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铁飞 || 老家的火炕

老家在辽西，紧挨老哈河，人杰地灵倒不必说，水土不错，却还是真的。离北山较远，到了冬天，冷气便可乘虚而入，一点客气不讲。街上的人自然是少了，都猫在家里。偶尔有个暖和天气，也是几个人蹲在墙根下，就着几袋烟，唠一会嗑，也就回去了。家里的热炕头最有诱惑，两腿一盘，摆上烟笸箩，就可以山呼海啸地唠上一天。

火炕或许是北方人的专利，没有人晓得，火炕跟随了人们几个世纪。火炕的热度，倒却是与北方人的性格相符，嚎一嗓子，连声音都热得发烫，更别说来了客人，酒可以大碗地灌进肚子，连一句推辞都不会有。喝得高了，索性往炕上一躺，或者倚着墙，呼呼睡去，姿势嘛，雅与不雅都无所谓，舒服就可以。满屋的呼噜声一起，恐怕连云里的星星都要吵醒，扒开一道缝，偷偷地往下看。火炕的温度确是管用，一觉醒来，和没事似的，趿拉上鞋就走，连个招呼都不用打，主人却还要屁颠屁颠地送出门，临了再说上一句，改天再来。

老家的火炕，就是这么任性，任性得让你分不清主客。好在现在的火炕，早已经更新换代，用水泥板搭炕，铺上革席，干净了许多，也气派了许多。早些年，火炕可不是这样，全是用土坯搭的。现在的孩子可能不知道，土坯的用料很讲究，必须是粘土。在老家，粘土是很黑的那种，刨去上面的黄土，便是粘土。一车车拉来，堆在当街，等到夏天，拌上铡成段的谷秸，用坨子坨成长方块，干透后，垒成垛，待到农闲时节，就可以搭炕了。

搭炕是个技术活，不算复杂，想干好也并不容易。土坯先要竖着交错放置，既要留出烟道，又要保证烟到达炕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在摆好的土坯上横着再摆，不留缝隙，最后抹泥。好的工匠，泥抹得特别均匀，溜光锃亮，几乎看不出凸起。这时，灶里火要不断，都是文火，不能过猛，以防炕皮裂璺。待炕彻底干透后，铺上炕席，就可以住了。炕席一般都是新买的，老家通常使用苇子做的炕席，光滑闪亮，冬暖夏凉，因此常叫做凉席。凉席是个好东西，席篾儿间的缝隙，好像天生就能夏天吸汗，冬天散热。不像革席，夏天越睡汗越多，冬天热得变了形，看上去很漂亮，很干净，却不实用。

铺上炕席后，搭炕的工程就算彻底完事。在老家，搭炕是很隆重的事情，犹如搬入新家，大人们总要几盅小酒，就着大菜，喝上一顿。孩子们更是兴奋，在炕上玩耍打闹，享受着新鲜。当然，也有难受的时候，就是新炕席还没被驯服，有着生刺儿。小孩子不管不顾，容易扎刺儿。刺儿扎进指甲里，疼得难受，如果不及时拔出，容易发炎。只有经过无数次摸爬滚打后，硬刺儿才会被驯服，不再捣乱。这时的炕席，也消去了野气，温和柔滑，即使光着身子谁在上面，也不觉得生硬。

火炕是农村的宠儿，多少故事都可在上面倾情演绎。烟笸箩是必不可少的，里面装满了旱烟，再放上几盒火柴，几沓烟纸，便可招待左邻右舍，远朋近友。烟笸箩样式多种，有柳条编的，有木头制的，有圆形的，有方形的，都很精致。旱烟都是自家生产，晒干后捻碎。烟纸一般都是孩子用剩下的作业本，撕成半尺左右的长条，稍好一些的人家，也有用白纸的。老家人的卷烟技术很高，将烟纸从中间折一下，放上旱烟，从一头卷起，拧几个劲儿，便卷出个烟筒儿，用口水抿一下接头，就可以抽了。划着火柴，先将别人家的烟筒儿点着，再点自己的。于是，浓烈的烟圈便从每个人的嘴里徐徐吐出，一会就弥漫了整个屋子。几个人围在烟笸箩旁，喷云吐雾，那份闲适，那份从容，非局中人所能体会。

冬天是火炕的季节。没有活计，人们都猫在家里，闷得不行，总要串串门，打打牌，唠唠嗑。好招人的家庭，便是最好的聚会场所。主人一定要备好烟笸箩，甚至还有火盆。火盆对于现代的孩子来说，不可想象。那是一个铁盆，有着很宽的沿儿。将炕洞里烧成炭的柴火取出，一般是树枝子之类的，放进火盆，外面包上灰，用火铲压紧，就可以取暖了。火势可以调节，如果不够热，扒开灰，轻吹木炭，热量就会喷薄而出。为了省火柴，很多人干脆用发红的木炭来点烟，既快又方便。大火围坐在火盆前，聊聊年景，谈谈收入，甚至家长里短，婚丧嫁娶，却是惬意得很。

当然，什么也不如办事来得爽快。特别是喜事，比如结婚了，老人过生日了等等，火炕简直就成了华丽的舞台，人们在其上随意宣泄着情感。炕桌放在炕中间，人们团团而坐，炕上的盘着腿，炕下的一只脚踏着炕沿儿，怎么得劲怎么来。炕要是烧得过热，就得蹲着，或者垫上垫子。桌上都是大菜，冒着腾腾的热气，炒菜炖菜都有，蘸酱菜也必不可少。酒盅酒壶白亮晶莹，都是地方产的烧酒，有劲，味浓。一桌人吆五喝六地搳拳，声音冲破玻璃窗户，一直传到街上。就可以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清醒的，晃晃悠悠地回家；喝高的，干脆倚着被垛呼呼睡去。人多时候，满炕都是醉鬼。主人却是高兴，觉得面子够足，将客人招待得足够好，外人不会说啥。

火炕，是几代人的记忆。现在的老家，这种火炕基本不见了，代之以吊炕，席子也以革席为主，传统的苇席很难再觅踪迹。干净了许多，味道却差了不少，谁也不会再在炕上无所顾忌地大睡特睡。至于火盆、烟笸箩、旱烟之类的，几乎已经绝迹。很多家庭，都安装了暖气。干净的氛围，使得很多人连脱鞋上炕都成了奢侈，没有绝对的关系，很少有人那么做。火炕，仿佛正在脱离人们的视线，慢慢远去。随之远去的，还有亲情、友情，甚至很多说不出来的东西，包括人类的使命。

   （编辑审核：冯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