。这样,耿师傅终于离了婚,花砖判由男方抚养。耿师傅不想再看到那个女人,他辞了啤酒厂的工作,带着花砖出来谋生。

  知道耿师傅离婚了,老板娘对他也就格外警觉。她担心这个已成单身的男人,有一天会带着小暖远走高飞,所以处处刁难他们父子。

  花砖跟耿师傅睡着一床被子,本来是不占地方的,但老板娘还是要收费,说是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只收一半的钱,每天五块算了。那口气,好像她发了天大的慈悲。耿师傅没有反对,因为他白天去干活时,孩子就得撂在泥霞池,还得指着老板娘和小暖帮助照看着。

  金鱼眼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说耿师傅:“你要是在寒市长住,我看你和花砖租个房子最好了。你们在这儿一个月也得四百来块,再添个一头二百的,能住个不错的地方。何苦闻澡堂子的味儿呢!”

  进入伏天以后,白天来洗澡的人多了,浴池长久被使用着,晚上要是赶上没风,虽然开着窗,但屋子里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浊味,大家都说那是屠宰场才有的气味。

  耿师傅说:“先在这儿住一段,等到明年花砖上了学,再说吧。”

  金鱼眼说:“是不愿意离小暖远了吧?”

  耿师傅打趣道:“可看你眼大了,好像看得比谁都清楚似的!”

  金鱼眼说:“都说揭人不揭短,耿师傅,你拿我这双眼开玩笑,不怕它们哪天火了,变成子弹,射到你身上?”

  耿师傅赶紧拱手道歉。

  陈东很喜欢听师傅们斗嘴,有兴味。他想他们之所以乐意住在泥霞池,彼此也是离不开的吧。最有意思的是光头,他跟着刀条脸,学了不到一个月的瓦工,就洗手不干了。说是这活又脏又累,做了它,是苦海无边。如今他换上了一套少数民族服装,依然走街串巷,不过卖的不是佛像了,而是孔雀羽毛和葫芦丝。在陈东眼里,这个南来的农民在本质上就是个演员。他那件假僧袍,派不上用场了,有一天,他用它换了两个大西瓜请大家吃。大家问他,卖西瓜的要那袍子,做什么用啊?光头笑着说,人家说刚得了孙子,要把它拆了,做尿布!有人便说,小孩子垫着僧袍,还不得不长头发啊。大家笑了,光头摸着自己的光头,也笑了。花砖那晚吃多了瓜,尿床了,他的尿也真是长,把相邻铺位的褥子都洇湿了。小暖换床单的时候,嗔怪花砖没本事,把不好门。花砖歪着头问:“我的门在哪儿啊?”小暖红了脸,说:“问你爸!”耿师傅赶紧说:“小孩子还没门呢,大了才有!”在这些有趣的对谈中,陈东渐渐地又恨不起来小暖了。

  耿师傅现在一家水站做送水工。每天上工前,他会把花砖的午饭买好,晚上收工回来,再带着他去面馆。花砖一个白天在泥霞池,就由小暖照看了。他淘气,小暖洗衣服时,他蹲在旁边玩肥皂泡;小暖烧火时,他从门前捉了蚂蚁,塞进她的脖子。小暖即使再不乐意,不过象征性地举起巴掌,吓唬他一下。老板娘开始对花砖是嫌弃的,说是看着他跑来跑去的,眼晕。直到有一天,她坐在院子里,觉得身上刺痒,让花砖给她挠痒痒,从那儿后,她就喜欢上他了。老板娘陶醉地说:“哎呀,花砖这小手真是好,挠起痒痒,不轻不重,不快不慢的,舒服死了!”除了挠痒痒,老板娘还让他给捶背。花砖的小拳头在她肩背上捣蒜般地一起一落,老板娘就眯着眼,哼唷着说:“过去的地主婆,也不过如此吧。”她给花砖买冰棒和鸭梨,犒劳他;花砖呢,一口一个“沈奶奶”地叫着。老板娘说,就是自己的亲孙子小贵,都没有给她挠过一次痒痒。

  陈东见过小贵三次。他每次回来,都穿着一套浅蓝的制服,上衣没有褶痕,裤线笔直笔直的,头发油光光,皮鞋锃亮锃亮的,真是从头到脚地光鲜。他脸色很白,小眼睛,不爱说话,冷冷地看人,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符。他一回来,老板娘和小暖似乎都很紧张,她们先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索,然后再打扫房间和院子。小贵回来,最多住一夜。他不和小暖住一起,而是住在奶奶的屋子里。他没有一次回来不挑毛病的,不是嫌水杯擦得不亮了,就是嫌褥子有潮气,再不就是嘟囔电视机的屏幕上尽是苍蝇屎。所以只要你看到小暖从婆婆的屋子里拿出被褥来晒,就知道小贵要回来了。小贵回来,是不在家吃饭的,沈香琴会带着孙子,去饭馆吃。小暖是不能跟着去的。宋师傅说,小贵知道父亲是被枪毙的,他因此憎恨妈妈被人拍了那样的照片,所以跟小暖说话时,从来都是昂着头。他像主子,而小暖像个毕恭毕敬的仆人。小贵离开家的时候,老板娘会给他带足零花钱,打车送他返校。小贵一出家门,小暖就获得了解放,她会立刻脱下那些拘谨的衣服,换上宽松的,趿拉上拖鞋,透彻地喝上一大杯凉水,然后叉着腿,坐在树桩下,洗起衣服。她狠命地打着肥皂,狠命地揉搓着,似乎要把衣服洗烂了。

  有一次,小贵回来看到花砖给沈香琴挠痒痒,很生气。他把花砖叫到晒衣绳下,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脑袋问他:“你也住这儿啊?”

  花砖像飞翔的燕子似的,一窜一跳地说:“是!”

  小贵冷笑了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一个男孩子把手伸到女人背上,是可耻的?”

  花砖懵懂地摇摇头,说:“男孩子把手伸到女人背上,是有‘可吃的’。”

“你还知道可耻啊。”小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可吃的就是冰棒、鸭梨!”花砖响亮地答到。

  小贵骂了一句:“下三滥!”

  花砖说:“我没吃过下三滥!”

  沈香琴在一旁忍着笑,她是不能当着小贵的面笑的。实在忍不住了,便跑到女池的洗手间去笑。等她出来时,眼圈红着,好像笑过之后又起了伤感。

  有天晚上,花砖睡到半夜要撒尿,喊爸爸,发现爸爸不在身边,便摸着黑下了地,光着脚丫跑到院子,一声声地哭叫着“爸爸——爸爸——”被搅醒的人晓得耿师傅一定是趁花砖睡了,偷偷去小暖那里了。宋师傅赶紧下地,把花砖抱回来。老板娘听到动静也醒了,只听她咣咣地敲小暖的门,这说明,耿师傅这次去小暖那儿,并没通过她。宋师傅说:“坏了,耿师傅今儿要遭殃了。”果然,门开后,老板娘和耿师傅吵了起来。

  老板娘骂:“没钱就勒紧自己的裤腰带呀。”

  耿师傅说:“我和小暖是两厢情愿的!”

  老板娘说:“说这话也不嫌牙碜!你要还是个男人的话,别让小暖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你,有本事你给我拿出五十万来,把我和小贵将来的生活安排好了,你就是把小暖领到天边,我都不管!”

  耿师傅颜面扫地地从小暖的屋子回到泥霞池后,哄好了花砖,然后坐在门槛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见烟头在暗夜中一闪一闪地发出红光。大概抽了七八支烟后,耿师傅起身,骂着:“妈的,这世道,没钱没势就是孙子啊!”长叹一声,回到铺位,躺倒睡了。

  第二天,耿师傅不去水站了,说是挣那两个鸟钱,只够塞牙缝的,别想有翻身的日子。他闲了几天后,换了个不用起早、但要贪黑的工作,总是凌晨才归。他手头宽裕了不少,常常提着一袋熏酱的鸡脖子或是猪蹄回来。耿师傅的新工作,让小暖吃尽了苦头,她大概为他担心着,总是睡不好,终日黑着眼圈,白天洗衣时呵欠连天,吃饭时也无精打采的。只要见着耿师傅,小暖会跺着脚叫声“耗子!”对他的昼伏夜出表示反感。花砖跟泥霞池的人混熟后,即便耿师傅没回来,也能安然睡着。反正到了天明,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爸爸就会在身边了。

  总也盼不来小桃酥的电话,陈东很心焦。有天傍晚宋师傅不在,说是去老乡家,可能晚上不回来,陈东鼓足勇气,去了小菜街的食杂店,用公用电话给小桃酥打了个长途。小桃酥还在店里,他听客人在问核桃酥是不是新出炉的。一听是陈东的声音,小桃酥立刻把电话挂了。陈东不甘心,等了十来分钟,想着她该忙完了那份生意,又把电话打过去。这次小桃酥接了,她说:“城里风骚姑娘多的是,你还找我干什么呀?我现在和刘巍处上了,秋天就该结婚了,你就死了心吧!”陈东知道那个刘巍,他比小桃酥大五岁,开了家磨粉厂,有钱,人也算忠厚,但小桃酥嫌他罗圈腿,爱抽烟,所以拒绝了他的求婚。陈东急了,说:“小桃酥,你嫁给刘巍,等于天天蹲在烟囱根下,他不熏死你呀?”小桃酥斩钉截铁地说:“那也比嫁给个流氓强!”

  陈东放下电话,委屈极了,直想哭。他走进一家小酒馆,要了两个小菜,一瓶白酒。他越喝越恨小暖,心想不是因为你个洗衣妇,我不会那么粗暴地对待小桃酥,她还会是我的女友。陈东想报复小暖。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不可遏止。他喝光了酒,付过账后,迫不及待地打车回去。一进院子,就直奔小暖的屋子。小暖歪着身子,正“啪啪”地拍着苍蝇,见陈东进来,她叫了声“青苗”。陈东一把夺下小暖手中的苍蝇拍,把她往床上抱。小暖实在是胖,力气又大,尽管借着酒劲,陈东还是弄不动她。陈东手忙脚乱的,口不能言,小暖却是岿然不动,并且不时地一口一个“青苗”地叫着。陈东火了,劈手给了小暖一巴掌。小暖愣了一下,然后疯了似的冲上来,将他一拳打倒,拽住他的手,一脚踢开门,把他拖到树桩下。未等陈东爬起来,她搬起洗衣盆,将里面的水“哗——”地一声倒在他身上,然后叉着腰叫着:“瞧瞧喝酒有什么好,把洗衣盆撞翻了吧?快把你的衣裳都脱下来,趁着天没黑透,我好给你洗出来。青苗!”


文章分类: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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