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玲波||春.融

周末，已经立春了，难得的好天气，我坐在躺椅里，想起和姜英认识的过程，大约已经有二十几年了吧，从懵懵懂懂的青葱岁月，到现在人到中年，我们参与彼此生命中太多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姜英情景，沉默，苍白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只记得吵闹的教室里，到处是同学们嬉戏打闹的身影，只有姜英，一个人安静的呆在角落里，低头在本子上不知道在写画着什么，额前柔软稀疏的碎发，在晨光中温柔的低垂着，偶尔见到她抬起头看看周围，很快又低下头去了，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姜英的皮肤白得并不健康，消瘦的脸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连唇色也是卡白卡白的，她有一双和年龄并不符合的眼睛，十几岁的年龄，已经波澜不惊，犹如一潭死水，看不到一丝的涟绮。我突然有点好奇，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踱步过去，假装到处看看，她并未发现我到了她的身边，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低头看她在干什么，这才发现，她在自己的作业本上，大大小小的画了很多的卡通娃娃，或笑，或哭，或跳，或坐，个个都生动有趣。

“哇，你画的？”我忍不住往她身边的座位上一坐，惊叹出声。听到我的声音，姜英抬起头，惊讶的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平静如水了。低声应到：“嗯”

“你学美术的？”

“不是”

“不是？那怎么画得这么好？”

“不好”

“哪里不好了？你太厉害了，可以教教我吗？”

对于我的自来熟，多年后姜英说，在她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的人，她问我，你没有看见我全身都是拒绝吗？我总会忍不住的大笑。缘分就这样开始了，我总在下课后赖在姜英身边，在她写写画画的时候，夺过她手里的笔，在她画的人物上涂涂改改，从开始偶尔的温怒，到后来的妥协，接受，再到后来的分享，我和姜英用了大约一两个月的时间走进了彼此的生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姜英形影不离，除了睡觉，我们连作业都是在学校写完了才回家。我们分享着同一本书，大部分时候画着同一个卡通人物，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的小秘密，甚至穿同一件衣服裤子，姜英是一个很有才气的女孩子，学校周围大大小小书店都被她跑了个遍。直到姜英在教室里晕倒，我才知道她病了，并不是她皮肤好才那么白，并不是她要减肥才那么瘦。姜英被学校强制要求休学，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绝望。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姜英的家，姜英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兄弟姐妹很多，父亲下海经商常年不在家，母亲在乡下上班，姜英是女孩里最大的孩子，她们住的房子是租来的，我看着姜英麻利的做着家务，照顾弟妹，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姜英。那以后，姜英彻底的休学在家了，离开她热爱的高中，我总想起她说:“月儿，我将来要去北京，我要考北京外国语大学，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有用的人，将来有能力走遍这个世界。”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女孩的眼里充满了光。为了这个理想，姜英在初中就开始自学高中英语，她的成绩很好，如果没有生病，我在想，姜英是不是能如愿的进入自己喜欢的大学，开启不一样的人生旅程？但这些都不可而知了。

姜英休学半年后，身体恢复了不少，她想重回高中，母亲却用手里的关系让她上了技校，说女孩子读技术性的学校更好，将来也好找工作。在反抗无效后，姜英选择了妥协。距离并未让我们之间远离，我的高中三年，姜英技校的三年，周末我们都基本腻在了一起，或在野外写生，或在书店泡着，我年少的岁月里，处处都是姜英的影子。渐渐的熟悉，我才知道姜英的父母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因为父母基本不在家，所有的家务都被姜英承包了，放学回到家，姜英总是先做饭，待弟妹吃完，收拾好碗筷，守着弟妹写作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姜英极爱画画和阅读，与母亲谈及此事，想去学习提升，母亲冷漠的甩给她一句话，你有时间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如好好照顾弟弟妹妹。那以后，姜英再也没有和父母提过其他什么额外的要求。技校三年，姜英年年都是优等生，奖学金被姜英用来学习深造，她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嫌弃自己的文凭低，姜英就参加自学考试，三年后，作为优等生被推荐到大学的时候，姜英已经把法律专业的本科文凭拿到了手。

兜兜转转，大学时，我和姜英变成了校友，这时的姜英，已经不是那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女孩子，也许是远离了原生家庭，她变得开朗了很多，周末打工，晚上到各个寝室推销小物品，攒够了钱，她便逃课，背上背包，漫无目的的游走去了。奇怪的是，逃了那么多的课，姜英居然从未挂科，成绩虽不是名列前茅，却一直都不算太差，后来开始实习，带教老师带了一个星期就放手让她自己操作，在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让她带其他的同学。实习时优秀的动手能力，让姜英的带教老师刮目相看，老师希望她能留下来，这时，一个优秀的男孩向姜英表白了，学业初步有成，爱情有了着落，姜英的脸整日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在姜英准备答应老师和男孩的时候，姜英的母亲病倒了，年幼的弟弟患上了系统性红斑狼疮，给母亲和弟弟办理了住院的手续，姜英在学校和医院之间来回的奔波，就在母亲和弟弟住院的第四天，远在老家的父亲也病倒了，姜英接到电话后，整个人都不好了，怕母亲担心，她没有告诉母亲，只对母亲说最近要考证，大约一个星期没办法来医院，她会请朋友来给母亲送饭。于是托我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连夜买了车票赶回了老家，姜英的父亲直到下了手术台也没有看见大儿子的身影，那个被他们宠爱入骨的孩子，遇到事情早就不见踪影，反倒是姜英，年轻的肩膀上，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待到父亲痊愈，姜英返校，一个星期，姜英瘦得变了形。沉默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身上，上学，放学，默默的照顾母亲，背着弟弟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姜英一个人做着这些事。最终，姜英放弃留校的机会，放弃了那个爱她的男孩，回到了家乡。

我们的人生轨迹开始发生了变化，毕业以后，忙着找工作，恋爱，我也离开了家乡，和姜英之间的联系渐渐的只剩下电话，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姜英失去了联系，只知道她几次考事业单位，成绩优秀，甚至已经公示了，还被别人顶替了名额，父亲总是怒其不争，言语里充满了讽刺。后来姜英就再也不参加考试了，出去自主创业去了。再后来，听说她结婚了，嫁了一个默默无闻的男人，有了孩子和自己的小家，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多年后，回到家乡，再次见到姜英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她了，当年那个苍白瘦弱有才情的女人，已经被生活改得面目全非，圆圆的脸，厚重的双下巴，严重走形的身材，土气的穿着，当她伸手向我拥抱的时候，那双曾经拿着画笔的手，只剩下了蜂窝一样的骨节。我诧异于她的改变，想问她的状况，却被她脸上淡淡的温柔给打住了，我们聊着分开后的总总，她说，她总算有自己的家了，她很幸福。我想，生活如果一如既往，姜英会这样平淡的过完一生。但终究是天不如人意，婚后第十一年，姜英离婚了，她什么也没有带，离开了那个耗尽她所有健康和力量的家。十一年，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姜英给了那个家。有很长一段时间，姜英抽烟，喝酒，赌博，日夜颠倒，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我记得著名演员刘敏涛曾经说过一段话，她说：她曾有一段婚姻，这段婚姻经历了七个年头，让她在神采飞扬的大好年华活得卑微而苍白，那还不如就做回自己，靠自己放飞自己，成就自己，随心所欲的去冒险去生活，试试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里？有人问她，你心中的叛逆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一些，她说，不，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是的，一切都是最好安排，我在姜英的身上看到了刘敏涛的影子，认命，妥协，挣扎，重生。姜英从最开始的颓废，慢慢的幡然醒悟，她说，有一次她读到查拉图斯特拉这句话时：“你必须准备好沐浴在你自身的烈焰之中，你怎么可能重生呢，如果你不先化为灰烬？”，她被深深地震撼了，她说，她这一生，一直都在为了别人而活，小时候，努力的做一个乖孩子，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可，可惜，那么多年的努力，父母的眼中，只有哥哥和弟弟，甚至因为那个家，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和爱情。等到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她用尽全力的去经营那个家，姜英说，在那段关系里，公婆，丈夫，孩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吃穿用度她永远都在最后，她把自己忙成了一个陀螺，孝敬公婆，照顾丈夫和孩子，包揽所有家务，还要上班，而年少时的那些爱好和梦想，早就被她压在了灵魂深处，她以为，只要她全心的付出，一定会有收获，但生活还是狠狠地打了她的脸。姜英开始改变，运动减肥，重拾年少时的兴趣爱好，开始阅读和行走，开始画画和写作，开始规律的早睡早起，远离尼古丁和酒精，离婚四年后，我看到了姜英的蜕变，瘦身成功，自信和活力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身上。现在的姜英，有自己的事业，闲暇时写写画画，每年总会抽时间到处走走，有自己的朋友圈，生活充实而健康。每一次看到姜英，我总会想到春天，想到了层层压力下破土而出的那点嫩绿，想到了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幼童，想到了冬奥会上，奋力拼搏不服输的选手，甚至想到了那一双双年老枯萎的手，那些即将消失的生命，在时间的轮回里，等待重生的开始。姜英的这前半生，看似一次次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一次次破土而出，迎风傲立。

春天又一次来了，当我们沐浴在春风里，拥抱一切温暖的人和事，拥抱自己，在温柔的岁月里，重新遇见那个最好的自己。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