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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积俊 || 酒是绣在外公日子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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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4-04-14 20:16作者:高积俊来源:西南文学网网址:https://www.xnwenxue.com/

外公最喜欢喝酒。用外婆的话说,酒就是外公的命肝心,一见着酒他的脖子眼就痒。

在我的记忆中,外公的酒总是常年不断,橱柜里除了几个酒瓶,还有一个小土酒坛,里面总是有酒。

在我小时候,酒是稀缺物,很少有卖的,供销社里倒是经常摆得有酒,但不是敞开卖,只是供应给那些有购粮本吃国家粮的干部。只要是吃着国家粮,拿着工资的人,我们都喊干部。供销社的酒摆在那里,就是干部也不是随到随买,想买多少就买多少,而是一斤半斤的按月供应,平头百姓你只得闻闻看看,饱饱眼鼻之褔,是不卖给你的。当然,供销社里的酒农村人口也不是一概都沾不到光,过年的时候,也会每户供应一斤或是半斤,由生产队统一到供销社打来,一家一户的分。私人也有烤酒的,不过不是随便都可以烤,是有条件的,要有诸如讨亲结配、起房盖屋之类是事情,要办酒席才可以烤点,不然上面是不允许的。私人烤的酒只能自家用,不能拿去卖。私人烤酒卖,那是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割,公社的干部隔三差五的就会来查烤酒的事。也有胆子大的人家,虽然没有酒席要办,也偷偷摸摸地烤酒,除了自家喝,还悄悄地躲着卖,烤酒的时候,如果遇到上面有人来查,就编说是自家要起房盖屋、有娃娃要讨亲结配,烤了办酒席用之类的借口来搪塞。来查的人都是例行公事,查得也不是很认真,无酒不成席的道理干部们都懂,烤点酒来办个喜事,情理上讲得过去,只要你编得像,也就过关了,最多就是要扎服你几句诸如只准烤了自家办酒用,不准拿去卖的话就算了。

很多事情躲着做了,别人可能发现不了,烤酒就不行,是藏不住掖不着的。烤酒有酒味,烤酒你可以关起门,不让人看见,酒味你就关不住着。酒味虽然不长翅膀不长脚,但是比长翅膀长脚的鸡鸭牛马还窜得凶,瞅着墙壁屋檐的缝隙就蹿出去了,人家老远地闻到那浓郁的酒味,就知道哪家在烤酒了。躲,不过就是躲个意思,就是掩耳盗铃,做贼心虚的自我安慰。

外公几乎每天都不离酒,晚饭的时候,不管菜好不好,哪怕就是一碗酸菜,多少也要喝几口,喝得不多,一瓶酒一斤,至少要喝个六八天,一般每顿也就在一两多点吧。外公说,晚上干活回来,喝点酒解乏。

供销社里的酒,就算过年的时候供应个一斤半斤,靠那点酒,就是一顿只沾个嘴皮,也沾不了几天的。外公的酒常年不断,是来自黑市交易。虽然政策不允许私人烤酒卖,顶风作案明目张胆的卖当然不敢,但是偷偷摸摸地私下交易却是有的。私下交易就像搞地下工作,不是内实的人他不和你接头,不敢和你交易的,怕你去检举他。

离我家二里地是个彝族寨子,彝族人都爱喝酒,那个彝族寨子大多人家都烤酒。公社的干部对彝族人似乎要放得宽些,对他们烤酒的事总是两只眼都是闭着的,并不管。不管,只是你烤来自己吃不管,如果烤了卖就不行,一样要干涉。外公的酒基本上是从那个寨子的来路货。

外公的酒,有时是拿钱买,有时是拿粮食去换。外公去买或者换酒,时不时地就会喊我和他一起去。外公拿去换酒的粮食,有时是稻子,有时是包谷或者麦子,多数时候是包谷,拿个旅行口袋装着,一会拿手提着,一会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提着个吊箩,吊箩里放着酒瓶。旅行口袋我换他扛,他也会让我扛一会。旅行口袋不重,扷了一升两升的谷子装在里面,也就六八斤、十来斤重。但是吊箩他就不让我换他提,回来的时候,就更不让我换了,说万一我不小心跌着怎么的,把瓶子掉在地上摔烂了,他喝什么。我说我小心点就是了。外公不依,他说,小心?嘴上倒说得好,你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哪下稳沉过?磕膝头上、穷脚连杆上哪下不跌得是疤?外公讲的也倒是。

外公酒量有多大我不知道,那时人小,也没问过他。记忆中,外公从来都没有喝醉过酒。没有喝醉过,不是外公的酒量大到喝不醉,而是舍不得多喝,就解个馋而已。就是去人家做客,人家劝他,他也不多喝,他把碗里的底酒喝了,人家给他添酒,他总是嘴里说着有了有了,伸手挡着不让添。外公不让添,是体谅主人家。外公说,人家是省嘴待客,你吃个意思就行了。

记得有一次舅外公来我家,晚饭的时候,外公拿出酒来,和舅外公两郎舅一人一个牛眼睛杯杯,你一小杯我小一杯地边唠边喝,喝着了两三杯后,外公拿起酒瓶给舅外公斟酒,说再来一杯,舅外公就伸手挡着酒瓶说不喝了不喝了。舅外公文绉绉地和外公说了两句,前面一句讲的什么我听不懂,后面一句“好花看在半开时”,我倒是基本上听得懂,只是不理解。花不是开得越艳越好看吗,半开不开的有什么好看?后来长大了,才体味到,好花果然是在半开的时候看起才有韵味,而且也知道了前一句是“美酒饮教微醉后”,舅外公是引用古人的诗句。外公笑着说,可是,这不是美酒啊。舅外公说酒吃人情肉吃味,酒不在多少,也不在美与不美,只在个人情,再说,你那个酒是离不得的,我两个胡吃海喝的,两口就整完了,二一顿你喝什么?外婆接过舅外公的话说,想喝就多喝点,要喝就喝个高兴,也不在你省那一口。舅外公说,不喝了不喝了,喝高兴了喝高兴了。外公呵呵一笑,对舅外公说,离不得?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离不得的,小娃娃连奶都离得呢,酒之于日子,就如花之于鞋子(盘州话鞋读hái),鞋子上有花是穿,无花也是穿,绣个花无非就是好看,起个点缀的作用,绣上一朵花穿在脚上就会飞了?日子是有酒也过,无酒也过,酒就是绣在日子上的花,点缀而已,没有酒日子就不过了?

听着外公讲鞋子上的花,我就勾下头往桌子底下看。外婆穿的是一双小脚鞋,金绒面料的,黑得发亮,上面绣着白的、黄的,红的、绿的,好多种颜色的花,很好看,鞋帮窄窄的,鞋尖翘翘的,尖尖的,鞋底是白的,短短的,大概有大人的一豁口长。外婆的鞋子都是她自己做的,花也是她自己绣的,外婆的鞋子,双双都绣得有花。

舅外公哈哈一笑说,照你讲的,绣在日子上的花就多了,酒之外,《庄子》是,《离骚》是,唐诗宋词也是,的确,这些书不读,日子也不会站着,读,日子也过了飞不起来。外公说,不是吗?《庄子》《离骚》《诗经》这些,你姐姐不读,日子不是也过么?你读,你的日子过得未必就不枯燥,你姐姐不读,她的日子过得未必就没有味道。舅外公的姐姐就是我外婆。外婆微微一笑说,你两个各人讲你们的,不要扯我。外婆一讲,外公和舅外公都笑了起来。

外公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说,开门七件事中为什么没有酒?祭祀要有酒;无酒不成席,办席要酒。祭祀重不重要?重要;办席重不重要?重要,但是,再重要都没有吃饭重要,饭都吃不上,还祭什么祀,还办什么席?

什么是开门七件事我不懂。为什么是七件,不是六件、八件或者十件?天天开门都是七件么?个个开门都是七件么?为什么我起得早的时候,开开门一件事都看不到呢?外公和舅外公在一起讲话,经常都是讲着讲着地,就会冒出些什么子曰诗云之乎者也呀的来,我总是很听不懂,就是他们谱的白也是听得带懂不懂的。听不懂我有时就问,外公有时讲给我听,有时不讲。外公说讲了你也听不懂,于是我就不问了。不问,外公有时也会讲给我听。比如“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杀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迅如神”这首诗,就是外公教我背的,还一字一句地讲解给我听;“國”是“国”的繁体也是在过年的时候外公写祖宗牌位,我在旁边给他拉纸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虽然日子有酒也过,无酒也过,但是,有酒和无酒,外公的日子过得还是不一样的。住在我家厢房头的保成耶经常开玩笑说,小爷爷哪天晚上喝酒,哪天晚上没喝酒,我不用问,坐在屋里就知道。保成耶以着他儿子称我外公为小爷爷。他说,只要有酒,小爷爷就有歌声;小爷爷没有歌声,保管那晚上他没有喝酒。

外公喝了酒,吃过晚饭,就裹上一袋旱烟,一边咂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唱歌。外公唱的多半是小调。外公会唱好多的小调,可惜我基本上都忘了,只东一句西一句地记得些。比如有一曲唱酒的调子,总共有十二段,从一杯酒唱到十二杯酒,我只记得其中的“一杯酒,满满斟,二人玩耍到五更。郎是半夜三十晚(么),妹是半夜子时生”,另外还记得“五杯酒”中的两句:“五杯酒,是端阳,杜康药酒配雄黄”,其他的就记不得了。外公那个时候唱的那些小调,我问过寨上那些和我同时代的人,他们也说记不得了。

外公喝酒总是过抿,一口只是抿一点点,就是沾个嘴皮的样子。外公抿酒的时候,杯子被他抿得发出“啧~”的一个响声来,抿过之后,喉结向上一滚,又是“咕”的一个响声,再接着,嘴皮一咂,“叭”的又一响,眼皮一皱,嘴里长长的一声“唉”。外公皱着眼皮,长长地“唉”着的样子,那表情,我感觉着好像是很难受似的。我就想,酒应该是很难喝的东西吧,不然外公为什么“唉”得那么痛苦呢。有一次,外公皱着眼皮“唉”的时候,我忍不住就劝外公说,外公,不好吃你就不要吃了嘛。外公一听,伸手摸着我的头,哈哈地笑着说,你还小,不懂,不好吃?有钱都难买呢,你尝一点瞧就认得好不好喝了。说着就拿起一支筷子,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往我嘴皮上吻。猝不及防,没有躲开。好辣!辣得我“呸呸呸”的不停地吐,外公则乐得拍手打巴掌地大笑,外婆笑着嗔怪外公为老不尊,乱逗我。开了这个头,后来,外公喝酒,在他心头高兴的时候,就会把我的脸紧紧地搂在他的怀里,拿筷子蘸上酒往我的嘴皮上吻。被外公吻酒的次数多了,我就防着他,他喝酒的时候就坐了老远地离着他。外公知道我的小心思,就呵我说,来挨外公坐,外公拈菜给你。外公慈眉善目的样子,将我对酒的害怕消融得无影无踪,就很温顺地把凳子挪到他身边,把头枕着他的大腿,任由他拿筷子蘸酒来吻,不作一点抗拒。外公蘸的“筷子酒”吃多了,也就习惯了,觉得不是那么的辣了,外公再把筷子伸过来,也就不怕不躲了,还主动地把嘴迎过去。筷子酒不是外公的发明,很多大人都会拿筷子蘸酒抹小孩子的嘴皮逗着好玩。家乡四五十岁以上年纪的人,主要是男子,大都经历过筷子酒的洗礼。

外公是个急性子,总爱发脾气。一提起外公的脾气,寨上人都说,那个老人家的脾气,点得着火,你倒不得他的毛,你不倒着他的毛他比哪个都好,倒着他的毛了,他发起脾气来,门口的龙潭水都嚇得不敢出。

有一天,外公放工回来,吃晚饭的时候,他照例从橱柜里拿出酒来喝。那天父亲上班没有回来,只有我和外婆外公一起吃晚饭。外公拿的是个土瓶子,他回到饭桌上,屁股都还没有坐稳,就往碗里倒酒,却半滴酒都没有倒来,于是立马就发火了,他把酒瓶往桌上使劲一厾,就大骂起来,说是哪个害馋痨把他的酒吃了。外公骂起人来黑风雨点的,全家都怕,不过,当时我没怕,因为我不会喝酒,外公是知道的,酒不在了扯不在我头上来,但是我也是大气不敢出,怕有什么不得体,外公会借故拿我出气。外婆也不会喝酒,要喝,可能就是父亲喝了,父亲会喝酒,但是很少喝,不喜欢喝。父亲酒量不大,偶尔有人客来了陪着喝点,就倒那么一点点,刚淹着碗底,陪个意思。当时,外婆没在饭桌上,就搭言说,你莫冤枉人,没有哪个倒你的酒喝,这几天也没有来过什么客人。外公愤愤地说,没有哪个倒来喝,那么酒到里去了?会飞,飞到天上去了!外婆也觉得奇怪,就说稀奇了。外公不停地骂着,筷子也不动。过了一会,外婆坐下来吃饭,一边嘴里嘀咕着怪了,这个酒跑到哪里去了呢?一边伸手拿起酒瓶来摇。摇了几下,就瞅着外公说,我怕真的会飞到天上去了,你的酒不在瓶子头?原来是外公倒酒的时候连筑瓶子的筑子都没有取下来。筑子是半截包谷核,起码有二指宽的一截是露在瓶口外面的。我就坐了和外公对着,只顾低着头吃个饭,外公倒酒的时候也没有注意看。外公哈哈大笑起来,自我解嘲地说,这个急脾气,一辈子都改不掉啊。

有一年,寨上一个我叫善哥的,他家盖房子,来请外公去吃晚饭。竖房酒是早酒,也就是中午待客。那个时候吃的紧张,吃过正酒了还再请去吃饭,那是给比较内实的亲朋的特殊待遇,不是那个人是不会请的。外公在大队上老年造林队,他放工回来,正在家中吃着饭,就说领情了,讲了就如吃了,饭都要吃饱了,就不去了。善哥就说不吃饭么那就去喝杯酒。外公听说有酒,立马就放下饭碗,高高兴兴地跟着善哥去了。外公坐在饭桌上,只放了一副碗筷放在他面前,却不见倒酒来。外公就问,酒呢,不是喊我来喝酒么?善哥讪讪地不说话。外公一下就火了,骂道,我在屋头吃得好不好的,说喊我来喝酒,来了又不拿酒来给我喝,是拿我散干闷!饭也不吃,边走边骂的,就回来了,搞得善哥当着一屋的客人尴尬得台都下不来。后来才知道,善哥不是拿外公散干闷,酒原本是有的,他也是一片真心请外公去喝几口的,只是酒少人客多,等我外公到的时候,不多点的酒早已被大家分着喝完了,大家又不知道后面还有客人,所以也就没留。

我十一岁那年,外公不慎跌了一跤,落下了右边半身不遂的病,不能起床了。外公抽旱烟,一只手不能活动了,烟也裹不了了,父亲在家时就给他裹旱烟,多数时候是外婆给外公裹旱烟,我也学着裹旱烟给外公。外公卧床不久后,身上就痛,到处都痛。外公说比蚂蚁啃着都痛,比刀割都痛,外公就断酒了。那时医疗条件差,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又没有什么好药,父亲只有买去痛片、安乃静来给外公吃了止痛,开始,吃了还有些效果,后来就不管用了。时间吃久了,外公就咳血,大家就说可能是怪吃去痛片、安乃静产生了副作用引起的。第二年的腊月,外公就病逝了。

改革开放后物产丰富了,酒,只要有钱,随便买了。父亲后来也好喝酒,父亲在喝酒时,就会念起外公,常常满脸堆着遗憾和愧疚的表情说,他去到外公膝下十多年,外公拿他当儿子待,他一直没有条件让外公痛痛快快一醉方休地喝过一回酒,他对不起外公。父亲遗憾,我也一样的遗憾,我遗憾我连一口酒都没有孝敬过我的外公。我常常想,如果外公能够活到我长大成人,别的不敢说,满足外公喝酒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的。

外公在世的时候,我没有能力买酒来孝敬过他,等到我有条件能够买得起酒了的时候,外公却已作古。我只有在每年清明节上坟的时候,斟一杯酒,跪在外公的墓前,来祭奠他的在天之灵;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或者夜里梦到他老人家的第二天夜里,备一碗水饭,多斟些酒,泼给他,连带烧些纸钱,尽我对他老人家的怀念之情。外公活着的时候,他用酒给自己的日子绣花,外公不在了,他的外孙为他的在天之灵斟酒,是在给他在那边的日子绣朵花。我不信人死有灵,但我又是多么地愿望外公在天有灵啊。我想,外公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他的外孙在用酒给他绣花,他该会是多么地欣慰啊。



作者简介:高积俊,贵州省盘州市双龙潭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审核:杨 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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