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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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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1-23 11:21

  

  文/高守亚


  一

  梅向东走到地区二中的运动场,发现到处都是送行的人。十几辆解放牌敞篷汽车披红挂绿,喜气洋洋地排成一字形。车上站满了下乡知青,都在挥手喊叫:“冬生,一路要小心,要注意身体啊!”“妈,你快回去吧,我会管好我自己的。”“小洪,你的蚊帐带了没有?乡下的蚊子多得很。”“姐,我带啦,你以为我是三岁娃娃,连蚊帐都不会带?快回去吧。”文艺宣传队的锣鼓敲得震天动地,车上的高音喇叭传出激动人心的歌曲。“葵花向太阳,战士心向党,麦贤得,参军入伍,守卫在海防……”,在这歌声悠扬,人声嘈杂,热闹非凡的场合里,梅向东为自己的迟到感到不安和脸红,他左顾右盼,着急地转着身子寻找熟人,正在不知该上哪辆车的时候,工宣队的陈队长猛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高兴地说“梅向东,又不是去掏炉碴,怎么现在才来?你下到青山公社,快往那边跑,坐的是九号车哩。”梅向东不好意思的笑笑,耸耸肩上的背包,提着手里的竹箱子,背着行李,向九号车跑去。田大华在九号车里一眼看见了梅向东,忍不住拉开大嗓门喊起来。“梅向东,就差你啦,我来的时候早得很,蹲了两个小时还是满天星星,你上我们这个车,我们是一起的。”梅向东跑到九号车屁股后面,麻利地把行李递给田大华,田大华弯下腰伸出手来说“梅向东,你也和我们在一起?来,我拉你一把。”梅向东当着车上的女生,哪里会要田大华拉他一把,迟疑一下,笑着说:“我自己能上。”一手抓住车门把,纵身跃上了车厢。好几个女生赶紧给他让出一个空间,笑着说,车都快开了,怎么现在才来?梅向东这才惊异地发现,一车人里面有好多是熟人,看来大家都是下在一起的知青。这样也好,以后有事,大家好互相照顾,梅向东正要解释为什么来晚了,工宣队的锣鼓一下子奏鸣起来,高音喇叭的声音压倒了一切,“同学们,你们作为第一批上山下乡知青,作出了光辉的榜样。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哪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让我们到农村去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

  车子缓缓地开动了,每辆车上的知青都热情横溢,激动万分,纷纷和送行的亲友挥手告别,送行的亲友尾随着车子,边走边挥手。车上车下到处是落叶般的叮嘱和呼喊声。

  梅向东不指望有谁会来给他送行。父亲是走资派,被送进了牛棚批斗,至今不知死活,母亲眼泪浅,一见分别就要流泪,还是不送的好。自己已经是男子汉了,春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一个男子汉哪能去做温室中的花朵?应当在大风大浪中去经风雨见世面才行哩。梅向东微笑着,望着头上的蓝天。这时已是初冬,蓝天如坚硬的大海显得格外苍茫深沉。灿烂的阳光下朵朵白云漂泊成冰雪般莹亮的羊群。有一群灰白的鸽子,披着金色的阳光,飘成优美的弧线,把悠扬的鸽哨纷纷撒落下来,如一串串纤细而闪烁四射的花朵。而在阳光照耀的地方,是万山雄峙的高原,在那里,峰峦如波涛般汹涌拍天,灰白的崖石与绿色的灌木相映成趣,融成了一幅色彩鲜活的巨大油画。今天是1968年11月10日,梅向东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高原的阳光很好,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这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车队开出了校门,从宽阔的街道上缓缓开过,在拐角的地方,在百货商店的旁边,在捅挤的人群里,梅向东突然看见了母亲虚弱的身影了,她紧盯着车上的儿子,眼里转动着泪花,她挥动着手,大声喊着,声音却被喧闹的锣鼓和高音喇叭淹没了。梅向东心里酸酸的,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就做出笑脸,使劲向母亲挥手。潘小英也看见了她的父亲,他头发灰白,瘦高的身材如风中哆嗦的无叶树,他挥着手,口里说不出话来,露出一脸的无奈和忧伤。潘小英感到眼睛湿润了,拼命挥着手,说:“我家爸爸来送我了,你们看,他在那里。”但是车很快就开过去了,只能看见喧嚣的人影和白茫茫的阳光。

  二

  装满知青的汽车热热闹闹地穿街过巷,像一串滑溜溜湿漉漉的鱼儿,游上了环城公路,飘过虹山水库,向房屋稀小的城外游去。一驶出城外,汽车们就蔫头蔫脑的把那些喜庆和热闹收起来,只剩下枯燥的高音喇叭声在公路两旁的田野里飘荡,在汽车互相呼应的响亮鸣叫声中,公路两边的田野时而宽阔,时而狭窄,迎面而来的青山鱼网似地张开,让车队鱼儿般钻进去,又老谋深算地收扰,让汽车们在秀丽小巧的万山深处游得晕头转向。不时有小寨飘游出来。在山脚田边,在绿林和竹影深处,金色的茅草和灰白的石板房飘出了白色炊烟,一只黄狗在开满野花野草的田野里奔跑。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有一位乡村女子,打着鲜红的油纸伞,背着一个憨睡的小娃娃,孤零零地走路。早晨的太阳把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像在深水中摇拽飘浮的大蘑菇。这就是乡村,金宁兴奋地想,这么美丽的地方,我们能为它做些什么呢?站在梅向东旁边的一个高年级同学豪情满怀地喊起来“乡村,你好!”车厢里开始活跃起来,潘小英抓着车厢板,大声唱起了电影歌曲“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好几个女生微笑着加入了合唱,接着是一车人在如痴如醉地合唱。还有人掏出了笛子,口琴在旁边伴奏,而那个喊乡村你好的低年级同学则在纵情地摇头晃脑地吹口哨,把心中的兴奋和激情传染给车上每一个人。

  汽车开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公路突然变成了窄窄的砂石路,山势变得险峻起来,刀削斧劈的悬崖垂悬着黑如蟒蚊的粗大藤葛,路两边时而野草灌木如烟如雾,时面汹涌着阴森茂密的森林,杂树林静静地栖着花白色的喜鹊,玻璃般闪光的水田里有秧鸡在慌慌张张地鸣叫奔跑,长满苔藓的岩石在一望无边的荒凉和寂寞中酣睡。原来乡村是个走马灯,转到好的地方叫你兴高采烈,转到差的地方叫你摇头叹气。我们要去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到底还有多远?知青们的满腔激情早已在一路的颠簸中退潮了。好几个身体差的知青晕车,吐得天旋地转,一塌糊涂。一个刚吐过,脸色变得苍白的女知青小声地哭了起来,“我想回家”,她泪流满面,“我想回家,我想我家妈妈。”这一下,思乡的情绪像急性传染病,迅速传染了车上每一个人。男生都忧郁地看着故乡的方向,那里是波涛高耸的群山,城市不知在群山的哪一边,亲人也不知是好是坏。怀念像一条深深的河流,把大家的心冲击得格外惊心动魄。好几个女生嘤嘤地哭了起来,接着是一车接一车的男女生都有人在哭。接着有人在大声喊,“不许有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我们去的地方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地方,哭什么哭?”于是有人便打着拍子,教大家唱语录歌。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锣鼓喧天,歌声嘹亮,不久,知青点到了。

  三

  知青们一下车,就被集中到青山公社大院,等候公社革委会分配落户去向。工宣队的陈队长握着青山公社委会汤主任的手大声武气地说“老汤,我们二中二百多知青就交给你啦,保证都是些好矿石,多炼点火候,好钢就出来啦。”他在炼钢厂干了多年,说话就像铁锤咂在钢锭上句句起钢音。汤主任干过公社秘书。在农村干过多年,说话老带点泥土味,“老陈,我们都等好半天了,你看,各个生产队的队长都带人来领他们队的知青啦,就算是有点毛病,青菜白菜也是菜,照收不误。现在我来念名单,念到名字的知青由生产队领走。”他掏出一张信笺纸,正反两面都写得密密麻麻的,像歪歪斜斜布阵的一窝蚂蚁,他看着信笺纸,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念起来:“袁军、李卫东、何爱民、贺菲菲、郑海英、尹红梅分到尖山生产队,尖山生产队的来了没有?诺,把人领走!”

  “来啦!来啦!”尖山生产队的徐队长连忙答应着,跑上前来,把兴奋地站出来六名知青领走,原来站在知青面前围观的一大群人,都是各生产队来领知青的人。每个生产队长带两三个小伙子笑嘻嘻地等在那里,一念到他们队知青的名字,就热情地拥上前来,给站出来的知青挑行李,带他们走。一会儿功夫,知青们就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小石坎生产队的知青没有人来领。小石坎生产队的知青共有八人,好像给他们成双配对的,四男四女组合得非常圆满,分别是金宁、田大华、赵刚、梅向东、潘小英、黄文琴、柴丽丽、杜静。眼看身边的知青一群群被生产队领走,田大华坐在行李包上显得有些失落,自我解嘲地说“小石坎生产队的人好热情啊,他们一定忙着杀猪宰羊来招待我们,所以要来晚点。”

  金宁就是车上吹口哨的那位低年级同学,他笑着拍了一下梅向东的肩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使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趁着有时间,我们大家来个自我介绍,我叫金宁,初一(3)班的,老兄,你呢?”梅向东笑着看他一眼,这小伙满口语录,你以为这里是造反派的天下?梅向东说“你是八一八的?”金宁说“我是四一一的,你呢”?“我吗?逍遥派,我叫梅向东,六六届高中的。”潘小英热情地向梅向东点头,笑咪咪地说“我叫潘小英,六八届初中生,金宁、黄文琴和我一个班,我们是初一(3)班的”。潘小英说“你的口琴吹得不错嘛,我也是四一一的。”黄文琴擦着自己手里的近视眼镜,细声细气地说:“我叫黄文琴,当过几天逍遥派,现在什么也不是。”杜静盯着梅向东说:“我叫杜静,杜宇的杜,静静的顿河的静,加入过八一八红卫兵,早就不干了,我和柴丽丽是一个班的,我们是初二(1)班的。”柴丽丽微笑着说:“我叫柴丽丽,柴进的柴,丽人行的丽,这么说你是六六级的?”梅向东高兴地说“虽然我大你们几岁,但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啦,希望大家要互相关照互相帮助,在广阔天地里,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大家都点头说,那当然。

  等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其他知青早就走完了,只有小石坎生产队的知青仍岿然不动。工宣队在陈队长的率领下,坐着汽车又是锣鼓喧天,又是高音喇叭,吼了一阵后,风风光光地消失在返城的砂石马路上。梅向东有些稳不住了,就和金宁去找汤主任,说“汤主任,小石坎生产队的为啥现在还不来?难道要我们在公社吃住一晚,第二天再走?”汤主任猛吸了一口香烟,用焦黄的中指把烟头弹得远远的,说“妈的,小石坎的人也太无法无天了,看老子如何收拾你们几爷崽,这样吧,老姚,姚大队长,你带这几个知青去小石坎生产队,顺便问一下那几爷崽,为什么不来接知青。”姚大队长用手搔了搔脑袋,想了想,觉得还是给李老七打个圆场好,就笑着解释说:“小石坎的生产队长李老七,记性差得很,可能是忙啊忙的,又忘记了,走,我领你们去,一切包在我身上。”金宁一行人也顾不得怪别人,赶紧背着行李,提着箱子,跟着姚大队长向小石坎生产队走去。

  四

  姚大队长早就看出这些知青干不了重力气活。走到街口的时候,他叫住了几个往回走的年青小伙,鼻音很重地喊,“贵生、二狗、黄牛,站倒,站倒!这是到你们小石坎的知青,还不过来帮忙?”贵生、二狗、黄牛正要回小石坎,听姚大队长一声喊,都笑嘻嘻地扛着扁担跟过来。看看拿着行李的知青,又看看姚大队长,说:“真是到我们小石坎的知青?”,姚大队长点点头,说“:你们队的李老七,咋个搞的?不是讲好的,喊他来接人嘛,他又到哪个乌龟壳中去了?”二狗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说:“你讲我们队长啊,哪个晓得他在哪里玩宝?他又没有讲今儿天要来知青,这个怪不得我们。”“好嘛,麻得过就麻,麻不过正算,我找到他再说。你们还不来帮这些知青挑东西?”二狗、黄生赶紧上前,拿过女知青的行李,一人挑两个人的,贵生见女知青的行李被抢光,就来抢男知青的,男知青碍于面子,抵死不肯让贵生帮忙,贵生只好和二狗分挑女知青的行李。

  走了几里路,砂石马路一下子消失在山野拐弯处,前面是淡黄色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眼望去,青绿的山峦长满了如烟如雾的松树和柏树,收割过的田野深深浅浅地积着水,掩在杂树林里的人家,清一色茅草房黄泥土墙,有几条狗奔出来,愤怒地狂叫着追人,在鸡的鸣叫和石磨的碾压声中,紫色的炊烟从金黄茅草屋顶升腾出来,在杂树林和上空静静地盘旋成带状。知青们以为小石坎到了,男知青们脸红筋涨,汗流满面,却又满心欢喜地问:“姚大队长,这就是小石坎?”姚大队长点燃了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大口说:“小石坎?这远得很哩,还有5里长长的。”潘小英高兴地说:“只有5里长长的,那就快了嘛,你们男生坚持不了,我们女生来帮你们拿点?”胖胖的田大华喘着气,一屁股坐在路边石头上,说:“我的妈啊,手都提断了啊,宁挑千斤不提四两,姚大队长,帮我们借几根扁担来挑?”二狗说“扁担满山都是,我跟你们找几根。”他放下担子,一溜烟钻进山林,不到十分钟就扛起几根带着枝叶的树棍回来,一个男知青发了一根。男知青们都高兴得很,赶紧把行李放下来,乱七八糟地捆在树棍上挑着走,树根是比扁担重了点,但比没有扁担强,挑着行李走比肩背手提轻松多了。大家便有说有笑地赶路。

  5里长长的 ,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知青们这才发现农村人说的长长的那种无尽绵延的份量了。男知青的肩膀开始痛起来了。换肩的次数在不断增加,一个个更加脸红筋涨,汗流浃背,小跑的姿式也显得东倒西歪,像喝醉酒一样,情不自禁地摇晃和喘气。前面出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这是一种典型的斑竹,杯盏粗细,一丈多高,竹叶密密麻麻地在风中闪烁,小路向竹林深处飘旋过去,两边的竹林便汹涌着凉阴阴的绿浪和朦胧疏影。这时候已是黄昏,一切都显得昏暗幽深,在这样的竹林里行走,即使是一群人,也会因竹林的阴森和昏暗而走得提心吊胆。女知青们都特别胆小,逢村过寨遇到狗都会尖叫着瑟缩在姚大队长背后,走这样的竹林小路,更是神色惊慌,胆战心惊。一边走,一边问姚大队长还有多远。姚大队长笑起来说“不远不远,前面就到了,这片竹林就是小石坎的。”大家才放心乐意地舒了一口气,一边走一边打听小石坎的情况。原来小石坎生产队有四百多人,一寨子的人都是屯堡人,姚大队长耐心地解释说:“什么叫屯堡人?就是明代朱元璋时候调北征南来的,来了以后就在这里又当兵又种田,几百年后就成了这里的居民,就是我们叫的大袖子汉族。”潘小英笑着说“我知道了,他们就是讲话带卷舌音和儿化音的二铺人,刚才二狗讲的今儿天,我就听出来了。”大家正在说得高兴,突然从竹林深处冒出来两个人,浑身像从烟锅里爬出来似的。满脸黑得只见眼珠在乱转,女知青们都吓得脸色发白,尖叫起来。这两个人也被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消失在幽深的竹林里。姚大队长哈哈大笑起来,说“不要怕,他们比你们胆子还小哩,他们是挖煤的,挖够了,出来歇口气哩。”女知青们都笑了起来,天啦,难怪脸那么黑,我们还以为是抢人的哩。大家惊魂刚定,竹林里又飘出来一个女人,头戴着白布帽,身穿着一身素衣,腰系着黑丝带,一根大独瓣在昏暗的阴影中晃动,田大华大叫一声“啊呀,鬼呀!”挑着的树棍子都吓落了。女知青们便瑟缩着尖叫起来,那女人也吓了一跳,转身往回逃,一下子消失在幽暗的竹林里。姚大队好像看出了些什么,厉声喊起来“你们几爷崽,躲哪样躲?赶紧给老子滚出来!”他一股风地冲进竹林深处,转眼就抓出一伙灰头土脸的农民,为首的那个有四十多岁,身材瘦高,一张扁长的茄子脸被太阳晒成紫红色,两只精明的细长眼睛望着姚大队长,骨碌碌乱转,说“大队长,你咋个晓得我在这里?”姚大队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说“李老七,叫你接知青,你爷崽胆大包天,敢躲在这里赌博?”原来他就是小石坎的生产队长李老七。李老七赶紧赔小心,连连拍自己的额头说“我的天?我还以为是明儿天知青才来哩,怪我,怪我这个鬼记性,大队长,我认罚,我认罚。”姚大队长一追问,李老七什么都交待了。他们确实是躲在竹林里赌博,反正农闲季节,又没有事干,就在竹林里摇宝,输赢一棵包谷杆,刚才听到有人喊叫,以为是抓赌的,所以叫人出来看来,谁知是姚大队长带知青来了。赌一根包谷杆也是赌。姚大队长痛骂了几句后,虎着脸说“李老七,以后再找你算总帐,还不快接过知青行李送他们回寨子?”李老七马上向跟在身边的人喊起来“都瞎暴眼啦?发哪样呆?赶紧给知青接行李呀!”

  五

  到了小石坎,一寨子的男女老少都涌出来看知青。姚大队长交待了几句,和知青们打了招呼,便转身赶路,回他的麻窝寨。李老七高高兴兴地把知青们带到他家,说要好好款待这些城里来的娃儿们。李老七的家在寨子东头,茅草房上参差着迎风摇晃的小树枝和野草,石板铺的院落里横着犁耙和一堆发黑的牛粪,屋檐下吊着几吊编好的包谷和江豆,一只黑狗凶猛地冲出来,咆哮着扑向惊慌失措的知青们,又在李队长的喝斥下温顺地低吟着,在知青们的身边用鼻子嗅着,转来转去。李队长的家人都跑了出来,用惊喜的眼光打量着这些知青。李队长的老婆是一个脸圆圆的胖胖的农村妇女,穿一件半旧的湖蓝运长衫,衣领和袖口绣着彩色花边,右边的黑色布纽扣胡乱敞开,露出鼓鼓的白布汗褡,她的发簪高高地翘起,上面罩一个黑色的马尾织的圆网子。她笑嘻嘻地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奶娃娃,奶娃娃带着一顶油腻的虎头帽,颈上套一个拈花银项圈,奶娃娃的小圆脸笑得露出几粒小米白牙。李队长的老婆高兴地说“幺们,快进家来坐,快进家来坐。”她的身边围着五个衣破裙烂的小娃娃,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三四岁,都缩头缩脑地看着知青笑。李队长热情地把知青带进里屋,让大家把行李放下,大声对老婆说:“娃儿家妈,快点去做饭,把家头的那只大缮鸡杀了,好好招待知青。”知青都不好意思,都说不用不用,李队长说:“不用不用?来了就是一家人,我去了城里,你们不请我吃?”知青们都很感激,笑着走进堂屋,纷纷找个地方坐下来,喝大树茶,等着吃饭。

  饭菜端上来时,天已黑尽黑了。李队长就在房栓上挂起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让那如豆的灯光照亮幽暗的堂屋。知青们早就饿得不得了,李队长一喊大家吃大家便一拥而上,吃得满屋子的嘴巴巴嗒声响。吃得正在酣畅,梅向东站起来添饭时,不留神猛地一抬头碰倒了房柱上挂的煤油灯,灯一下子掉到地上熄了,大家便在黑暗中吃惊地发了一声喊,都去摸煤油灯。李队长说:“不慌不慌,大家稳倒点,娃儿家妈,赶紧点一盏灯来。”

  李队长的老婆笑嘻嘻的提一盏灯过来,随着灯光漂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屯堡姑娘,她笑弯了腰说“核桃落下来,打个大青包,连灯都撞倒了,有没有大青包?”梅向东不好意思地看了屯堡姑娘一眼,她长得秀秀气气的,苹果脸上闪烁着一双顽皮狡慧的眼睛。李队长说:“小翠,又不是玩跌十三,你来凑哪样热闹?”小翠笑着说:“看一下知青都不准看呀,猪拉柴,狗烧火,猫儿做饭笑死我。连灯都会撞落,笑死人啦。”知青们都笑起来,李队长说“这是我家姑娘,叫小翠。”大家就叫她一起坐下来吃饭,小翠不吃饭,只是笑盈盈地看大家,说:“是哪个把我家灯撞落的,我要他赔我家灯。”梅向东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撞落的,我来赔”,李队长说:“不得关系,我家姑姑逗你的哩,赔哪样赔?赔你上西天。”见大家吃好了,李队长笑着说,好好睡一晚上,明天我来喊你们吃饭。

  梅向东和金宁分到李幺爷家,李幺爷有50多岁,个子瘦高,戴一副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绑过的的近视眼镜,笑起来满脸苍桑,他热情地把梅向东和金宁带进家里的一间厢房,打水洗脸洗脚,让他们早点睡觉。梅向东和金宁怎么也睡不着,这不光是怀念远方亲人,而是新换的环境让人难以入睡,首先是虱子痒痒地在身上乱爬,起来一看,被子里密密麻麻到处都是,捉都捉不完,接着,梅向东突然呻吟起来,说是肚子痛,金宁一问,才知道梅向东吃晚饭时撞倒了煤油灯,灯里的煤油泼到了他的饭碗里,为了不浪费粮食,也怕贫下中农笑话,他硬是把渗了煤油的饭勉强吞下去,想不到半夜发作了,痛得冒冷汗。金宁这才明白,为什么吃完饭,梅向东说话都带有煤油味。金宁说:“我的哥,吃不下去你就不要吃嘛,当时换一个碗也不至于如此。”梅向东咬着牙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毛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当时心一横,就什么也顾不得了。”说完,捂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的,一直熬到天亮,才有所缓解。

  潘小英和黄文琴分到了云儿家,云儿是个年轻妇女,看样子不过二十一、二岁,白白净净的,面如满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淡黄的煤油灯光下盈着敏慧和笑意。她家男的叫李明贵,大她三岁,是队里的记分员。李明贵长得瘦高,耳朵又薄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烟黄的牙,他不喜欢说话,只是看着潘小英和杜静笑,偶尔说话有点结结巴巴的,句子又短,每句话都带一个呃字,“呃,你,你们早早……点……点……睡……”,他眨巴着眼睛,挥舞着干瘦的双手,让云儿带潘小英和黄文琴到厢房去睡。厢房摆放着杂物和一间白木单人床,床上铺着补巴的席子,光溜溜的席子上卧着一床蓝色印花被子和一个青色绣花枕头。云儿麻利地铺好床,找来一个灰白的半新枕头,兴奋地和她们吹了一阵城里的事,又叫她们好好休息,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睡上一阵,潘小英就坐了起来,摸火柴点灯,黄文琴也爬起来说:“潘小英,你是不是身上痒?”潘小英说:“就是啊,痒得睡不着,一定有蛇子。”潘小英点了灯一看,朦朦胧胧的有几个饱鼓鼓的蛇子在惊慌地逃窜,赶紧捉来用指甲掐,一掐啪的一声,指甲都被血染红了。找了半天蛇子,疲惫得不行,刚吹灯入睡,又被唧唧剥剥的声音吵得睡不着,原来床下堆着一大堆谷糠,几只耗子鬼鬼祟祟地在谷糠里钻来跑去地啃东西,打又打不走,抓又抓不到,两人只好睁着眼睛熬到天亮。

  天一亮,潘小英和黄文琴就赶紧起来,有点内急,就去找厕所,好不容易在竹林里发现一个厕所,却不敢进去。原来这里的厕所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也没有什么遮拦,只是用包谷杆草草围了一个简陋的三角形,里面是二根粗糙的树杆趴在一口废弃的水缸上,水缸里飘浮着清亮的树叶,野草和屎尿。两人也等不及了,顾不得是男厕还是女厕,一个上厕所,一个就在远处放哨,轮流上完厕所,潘小英和黄文琴就去找柴丽丽和杜静,找了几个村民问,才知道她们睡在春娣家,潘小英和黄文琴不知道春娣家在哪,就边走边打听春娣家。一个十七八岁的屯堡女青年听说她们想去春娣家,就自告奋勇的带她们去。原来她就是春娣 ,春娣长得很秀气,瓜子脸上荡漾着青春的光彩,细长的黑眼睛流动着纯真和好奇的目光。她一边走一边向潘小英打听城里的情况,当她们听到城里的房子有三四层楼,就惊异得眉毛高高地扬起来,笑着说:“哟哟,我的天,住在四层楼高的人会不会被风吹落下来?我要是能进城去看看就好了。”

  潘小英和黄文琴在春娣的带领下,终于找到了柴丽丽她们。柴丽丽和杜静一看到潘小英和黄文琴,就高兴地从被子里爬起来,说“你们昨天晚上睡的好不好?怎么起得这么早?”。潘小英和黄文琴说“不要提了,有是虱子咬又是耗子咬的,一晚到亮都睡不着”,柴丽丽笑着说“难怪你们的眼睛皮都有点肿了,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睡在楼上,春婷家的耗子跑得睡不着,又啃又咬的撵都撵不走。天不亮,她家的人又在楼下烧辣椒杆,熏得睡都睡不着。”说完大家都笑。春娣煮好了稀饭,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说:“今儿天日子好,又来了两个姐姐,你们快洗个脸,下楼吃东西去,”。

  到了黄昏的时候李队长带领一寨子人装修好了知青的房子,实际上是对一所废弃仓库的翻新,重新盖上了金黄色的茅草,糊上了厚厚的黄泥,堂屋重新坪过,抬来了新的白木桌、凳、床、草墩,送来了米、油、盐、菜。知青们便高高兴兴地把行李搬进了自己的新家。在队长的安排下,女知青住一边,男知青住另一边。女知青们在厢房里摆了四张单人木床,一个个细心地铺好床,有的还摆了一小瓶鲜润的野花。男知青都很随便,乱铺了点谷草,在塑料布上铺上垫缛和垫单布、挂上蚊帐,铺上行李,就觉得有了自己的小天地,高兴惨了。男女知青为了美化环境,还把自己带来的宣传画贴得到处都是,不外乎是毛主席语录“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到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晚上,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挤到知青点来,听知青们唱歌、吹笛子、口琴,高兴得像过年,知青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七

  天一亮,李队长的哨子就吹得唧呀唧的响。生产队开工不用打钟,李队长的哨子是开工的最权威的信号。知青们一听到哨子响,赶紧爬起来,洗脸、漱口、煮稀饭,吃稀饭,然后兴冲冲地跟着社员群众去送公粮。按照知青点的分工,每天留两个知青来做饭菜,其余的知青参加生产队带动。这天轮到潘小英和梅向东做饭菜,他们从未做过饭菜,也未烧过柴火,就显得有些慌乱。首先是烧火做饭的柴所剩不多,得去山上砍点柴来烧,一群在家看牛的小姑娘便自告奋勇地带梅向东去砍柴,梅向东正想在潘小英面前一显身手,就借了把锋利的柴刀别在腰上,雄纠纠气昂昂地跟着放牛的小姑娘,向山上出发。到了山上,只见满山都是树,不知要砍哪棵才好,在小姑娘们七嘴八舌的指导下,才知道哪些树可以砍,哪些不可以砍,松树、杉树、柏树只能修树枝,捡枯断的树枝。可以砍的是那些低矮的青刚木、杂木。梅向东原以为砍树简单,几柴刀就可以砍下一棵树来,只见那些放牛姑娘几下就砍倒了一棵树,自己也不甘示弱,狠着劲往青刚树砍去,谁知,一刀砍下去,就像砍在冰柱上一样光滑,只留下淡痰的划痕,连砍了几十刀都砍不进树杆的一半,放牛姑娘看着他那瘦高微驼的背影和温文尔雅的砍柴姿式,忍不住捂着嘴笑弯了腰。这时候,小翠正好从树林那边走来,就来教他如何拿柴刀,如何摆姿式,如何猛力挥刀,并示范着几下子砍倒了一棵青刚树。梅向东满脸羞愧,就学着春娣的样子,猛力挥刀一砍,不想柴刀没控制好,一下子砍在握着树杆的左姆指上,左手姆指一下子被砍见白骨,血喷泉般涌了出来,梅向东吓呆了。丢下柴刀,喊了声哎哟,赶紧用右手按住血淋淋的左手,脸色惨白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放牛姑娘们都惊叫一声,说快找药来治。小翠敏捷地跑进灌不丛中摘来一把毛腊烛,把毛腊烛的绒毛捋下来,按在梅向东血淋淋的左手姆指伤口上,说来也怪,这种野地里的刀伤药马上就止住了血,小翠把自己的袖口撕下来,给梅向东包扎好了伤口,笑着说:“忙是忙,不要慌嘛,向东哥,我送你回去。”潘小英看到小翠背着柴和梅向东一起回来,惊奇地说:“梅向东你好厉害啊,这么快就砍柴回来了?”梅向东沮丧地说:“不要提罗,柴没砍成,手差点砍下一个指头,这些柴都是小翠她们砍的。”潘小英看了看他竖起的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大姆指说:“伤得重不重?”白骨都砍出来了,你说重不重?“小心点嘛,砍点柴都出那么大的问题。”你没有砍过柴,你不晓得那种难砍法,手都磨出了血泡,就是砍不下来。?小翠放下柴,拍拍手说:“潘姐姐,向东哥,我先走罗。”笑着转身就跑。梅向东感激得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只好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羞愧地想,砍柴比写诗难多了。潘小英见梅向东已成伤病员,只好让他休息。自己一个人包揽了做饭菜的艰巨任务。在潘小英的心中,虽然从未用柴火做过饭菜,但是做饭菜有什么难?不会就学嘛,天下事有什么学不会的?潘小英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火,她在柴火薰黑的灶膛里放上一些干柴,划根火柴去点火,风一吹,火柴熄了,再划一根,又吹熄了,她嘟哝了一声,不信就划不燃,这次她划火柴特别小心,火柴划燃了,赶紧用手笼住那淡黄色的光焰,怕风吹熄,等火柴慢慢燃大,冒出大一些的火光,才用干柴草引着,投进灶膛里去,火渐渐燃大了起来,冒出了白色的浓烟。她一高兴,就唱起了自己喜欢的歌:“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乐苗壮,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高梁……”,但是灶膛里的浓烟白雾般弥漫出来,呛得她泪汪汪的,她就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她用手去擦眼泪,弄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比花猫还要花。火连续发了五次才发燃,她的眼泪也情不自禁奔放地流淌了若干次,弄得鼻子、眼圈、头发都粘满了柴灰,像个刚从灰堆里爬出来的灰姑娘。烟越烧越大,正在发愁,云儿正好路过,就跑进来帮潘小英烧火。在云儿的帮助下,她终于掌握了发火的决窍。先用干柴、再搭湿柴,最重要的是是用好吹火筒,她第一次使用吹火筒的时候,火没有吹燃,反而猛吞了一口浓浓的柴烟,呛得气都喘不过来,鼻孔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那种难受的滋味真是无法形容。火发起来了,水烧开了,云儿才笑嘻嘻地走了。潘小英便开始淘米做饭,谁知火候又没有掌握好,烧得沙锅滋滋响,过一会儿沙锅里就弥漫出了糊焦味,潘小英惊叫一声,赶紧把锅抬下来,烫得直吹手指。揭开锅一看,上面是稀饭,中间是夹生饭,下面是糊锅巴饭。潘小英叹了一口气,问金宁怎么办,金宁也无法,说“再做也来不及了,将就吃一顿,下回做好点就行了。”潘小英想想也只好如此,赶紧洗菜,放锅炒菜,才炒好两个菜,金宁他们就回来了。金宁一进屋就嗅着鼻子喊起来“喂,是哪个把饭做糊了?潘小英你做的好事,今天害我们吃糊饭。”田大华说“难怪得,几里外我都闻到了糊锅巴味,管它糊不糊,哦,还不算糊,不算糊,如果是我呀,恐怕连锅底都烧穿哩。”黄文琴、杜静、柴丽丽笑嘻嘻地走进来,一看潘小英,梅向东被烟火薰得灰头土脑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就是这样当火头军的?饿了,赶紧拿饭来吃。潘小英赶紧把饭菜端上来,大家边吃边聊。黄文琴说“潘小英,你没有在家做过饭?一开张就拿糊饭给我们吃。”“杜静说“糊钣好啊,吃糊饭有福气,我早就想吃糊饭了。”柴丽丽叹息着说“要是我,也会做糊饭,如果有点糖就好吃了,甜糊甜糊的,糊味就少多了。”吃完饭,柴丽丽、杜静、黄文琴纷纷回房间休息,说睡个午觉,下午还要送公粮哩。潘小英洗完碗,收拾好炊具,回到了房间,见柴丽丽她们都露出了红肿的肩膀,用手咬牙切齿地揉,潘小英晓得挑恼火了,就同情地问:“你们去哪儿送公粮?肩膀都挑肿了。”黄文琴说:“你不晓得,还说是没几步远,谁知一挑就是十几里路,从来没有挑过这么远,又想争强好胜,一挑就是六七十斤,肩膀还有不肿的?”杜静苦笑着说:“路远都不说,还要翻山越岭的,又过小路,又爬田坎,腰都要挑断了,肩膀肿得碰不得。”柴丽丽叹了口气说:“你们只是腰痛肩膀肿,我就惨了,挑得大汗长淌,喝醉酒一样的看不清方向,一不小心,从田坎上跌了下去,一担谷子抛打洒了不说,连眼镜都跌不见了,像瞎子似的到处摸眼镜,笑死一大串送公粮的人啦。”潘小英忍不住笑起来,一边梳头一边说:“这就是锻炼啊,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嘛,你以为滚一身泥巴是好滚的?”

  八

  晚上,月光很好。皎洁的月色水一样地在山寨的房屋和山林间流动,月光飘浮的地方闪耀着一层朦胧的乳白色。知青点挤满了小寨的男女老幼,欢声笑语和歌声像山野里的落花,被风吹得四处飘旋,知青点成了小寨新鲜文化的中心。老年人来这里听知青讲红卫兵的故事,年轻人来这里听知青讲城里人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小娃儿来这里听知青吹口琴,摸手风琴,听唱毛主席语录歌。最喜欢来知青点的是李老七,每晚上记工分,他都把地点放在知青点,记完工分,生产队的人就留在知青点,把知青点当成了消遣娱乐的好地方。再当梅向东的口琴悠扬地吹响的时候,小翠、云儿、春娣、贵生、黄牛、二狗就会眉开眼笑地围扰来,静静地听,那从口琴中滑出来的声音那么神密又那么莫测,令人心动如波光粼粼小河流水。这时候,杜静会拉起她的手风琴,灵巧的手指像花枝一样地颤动,忘情地应和着梅向东的口琴乐声,把抒情的音符风一般地泼酒出来,赵刚也用他的二胡加入了合奏,虽然他拉得跟不上节奏,像有毛病的时钟那样忽快忽慢,但也因他的执着和微笑而增添了合奏的热闹和风趣。田大华不会乐器,就用姆指往中指上响亮地一碰,发出有节奏的叭叭声,金宁则拿起他的笛子,尖着嘴唇,吹奏出了连带着滑音和颤音的乐符。潘小英、黄文琴、柴丽丽也被眼前的音乐陶醉了,纵声摇晃着身子唱了起来“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她们唱了一首又唱一首,“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小石坎的青年男女被这些奔放的歌声打动了,听呆了,封闭的情感也在歌声中冲击下决堤了。他们在知青们的邀请下也唱起了心爱的山歌,贵生先麻着胆子唱起来:

  大河涨水漫石岩

  石岩上面镶花台

  …………………

  黄牛,二狗急忙咳嗽几声,粗声粗气地唱了起来:

  好花不用多烧水

  春风吹来好花开

  小翠、春娣、云儿也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一把菜籽撒进沟

  今年撒起明年收

  油菜开花等蜂采

  小妹花开等郎逗

  知青们都听不懂她们唱的歌词,听了贵生的解释才知道他们唱的是情歌,杜静惊奇地说,“情歌就是黄歌呀,你们也敢唱?在城里早就批判了。”梅向东不以为然地说:“什么黄歌不黄歌?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必须学会自己不懂的东西。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他们唱得我们也唱得。”张口就来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杜静看了柴丽丽一眼,说“他唱得我们也唱得,东风吹,战鼓擂,世上究竟谁怕谁?”一挥手全体知青都合唱了起来。

  九

  割了麦子,潘小英、杜静、黄文琴、柴丽丽都分去和妇女们打麦子。小石坎的晒坝里阳光灿烂,一捆捆金黄的麦了被解开,均匀地铺在宽大的晒坝里,等着妇女们用连架把麦粒敲出来。使用连架敲麦粒叫做打连架,两根褐黄色木棍用绳索连在一起,使用的人拿着长的一根,甩动短的一根,在空中高高地扬起,划出优美的弧形击打在麦杆上,让麦粒快快活活地跳脱出来。看起来是轻巧活,其实不会打,往往会偏了方向,反而打着了自己。潘小英觉得打连架很简单,看小石坎的妇女们打得又轻巧又好玩,自己兴冲冲地拿起一付连架,照着小石坎的妇女们一甩一甩的打起来。谁知连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一甩起来就不听自己使唤,啪的一声,硬生生打在自己的额头上,潘小英喊了声哎哟,头嗡地响了一声,痛得她丢了连架,捂住头蹲了下来。在她身边的小翠、罗二婶、云儿、杜静都围了上来,罗二婶说:“小潘,着连架打着了?妈呀,血都淌出啦,不要怕,我来帮你止血。”罗二婶赶紧把自己的大袖口撕下来,用火烧成灰,麻利地敷在潘小英流血的额头上,血果然止住了,大家就让潘小英坐在屋桅下休息。一会儿,放牛老汉李三爷一歪一歪地吆着牛从晒坝上过,看见妇女们正在说笑着打连架,笑眯眯地上前,说:“讲个谜给你们猜,你爹高,你妈矮,你爹抱起你甩,是哪样?”小石坎的妇女们正想找点乐趣,听李三爷一说,一下子哄笑起来,说哪个不晓得是连架?这老不正经的。罗二婶、三娘,拿他老不死的撞屁油。李三爷知道惹不起,笑着转身就逃,没有跑出几步,就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妇女抓住拽翻在晒坝麦堆上,罗二婶喊了声小姑娘,蒙倒脸,大家把这个老不正经的裤子垮了。一个力气大的妇女就扑上去,硬把李三爷的裤子扯了下来,李三爷脸红筋涨,连连求饶,拼命把裤子拉上,但还是禁不住妇女们人多势众,强行抬着,用头去撞早在一边蹲着的胖妇女的屁股,其他人发出一阵阵得意洋洋的哄笑声。女知青们被这哄闹场面弄得很难为情,都转过身羞红了脸,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凶,又笑着,不时转过头去偷看几眼,手里拿着连架忘了打。

  十

  四月八,开秧门,潘小英和其他几个女知青分到沙家田坝插秧。插秧的妇女们排成一排,把几个女知青夹在中间,笑嘻嘻地教潘小英她们学插秧。插秧说起来简单,只要左手拿着秧把,学会分秧,右手会拿着分好的秧插下去就行,当然,要把秧插得又快又好,这就要讲究了,好身手和好技术不是三五天就能练成的。潘小英很快就学会了插秧,她笨拙地用左手分秧,右手插秧,插一兜弯一下腰,才插个把小时就感到腰酸背痛,她仔细一看,小翠,云儿她们插秧插得又快又好,嘻哈打笑,原来又有奥秘,这才知道,自己腰酸背痛,插得慢的原因。通常不会插秧的人,常常是插一兜秧弯一下腰,会插秧的人,左手分秧快得像流水,右手插秧快得像鸡啄食,一弯腰,只听唰唰唰的一片声响,就插出了一排秧苗,所以插得又快又好,腰又不用弯那么多次。潘小英学啊学的,就越插越快了。只有黄文琴还是没有掌握插秧要领,插一次弯一下腰地落在后面。黄文琴觉得这样插秧很累,一弯一弯的,腰都快弯断了,忙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还是落在后面,连十二三岁的屯堡姑娘都不如,但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正在慌乱和着急,忽然听到田埂那边飘来一阵悦耳的山歌声,那是春娣她们在一边插秧一边喜气洋洋地唱山歌:

  天上下雨井水多,

  井水淘米好下锅,

  心想留哥吃顿饭,

  筛子关门眼睛多。

  山那边,开满杜鹃花的草坡被山歌浸润得霞光般殷红鲜亮,挑秧的男社员的被这清亮的山歌欢快地拨动了,打了个乌吼,兴奋地扔了个山歌过来:

  有心爬树不怕高

  有心连妹不怕刀

  钢刀当成板凳坐

  砍头也要走一遭

  田里的女社员也打了声乌吼,把心中的思念和欢乐唱了出来:

  哥在高坡吹木叶

  妹在平地割小麦

  木叶悠悠传哥意

  镰万落地不晓得

  黄文琴正在听得高兴,突然听到潘小英着急地说:“黄文琴,你听呆啦?快点出来,你被秧包围了。”黄文琴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趁她听歌的时个,那个叫贵生的小伙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下了田,在黄文琴周围插上了密麻的秧,把她像围羊圈似的围在里面,周围的女社员都开玩笑地对着黄文琴眨眼,哄笑了起来。黄文琴不知道要怎样才好,脸一下子羞得红透了,眼睛里泪花直打转,差点哭了起来。潘小英向来好打抱不平,见黄文琴被围在秧中间,狠狠地瞪了贵生一眼,转身向黄文琴大声喊,“黄文琴,不要怕踩倒秧苗,快出来!快出来!我来接你。”黄文琴赶紧踩着秧苗,慌乱地突围出来。这时,贵生为了不让她冲出来,得意地笑着,一边鸣鸣地嘻闹着,一边捧水泼向黄文琴,弄得黄文琴惊惶失措,在女社员们的哄笑中更加显得狼狈不堪。潘小英生气了,她觉得这个贵生太过份,你这样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生,太不像话了,我也要让你尝尝我们女生的历害。潘小英心一热,也顾不得许多,趁贵生不防,从背后猛一下子把他推倒在田水里,然后拍手大笑着喊“黄文琴,快来,我们按他个牛吃水。”黄文琴冲了过来,和潘小英一齐按住贵生的头,硬把得意忘形的贵生按在水田里喝了几口水,然后快活地笑着,撒手跑开。贵生从泥水里挣脱出来,抹了一下满脸的泥水,眼睛都气红了,周围的女社员欢快地哄笑着,把他羞得像个红脸关公。他生气了,恼羞成怒地骂着粗话,气冲冲地追打着潘小英,他花眉花眼,怒气冲天,恨不能一口把她吞了下去。男子汉的自尊心使他变得凶神恶煞。哪个都劝不了。潘小英也知道玩笑开得过火,慌张地跑向河边,见贵生恶狠狠地追来,也顾不得许多,一下子跳进河里,游向对岸,贵生追到河岸边,心里仍不解恨,捡起大石头向潘小英砸去,石头丢偏了,落在河水中溅起一片白亮的浪花。幸亏潘小英游泳技术好,几下就游上了岸,嘻嘻哈哈地笑着逃走了。贵生只好在男女社员的哄笑中,沮丧地抱着头蹲在河边。

  十一

  知青们渐渐熟悉了农村生活,经过几年的磨炼,皮肤晒黑了,肩膀磨硬了,手掌打出了老茧,挑个百多斤谷子跑十几里路去送公粮,也跟得上趟了。他们和小石坎人朝夕相处,基本上了解了屯堡人的历史和一些生活习性。据小石坎的大文化人李幺爷讲,小石坎人和许多屯堡人一样,是明代洪武年间从南京调北征南,来到贵州的。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派大将傅友德率30万大军,分两路攻占云南,傅友德攻很快就占了云贵,并在贵州驻兵20万,分为24卫,26个守御千户所,连家属有60多万,这就是调北征南。他在部队驻地实行屯兵制,要求士兵及其家属既能屯田又能打仗,所驻的地就叫“屯”。不久,朱元璋为了发展经济,还移民300万到贵州,叫做调北填南。让他们在贵州垦荒、生活下来。他们所住的地方叫“堡”,所以合称为屯堡人。小石坎周围的村寨都是屯堡人。来自南北方各省。所以,都有来自南北方的遗风,如妇女多梳凤头鸡(安徽凤阳头饰),少女梳长长的独瓣子,穿天蓝色长袍大袖,系黑色真丝流苏,腰束一条飘逸的白腰带,用裹脚花带来绑腿,但从不裹小脚,清一色的大脚妹,因为她们的马皇后也是大脚。姑姑梳大独辫,妇女们常在婚后将头发盘在后脑勺上,盘成个碗口大小,高高翘起的发簪,这叫挽转转,发簪上罩一个用马尾织的像鱼网一样的网子,再用一大一小两根翠色玉簪,呈十字形,将网子和发簪固定,头上包一块黑色丝质彀皱纱帕,斜插上一根顶端缀有玉石花瓣,带链子的银质别针,或插一根迎风颤悠悠的梅花簪。天蓝色长袍上,从领口到肋下是一排白色的布疙疙纽扣,走起来如行云流水,如风中摆柳,步履乐韵飘逸。屯堡人说话富有音乐性,有点像北方人,多带卷舌音和儿化音,小伙子喜欢穿双线座领,收腰开岔,内衬月牙形缀肩,腰前缀九个或七个显示男子汉英雄气势的布疙瘩纽扣,脚底蹬一双生牛皮底,鞋上密麻钉着蘑菇形铁钉,鞋面高达小腿顶端,缀着直排疙瘩纽扣的靴子。走起来有些威风,有点像古代的侠客武士。由于破四旧,这种靴子已经灭绝。大部分人热天穿草鞋,冷天穿家做布鞋,但走路的姿式还带着六百余年的遗风,虎势生凤,又快又稳。屯堡人喜欢石头,好像刚从石头城(南京)迁来一样,他们顽固地在自己的村庄里,把石头的艺术发挥到极致。房子是石板盖成,墙是石墙,屋基、门、窗全是石头的。加上石坎子、石磨、石碓窝、石台阶、石院坝、石狮子、石牌坊、石龙、石擂钵,一眼看去,整个村寨在阳光的闪耀下,像一片灰白鲜亮的石头世界。破四旧以前,每到过年,屯堡人都要寓武于乐,强身健体。头戴古老面具,插着五彩雉羽,手执木刀木矛,腰系飘摇战裙,兴高采烈地跳地戏,一招一式都是祖传的武术套路,复活了当年屯兵耕种的历史遗风。小石坎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寨子,几十家人住着清一色的石板房,房子周围是菜地和树林,寨子周围全是薄薄的水田,不远处是一条十来宽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常见鱼虾在水草中欢快地游动,河岸边是两排如烟的柳树,更远的地方是秀丽的小山和漫山遍野的松林竹林,再过去里把路就是大石坎,也是山青水秀,石板房周围全是色彩参差的树林和菜地,那里也住着一伙知青,每逢赶场天,他们就要三三五五的来小石坎窜寨,约起小石坎的知青去尖山赶场。

  十二

  大石坎的知青来的时候,最先听到是方玉锦那豪爽的笑声。“喂,小石坎的,去不去赶场?”他一到,就拉大嗓门笑咪咪地喊,“喂,懒虫们,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不起呀?”喊完,就用拳头大声武气地打门,“快起,弟兄们,梅花党来了!”其实小石坎的知青早就起了,潘小英赶快把门打开,笑盈盈地说:“方玉锦,你的梅花党还没有讲完哩,今天赶场再给我们讲点。”潘小英有点喜欢方玉锦,也不知道喜欢他些什么,反正一见到他就觉得心情舒畅,感到一种阳光的味道和莫名的高兴。潘小英说:“梅花党太精彩了,我都不知道是哪个编的,居然李宗仁的老婆也是梅花党的,太不可思议了。”方玉锦找张凳子坐下来,笑呵呵地说:“还有精彩的哩,接下来包你听得头发都立起来,晚上睡不着觉。”大石坎的知青随着方玉锦拥了进来,也各自找地方坐下和小石坎的知青打招呼。林涛是大石坎知青中的68届高中生,又是梅向东的同学,一坐下就问梅向东,最近去城里造反没有,梅向东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早就不去了,造什么反,想起来都可笑,我都搞不清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了,一会儿翻上来,一会儿翻下去,好人坏人都分不清。”大石坎的知青张红梅微笑着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嘛,不过,当逍遥派也挺好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大石坎的知青向阳花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叫躲进小楼成一统?同志哥,我们知青和军人上战场没有什么区别,战场上抢声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说完,做出英勇献身的姿态,哈哈大笑。潘小英,金宁,和张红梅、向阳花是同班同学,在一起也就没有什么拘束,“还是你厉害,”田大华啧着嘴说:“向阳花,还是你历害,不愧是军分区首长的女儿,敢于为我们知青讲话。”田大华说:“我的妈呀,现在才晓得知青不好当,不死都要脱九层皮,一天吃的是光饭拌辣椒水,干一天活得8分钱,我宁愿去战死在疆场也不愿当知青。”大家都笑起来,说也不至于悲观到如此地步,虽然道路是漫长的,但前途是光明的嘛,现在重要的是,赶快煮点稀饭来吃,大家好去赶场。吃完饭,大家就集体向尖山出发,只有梅向东死活不想去赶场,问他有什么事,他吞吞吐吐地说,他要留下来看家,大家便劝他,说家穷兮兮的,有什么东西可看?还是一起去赶场散散心,还可以会会老同学。他摇摇头,还是说要留下来看家。大家也就随他,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上路。

  十三

  从小石坎到尖山赶场,要走几十里山路。在高原,山路飘泊在群山之中,像四面八方流动的弯弯曲曲的旋律,又像是随风蜿蜓、多情善变的一条黄丝带,它深深浅浅地在深山沟壑中飘泊着,一会儿宽得像干枯的小河,沙石铺成的路面可以跑过一辆小马车,一会儿窄得像老太婆的裹脚带,又旧又黄,一个人走都会越界,践踏到路两边的野花野草。这时正是阳光灿烂,春风吹得山野里鲜花盛开,如锦如霞。灰白的岩石羊群般往山上攀爬,在苍翠灌木丛和青青野草间闪烁着刺眼白光,山头那面悬崖如斧劈刀削般整齐,在阳光中垂悬的石头如静默的瀑布凝固成苍凉的淡墨色,杏黄色、铁绣红和腥红色。更远处是雄峙天边的浩荡万山,在蔚蓝天空的背景下,群山如云如浪,堆叠得苍凉的天边一片灰白和黛青。知青们欢得像水中的游鱼,一看到雄峙云天的大山,就按捺不住书生意气,放开嗓子喊起来:“喂,高原,你好!”赶场的男女老少都惊异地停下脚步,笑嘻嘻地看着这群知青,好笑地想,他们向哪个问好?山听得懂他们讲的话吗?这些山有什么稀罕的,值得他们大惊小怪,大喊大叫?潘小英不管乡村人怎么好笑,只觉得这些山太美了,忍不住问金宁,如果要把这些山写下来,怎么去形容它,方玉锦也顾不得讲梅花党的故事了,抢着说:“这好形容啊,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林涛说:“还漫江碧透哩,我以为我们贵州的山要用苏东坡的诗才能形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金宁说:“形容山的古诗多的是,南北朝的大诗人陶宏景有诗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唐代大诗人李白有诗曰‘半壁见海日,云中闻天鸡’……”田大华说:“我还是喜欢毛主席的诗词中那一句,‘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杜静说:“真有那样的高的山?怎么爬得上去?”田大华说:“我不是吹牛,我就爬过那样高的山,据说有一个砍柴的从山上不小心滚下来,三年才滚落到山脚。”方玉锦晓得田大华又在吹牛,笑着说:“照你这么说,你爬的山比喜马拉雅山还高?”你不是要爬到毛白?”田大华说:“当然毛白啦,那山顶上风都硬成了石头,头发冻成了冰碴,比脸盆还大,比盐巴还白。”大家都笑了起来,说田大华吹牛不怕犯死罪。

  山的那一边有人唱起了山歌:

  慢慢悠悠慢慢来

  慢慢唱歌慢慢排

  慢慢走路慢慢摆

  慢慢引哥上花台

  那是一伙乡村女子在半山花丛中抛出的清脆悠扬的山歌。

  马上有个小伙子打了个呜吼,几个小伙子站在河边柳树下粗声唱了起来:

  久不上山怕山高

  久不上树怕树摇

  久不见妹怕开口

  石板剁鱼难下刀

  这歌声粗犷浑厚、清亮如水,飘到阳光和风中,在群山粗扩的峰峦间呼应徘徊,它像花朵一样鲜艳地盛开,含有一种苍凉忧伤的美。大家都听呆了,好一会才从山歌中挣脱出来,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歌声,在家里唱的差这差远了,真正的放开嗓子和心情唱歌,只有在这空阔的山野里才能听得到,这才是真正的山歌哩。金宁感到那种潜藏很深的东西被唤醒了,青春开始在全身汹涌膨湃,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酒一样热气腾腾地在他的血管中流动,使他皮肤发烫,喉咙发痒。“我们也来唱几首。”他不等别人响应,张口就唱了起来:

  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对苏联歌曲特别感兴趣的杜静笑着看了金宁一眼,迫不及待地以她那瀑流般奔放的女高音加入了合唱: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其他知青也情不自禁,快快活活地跟着唱起来。方玉锦一边唱歌,一边随着歌的节奏摇头晃脑,田大华拉开大嗓门,把每一句歌词都眉开眼笑地吼出来,金宁和赵刚不慌不忙地用男中音唱歌,潘小英唱得热烈奔放,柴丽丽和黄文琴唱得如痴如醉,张红梅和向阳花唱得柔婉深情,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歌声的斑澜光芒中,仿佛蓝天、白云、阳光、风和群山奔涌的高原,都浸泡着歌声和青春梦幻的滋味,浸泡着欢乐和希望。大家一边走一边唱,唱了一首又一首心中喜欢的歌。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

  十四

  梅向东之所以不想去赶场,是因为他想解开一个在心中悬了好久的秘密。那就是这几个星期来,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事。有时,收工回来,会在桥边发现一堆摘下来的金黄刺梨,在门边发现一堆剥好的野毛粟。最奇怪的是他的衣服有时会不翼而飞,过了几天,又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好,放在他的蚊帐内。甚至赶场回来,他窗前的白木桌子上常会放着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腊肉。大家都笑着说他遇上好事了,说不定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看上了他,想和他成双成对哩。梅向东是无神论者,当然不会信什么田螺姑娘,但他隐隐感到寨子中有个屯堡姑娘看上了他。他觉得不能老让别人为他做这样做那样,做了还不知道她是谁,为了弄清楚这件事,他暗暗侦察过几次,但都找不到这位神秘的女孩。好像一阵风轻轻吹过,让你一下子凉爽起来,但你抬起眼光的时候,她又无影无踪了。这次他不去赶场,就是想设个计,弄清悄悄关心着他的那个屯堡姑娘到底是哪一个。

  梅向东,等知青们走了以后,开始到寨子里走家窜户,看哪些人没有去赶场,还大声武气地说自己要上山砍柴,找人借柴刀。走到半路,他便偷偷地绕路回来,在知青屋外的灌木林里卧着,静静地等着那个神秘屯堡姑娘的出现。他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中午的阳光晒到潮热的灌木丛中,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光点,灌木林外面有几只鸡在咯咯叫着啄食,草丛里有不知名的昆虫在短促而单调地鸣叫,一只屎克螂在他面前慢慢地爬动,爬到他的脚边,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屑一顾地爬了过去,消失在草丛的灰色阴影里。一切都很静,又充满了各种声音,风声、鸟叫声、枯枝折断坠落的声音,昆虫鸣叫和骚爬的声音,鸡鸣狗吠声,冲碓和推磨的声音,娃娃的哭叫和女人悠长的呼唤声,这一切在梅向东心中都融化成了各种各种妙不可言的音符,但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她是谁?她会不会来?她什么时候才来?梅向东把他所认识的屯堡姑娘像放电影一般放了一遍,又一个个把她们否定,那么,究竟是谁在偷偷地关注着他,为他做了那些令人感激而心动的事呢?他正在胡思乱想,只见一个屯堡姑娘迅速地向知青屋跑来,她风一样地在门口闪了一下,看着没人,又风一样地闪到屋后的窗子边,那里是梅向东睡觉的地方。那姑娘把手里的小提篮放下,拾起一块小石头轻轻地丢到屋里去,见没有什么动静,就轻轻推开窗户,转身把提篮里的一碗腊肉小心地放在窗前的白木桌子上,又小心地把窗子关上,正在笑盈盈地想离开,梅向东突然冲了出来,感激地喊:“小翠,原来是你啊!”小翠没想到会中了埋伏。大吃一惊,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心跳得像打鼓,也不说话,提起小提篮就跑。梅向东追到竹林里才追到她,梅向东喘着气说:“小翠,你不要跑,我有话要跟你说。”小翠站住了,低着头,咬着嘴唇,拿背对着梅向东,长到腰后的大独瓣子一甩一甩地动,像条黑溜溜的乌梢蛇。“小翠,你跑得好历害,我汗都追出来了。”梅向东喘着气,笑着说:“你跑得比风还要快,追上你比吹口琴还要难。”小翠这才转过身来,笑着说:“向东哥,你骗人,你骗我说是上山去砍柴,其实你是装的,你害人家吓了一大跳。”梅向东笑呵呵地说:“不装,怎么能捉到你呢?”你说那些刺梨、毛粟、腊肉是不是你放的?“是不是又咋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样都不为,我愿意。”“小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值不得你这样做。”“为哪样?我晓得了,你们城头人看不起我们乡下人。”“不是的,小翠,是因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才不信哩,我早就向你们知青点的女知青打听过了,她们没有一个看得上你。”“小翠,她们在骗你,她们才不会说出和谁好哩,其实我早就和向阳花好上了。”“真的,你真的是和大石坎的向姐姐?”“真的,我一点都不骗你。”“我好傻,我还以为……不过,我还是为你们高兴,都怪我,还以为……”小翠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眨巴着眼睛,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再不听梅向东向她解释什么,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用手抹了一把泪水,提着篮子转身就跑,很快就消失在竹林中。梅向东怪自己的嘴笨,口里喊着:“小翠,小翠,我对不起你,你一定能找个好人家的,你要想开些啊。”他的身子不知为什么软得像棉花,一步也挪不动,只好内疚地摇头叹气,一屁股坐在笋叶堆上发呆。

  李老七见自家姑娘流眼抹泪地跑回家来,就问她是不是着人欺负了,他大小是个生产队长,哪个敢惹他家姑娘,是嫌皮子痒了——找揍。小翠却什么也不说,问来问去,才说刚才在毛粟坡遇到一条大菜花蛇,吓了一跳。李队长才略为放心,说:“憨姑娘,哭哪样嘛,没有咬到就是好事,再说菜花蛇也咬不死人。”小翠就说头痛,要回屋躺一下。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倒头大睡。李队长看了女儿的背影一眼,心想,姑娘大了,也该出嫁了,不晓得姑娘想找哪样人家。又想起自家侄儿想请他介绍个女知青,过几天侄儿就要来相亲,也不晓得这些女知青有没有看得上自家侄儿的,无论如何也要到知青点去讲这个事。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有些兴奋,一边用棒槌击打着谷草,编织着草鞋,,一边唱起了自己喜欢的地戏:

  今日逢开是良辰

  元帅领兵发出营

  行前辞别众神圣

  唯望保佑全村得安宁

  …………………………

  十五

  李队长在知青点物色了好久,觉得还是潘小英有希望成为他的侄儿媳妇。精心布置一番后,他来知青点找到了潘小英。现在是农闲的时候,知青们串的串寨,回的回城,只有潘小英和黄文琴哪点都不想去,就留在知青点守老营。潘小英笑着坐在床上,手捧着一本手抄歌本高高兴兴地唱歌,“人说哪个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唱得有些心花怒放,黄文琴专心地伏在窗前的白木课桌上画画,一看见李队长,潘小英就收住歌喉,黄文琴赶紧放下画笔,都笑着请李队长坐,忙着倒开水,请李队长喝。潘小英觉得李队长来得有点奇怪,就问李队长来知青点有何贵干。李队长接过水杯,尖着嘴巴吹热气,喝了几口水,用粗糙的手掌擦着嘴边的水珠说:“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家侄儿小有贵听说你唱歌唱得好,想请你教他唱几首革命歌曲。”潘小英忍不住笑起来,说:“我又认不得他,哪个不可以教,一定要我去教?”李队长说:“我家侄儿在公社革委会开汽车,最喜欢革命歌曲,可惜不会唱,一唱就是豆渣泼水饭——哄鬼,笑得人仰马翻的。听说你唱歌唱得好,求我来找你去教他唱歌。”黄文琴觉得是好事,高兴地说:“好啊,潘小英,如果你去教出名了,说不定会调你去学校当音乐老师哩。教唱歌就像画画写生一样。又不费力气,你不去我去。”潘小英说:“我又没有说我不去,去就去,只是说好哈,只教唱歌,教完就走。”李队长点头,笑着说那是当然。

  到了李队长家,李队长家侄儿李有贵早就等在堂屋里。一见潘小英进来,赶忙起身,笑得嘴巴快裂到耳边,手里端着的茶杯也忘了放下,心想这个潘小英长得真有点像七仙女哩,要是能娶回家,那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李队长见自家侄儿盯着潘小英,看得口水淌下来都不会擦,就笑着说:“小有贵,你憨啦?人家潘小英来了都不会打招呼,逢人减岁,遇货加钱,人要伶干点嘛,水嘛你要倒一杯啊。”小有贵其实也不小,胡子巴喳的,有二十多岁,他是个起眼动眉毛的人,听老叔一说,忙招呼潘小英坐下,又是放茶叶又是倒倒开水的,双手恭恭敬敬地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捧到潘小英面前,笑嘻嘻地说:“潘老师,请喝水。”潘小英见李有贵穿一件八成新的灰白色卡基布中山装,银灰色的确凉裤子,套一双擦得亮光光的黑色牛皮鞋,心想,又不是来相亲的,穿那么整齐干什么?心里正暗自好笑,听他喊这一声潘老师,心里又像喝了一杯蜂糖水,感到无比舒适爽快,就是不知他想学唱哪一首革命歌曲。李队长见他们都有点好感,就说:“你们先坐着喝点茶,我去搞几个菜来,今天我请客。”说笑就把老婆孩子都带到厨房去,让他们清清静静地聊天喝茶。

  潘小英见李有贵满脸冒着油汗,厚嘴唇嗫嚅着有点吞吞吐吐的样子,就很纯真地问他“你那么紧张干啥?你到底想学哪首革命歌曲?”李有贵越加紧张,手掌心都在冒汗,兴奋地说:“我叫李有贵,今年24岁,开车在公社革委会,工资一个月37块4。”潘小英想不到他一开口就说出这样一串打油诗的话来,又不是查户口,你一个月37块4关哪个的事?就笑着问他:“你到底想学哪首革命歌曲?”“革命歌曲?哪首都想学,我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出身贫农。”潘小英有点急了,既然来学唱革命歌曲的,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干啥?就严肃地问他:“你不是来学唱革命歌曲的?你到底想学唱哪首革命歌曲呢?”“哪首歌都想学,不过,现我最想的就是谈对象,不晓得你看得起我看不起我?”“什么?谈对象?你家叔不是说请我来教歌?”“歌也要教,对象也要谈,我家叔讲过的,你们知青都没有谈过对象,我就想和你谈对象。”潘小英这才晓得李队长请她来的真正目的了,原来是以教唱革命歌曲为幌子,骗她来相亲哩。潘小英又羞又气,把手里的茶杯一放,站了起来说:“对不起,我不想谈对象,我有事要走。”说完就向门外走去,门边躲着的李队长和他的妻子、儿女赶紧跑上前,李队长一家人热心地劝阻潘小英不要离开,说鸡都做好了,吃了饭再走,潘小英怎么也不愿留下来,挣扎了几下,终于挣脱了李队长全家的热情挽留,一个人向知青点跑去。李队长叹了口气,把自家侄儿骂了一顿,说他话都不会讲,拨一拨动一动,是个木粗。骂归骂,还是老着脸皮跑一趟知青点,这次他换了个人,直接找到黄文琴,问她愿不愿和他的侄儿李有贵处对象,黄文琴刚安慰过潘小英,知道相亲的事,她觉得回城已无希望,既然要扎根农村,找一个农村小伙也是可以的,何况人家是个司机,嫁了以后,生活有个依靠,做哪样事也都方便,要想少受点苦,也就只好委曲自己了,就一口答应下来。她到李队长家后,很快就和李有贵谈得热火朝天,不几天就成了李有贵的女朋友,经常坐着李有贵的汽车,乡下城里地跑来跑去,在知青中成了第一个和农村小伙谈恋爱的女知青。

  十六

  春娣最近特别喜欢跑到知青点来串门。一进知青点她就笑嘻嘻的跑进女知青的住房,和潘小英、杜静、柴丽丽、黄文琴在一起聊天。聊的都是爱情的话题,什么自由恋爱呀,约会呀,写情书呀,聊到高兴的时候,大家就会发出羞涩而喜悦的笑声。有一天,春娣神神秘秘地来到女知青屋,要求潘小英帮她写情书。这让潘小英吓了一大跳,她看了春娣一眼,发现她是有一些新变化,个子比以前长高了不少,乳房也像花朵似的挺得高高的,鸭蛋脸红润润地带着苹果的成熟光泽,一双黑盈盈的眼睛闪着热情、羞涩和青春的光芒。原来她和老罗坡的一个小伙子谈上了恋爱,现在这个小伙当兵到了部队,给她写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她想回信,又担心自己才小学三年级毕业,文化程度低,写的情书怕人家瞧不起,只好来请潘小英帮忙写情书。潘小英在学校的时候作文常作为范文在班上念,写情书不成问题。再加上她有点古道热肠,喜欢帮助人,就不顾自己还未谈过恋爱,一口答应下来,还特意请杜静,柴丽丽、黄文琴一起来帮忙,叫做众人抢柴火焰高。果然把情书写得花团锦簇,情意绵绵,令部队上的那个小伙子非常欢喜。回情书更加勤,越谈越情深意长。三年后,小伙子转业回家。一回家就马不停蹄地来到春娣家,和春娣谈得情投意合,春娣还把那小伙子带到知青点,让女知青们参谋参谋,潘小英这才知道这小伙子名叫周华,人长得英俊,口才好,又是高中毕业才去当的兵,觉得春娣和他很般配。一番交谈以后,发现他特别喜欢文学,和女知青们非常谈得来,尽管他一再夸赞春娣的信写得好,潘小英却感觉到他油嘴滑舌的,不是个忠厚实在的人,心里又不禁为春娣隐隐担忧,万一他知道情书不是春娣写的,他还能那样狂热地爱她吗?不久,春娣和周华结婚了。举行婚礼的那天在春娣的盛情邀请下,知青点的知青全部出动。老罗山这个寨子住的是布依族人,周华家父亲作为布依族中的文化人,特地按布依族的文化习俗为自己儿子办了个隆重的婚礼,知青们也高高兴兴地领略了布依族的婚礼,进寨子要喝酒,进门要唱歌,摆上筷子也要唱歌,大家酒足饭饱后,就聚在堂屋里带着酒气和欢乐,青年男女一夜对唱到天亮。知青们听啊听的,就在微笑中睡着了,在梦中只觉得到处是白晃晃的山歌在飘浮移动,像月光那样朦胧发亮,像泉水那样甘甜清澈。

  潘小英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春娣结婚后嫁到了老罗坡,不到半年,周华就发现了春娣的文化水平,知道情书不是她写的。一气之下,就到外面去喝酒惹事,粘花惹草,和别的女人乱来。这些春娣都忍了,有泪独自流,有苦暗自吞。但周华还不罢休,变本加厉地在家里打闹,逼着春娣离婚,春娣实在忍无可忍,只好与他离了婚。又怕寨子里的人笑话,她只好远嫁给老鸦寨的一个民办教师。这个民办教师也是离过婚的,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春娣满心希望,凭自己任劳任怨,勤劳苦干会得到第二任丈夫的欢喜,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谁知那个民办教师还是那种二婚嫂贱得很的封建观念,动不动就打她,骂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去侮辱她。使她憔悴得像秋天的黄叶。他还不依不饶地虐待她,最后提出要与她离婚。春娣无脸见人,痛不欲生,万念俱灰。绝望之下,趁男人进城,娃娃上学读书,解下身上的白腰带,在后门静悄悄地吊死了。这件事,在知青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潘小英、杜静、柴丽丽、黄文琴都为春娣的死,痛心得流下了热泪,潘小英觉得这太不公平了,男人可以结很多次,女人再嫁却容不得。乡村的淳朴美丽中也弥漫着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戾气,是它像一阵暴烈的山风吹落了那些渴望美丽和灿烂的鲜花,一想到这些,潘小英就心痛得如同刀搅,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十七

  云儿也喜欢到知青点来串门。一进知青点就直奔知青屋,和女知青们谈得眉开眼笑。她和潘小英打姨娘后来得更勤。屯堡人喜欢和趣味相投的人结为干亲,男的叫打伙计,也就是结为兄弟,女的叫打姨娘,也就是结为姊妹。云儿比潘小英大五岁,以前赶明贵哥喊,喊她叫大嫂,现在结了姊妹后,潘小英叫她云姐,她热情奔放,喜欢笑,走路像一阵风,人还没有到,笑声先到,那脆生生甜汪汪的笑声,连石头都会动心。她喊潘小英叫小妹。经常给她的小妹送一碗腊肉血豆腐,送一小袋泡果或糍粑。一进女知青屋就只听到她的笑声像波浪一般汹涌,像满天星一样纷纷散落。她喜欢追问城里人的生活,向潘小英打听大城市有多大,昆明有好远,还喜欢和潘小英交谈恋爱呀、婚姻呀之类的东西,特别感兴趣的是男女自由恋爱,男女为反对父母包办而双双私奔。每谈到这些,她就感到有无穷乐趣。谈得高兴时,她会凑近潘小英耳边笑,伏在她肩上笑,低着头笑,仰着面笑,笑得女知青屋都醉了,笑得自己像一棵忘情摇晃的花树。有时她也会忧郁起来,对潘小英说“小妹,我要是像你一样没有结婚该多好,那我就可以自由恋爱了。”潘小英笑着说:“云姐,你还想自由恋爱?难道明贵哥对你不好?”“好是好,但我们不是自由恋爱,是爹妈包办的。”“不管是不是爹妈包办的,只要他爱你就行了嘛”。“他是爱我,可是我不爱他啊”“你不爱他?那你爱谁?莫非你想自由恋爱?”云儿没有说话,只是眼光热烈地望着窗外,低着头吃吃地笑个不停。

  有一天赶场,云儿来找潘小英,问她愿不愿一起去赶场。潘小英闲着无事,也想出去走走,就和云儿一起去赶场。她们有说有笑地从小石坎出发,向尖山走去。一路上都是赶场的男女老少,背萝筐的、提篮子的、挑担子的、背袋子的,多带自种的粮食和瓜果上场去卖,也有抱鸡的、用草包着提鸡蛋去卖的。你呼我喊,说说笑笑。鸡在扑腾翅膀,狗在追着蝴蝶,老人提着大烟巴斗,边走边给年轻后生摆古老人的传说,妇女背着婴儿提着一提篮小毛粟或花生赶路。路两边的山坡上不时有人在唱着悠悠的山歌,男子唱的山歌像是吼出来的,像石头一样粗砺坚硬,女子唱的山歌像是绣出来的彩带,柔情万种地把那些粗砺的山歌缠得浑身酸软,伴随它去得远远的,打死也不会回来。在这如烟如雾的绿色山野里,奔放的山歌成了与鲜花野树一起蓬勃盛开的迷人风景。

  到了尖山,赶场的人像涨潮水般涌来涌去,云儿带了潘小英来到一个静僻的街口,找了个小吃店坐了下来,一人吃了一碗放红油辣椒的米粉,就坐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喝茶。云儿和老板娘有亲戚关系,吃粉喝茶都不要钱,但云儿没有一点儿要走的意思,她好像在等什么人。左顾右盼,说话有些心不在焉。这时有个屯堡小伙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长得个子高大,虎背狼腰,一张英俊的脸上带着歉意、兴奋和焦急,他顾不得擦满头大汗,红着脸说“云儿,我去帮伙计追牛,来晚了。”云儿吃吃地笑起来,满面春风地说“我还以为你着豺狗拖走了哩,不怕得,晚了就晚了,还有时间。”云儿忙给小伙子介绍,说:“银成,这是我家小妹。”银成笑起来说“我早就听说过了,你是小石坎的知青?”潘小英点点头,惊讶地说“你是哪个寨子的?我怎么没听云姐讲过你?”银成嘿嘿地笑,不说话,云儿说:“家里的爹妈我都不让他们晓得,只有你,我们是生死姐妹,我不想瞒你。”潘小英一下子明白了,她的脸腾地红起来,说“原来你们是……”云儿红着脸说“我们早就好上了,就怪父母包办,拆散了我们,我们只好偷偷地好。”潘小英同情地说“那你们偷偷地去好吧,我保证不会讲出去。”云儿便站起身来,和银成往树林多的方向走。边走边说“小妹,你在这里多坐一下,我和你银成哥去玩一会儿就回来。”潘小英点点头,就坐在小吃店里等云儿回来。

  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时候,云儿才慌慌张张地赶回来,手里提着两小袋糍粑。“小妹,你等够了吧?”云儿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怪你银成哥,我催他好多次了,他总是说时间还早,真的,人一遇到这种事情,再有好多时间都不够,我都玩昏了头了”。云儿赶紧叫亲戚做饭吃。吃了饭,云儿谢过亲戚,提着糍粑,就和潘小英赶回小石坎去。

  这时候,天已黑尽,幸好月亮升起得早,弯弯曲曲的小路闪着朦胧的白光,路的两边是黑乎乎的山林,山林过去是高耸的峰峦,峰峦也覆盖着如烟如雾的杂树林,深碧色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金黄色的圆月,山野里显得格外空旷寂寞。云儿和潘小英一人提一袋糍粑在银白色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可以闻到灌木的野花香和清新的松脂味,一群群萤火虫在山林阴暗处亮起一团团微红的光焰,不时有一个小动物猛地窜过去,消失在草丛中,有夜鸟在山林中飞过,又披着月光,惶急地鸣叫着消失在小路的灌木林深处,潘小英有些害怕,小声地说“云姐,路上会不会有老虎、豺狗?会不会有坏人?”云儿一点也不害怕,笑着安慰说“小妹,不怕得,我保你平安无事,我唱一首山歌来给你壮胆。”她四下望着,用手扶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对着月光放声唱了出来:

  郎放风筝线放长,

  风筝落在妹花房,

  莫嫌风筝来路远,

  愿随风吹做鸳鸯。

  云儿的歌喉嘹亮饱满感情充沛,像瀑布一样奔泻,又像泉水一样柔婉清澈,这歌声云朵一样地穿过月光,无拘无束地飘向幽暗而沉默无语的峰峦,消失在朦胧的远山深碧阴影中。仿佛是早就约好了似的,云儿的歌声才飘荡在月光和山林中,山路左面的高坡上就响起了粗犷有力的男高音。他唱的山歌洪亮得像一口大钟,在山谷中猛烈地撞响,这种激昂的,带着喜悦和希望的歌声,有一种特别激动人心的东西在无边无际地汹涌:

  草鞋合脚哥才穿,

  见妹心好哥才连,

  连情不是一时过,

  石板架房一万年。

  云儿吃吃地笑着说“他在坡上面唱哩。”仰头又唱了起来:

  隔河望见花满山,

  心想过河水又宽,

  郎脱鞋子当船渡,

  妹甩手帕来作帆。

  那高坡上看不清人影,好像人在走,歌也在走。高坡上又抛下来一首山歌:

  刺梨好吃刺像针,

  顺手摘来刺手心,

  只要刺梨味道好,

  刺痛手心也甘心。

  潘小英听出来了,唱歌的小伙子就是银成 。她不放心云儿和潘小英走夜路,就一路跟着,又怕别人看见,就独自一人在高坡上跟着走。云儿唱起了山歌,他也在高坡上唱起了山歌,用山歌来传达心中的激情,他用山歌告诉云儿,只要有山歌,一路就会平安无事。他们就这样一个在高处,一个在小路上,放开歌喉,激情洋溢地对唱着山歌,一路走一路唱,唱得满山满岭都是山歌那动人心魄的光泽、每一颗树一朵花一根草一块石头都随着歌声摇晃,银白色的小路也浸泡着清亮的歌声和月色,梦幻般飘浮着蜿蜒。潘小英看到月色照耀在云儿的脸上,她那双黑亮的杏仁眼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脸上流着泪水,颤抖的嗓音时时被哽住,又一下子忘情地喷涌出来。潘小英被深深地感动了,那些奔放的歌声纷纷融入了她内心深处,如朵朵鲜花盛开,使她觉得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歌声中飘飞,每一脚踩下去的不是小路上的石头和野草,而是清流炽情如火的歌声。这融和着月光味的歌声像闪闪的水晶,凝固成了她一生中对山歌最难忘的记忆。

  快到小石坎寨子的时候,山歌声嘎然而止。云儿进了寨子后,悄悄叮嘱潘小英,她和银成的事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把潘小英送回知青点后,她才一个人慢慢回家。这天晚上,潘小英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沉沉睡过去,在梦中也被山歌一层层地包围缠绕着,每一朵梦的花瓣都闪耀着白亮晶莹的歌声。

  十八

  尽管潘小英守口如瓶,她还是经常叮嘱云儿,要云儿和银成约会时千万要小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后果很可怕。云儿却不把它当一回事,吃吃地笑着说“我才不怕哩,砍头只当风吹帽,坐牢好似逛花园,就算你明贵哥发现了,最多也是个死。”她走出知青屋的时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满脸喜气洋洋地唱起了她喜欢的山歌:

  生不丢来死不丢,

  手拿泥巴摆泥牛,

  泥牛放在田坎上,

  哪年吃草哪年丢。

  潘小英很同情云儿,她觉得云儿虽然做得不对,但情有可原,爱情应当是双方都喜欢的事,父母包办,使得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云儿为了追求恋爱自由,又有什么可以谴责的呢?但是农村人能容忍这种事吗?一旦被人发现,不死也要脱九层皮,云儿不是太危险了吗?

  潘小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几个月后,明贵终于发现了云儿与银成偷情的事,他气得暴跳如雷,先痛打了云儿一顿,接着,带起寨子中的十几个小伙子跑到银成住的核桃寨去收拾银成。一场械斗的结果是小石坎的人寡不敌众,不但被核桃寨的小伙子们打得落花流水般逃回来,明贵还被打成了重伤,被人抬到医院去住了几个月。银成被抓到看守所去关了几个月,放出来时也不回寨子,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人间蒸发了。这段时间云儿受的打击最大,她一下子瘦了许多,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只看到她形容憔悴地在医院里,照料重伤在床的明贵,她低头走路,少言寡语,满怀愧疚地精心服侍明贵,给他喂饭喂药、擦背、贴麝香虎骨膏,端屎倒尿,忙得眼睛都肿了。明贵不但不感激她,反而狠狠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一付厌恶的样子。云儿也不敢怪他,暗自吞泪,越发精心的照料明贵。明贵出院后对云儿仍然不依不饶,天天找她吵闹要和她离婚,有一天晚上,深更半夜的,云儿还在床上独自流泪,忽然听到窗外有画眉圆润的叫声。听啊听的终于听出是银成在呼唤她,她推了推身边熟睡的男人,明贵翻了个身,仍然鼾声如雷。云儿就悄悄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打开后门,银成也不说话,一把拉住她的手,两人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明贵醒来后,发现云儿不见了,先是担心她自杀了,带人在河边、井里、山洞中到处寻找,找了几天都找不到,又怀疑她跟野男人银成跑了,带人去核桃寨搜了几次,还是找不到,只好绝望地返回寨子,半年后,明贵又重新和大石坎的一个黄花闺女结了婚,永远忘记了云儿。

  过了几年,有熟人路过小石坎,说亲自在昆明遇到了云儿和银成,他们在一条小街上卖茶叶。又过了几十年,到过昆明的小石坎人,在昆明的西山附近遇到了云儿和银成,他们已经成了大老板,开了一个七八层楼的茶叶公司,兼做旅游生意,还准备回小石坎来捐资办学哩。

  十九

  潘小英正在知青屋里唱歌,小翠突然神神秘秘地走了进来,意味深长地笑着递给她一个小包袱,说“潘姐,有人请我送东西给你”。潘小英惊异地把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双新崭崭的女式皮鞋,黑亮亮的,是牛皮鞋,质量很好,摸上去软呼呼的。皮鞋里面还塞了一封折叠好的信,打开来一看,只见信上歪歪倒倒地写着一些令人心跳的字:

  小英:

  你好,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不知你还生气不生气。我很喜欢你,所以请人在贵阳买了一双皮鞋,送给你。不知你喜不喜欢我,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我们就做一家,如果不喜欢,我也要送给你这份礼,表示我的心意。反正喜欢不喜欢,你都要收下。

  喜欢你的贵生

  潘小英看完信后,笑得喘不过气来,对小翠说“这个贵生太好玩了,打都不打听清楚,就乱写信乱送东西,小翠,请你把东西和信带回去,给贵生讲,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是大石坎的知青,东西我不能收,谢谢他的好意。”

  小翠只好把小包袱带回去,把潘小英的话重复了一遍,贵生一看到小包袱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知道此事毫无希望,心里冷了半截,再听到小翠捎回来的消息,更感到心灰意冷,脸色一变,如霜打过的菜叶,又青又白,拿过小包袱转身就走。

  此后,无论在什么地方见到了潘小英,贵生总是远远地绕开,潘小英知道自己不该伤了他的心,几次想找他解释这个事,他都是不理不睬的,远远看见就避开,不说话也不打招呼,潘小英也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

  贵生小伙子长得不错,读过几年初中,嘴巴子很会讲,他喜欢到知青点来玩,一来就帮知青做这做那,只要是用得着他的重体力活,他总是笑着上前,手脚麻利,做得巴巴实实的。他还喜欢用屯堡的卷舌音和儿化音说一些令人好笑的粗言俗语,把蛇说成是小龙,棺材说成是老家,健在活人造的坟墓叫生基,还满口的歇后语,什么鸡脚神拉二胡——鬼扯,土包子染黄头发——装洋,羊昌河卖猪头——寡嘴。只要他一来,就有笑料出现,使气氛活跃起来,只要他一二天不出现,人们都会感到空空落落的,诧异地问,贵生上哪儿去了?

  夏天是涨水的季节,人们没有想到秋天也会涨大水。这一年的秋天,小石坎的谷子大丰收,一个寨子的人都出动了,高高兴兴、辛辛苦苦地把谷子割下来,放在田里,只等放到谷斗里打过,再挑回谷仓。谁知半夜突然下起了大暴雨,才一个小时的倾盆大雨,小河的水就汹涌横溢,涨了出来,平河两岸的谷把都被水冲了。大家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哨子尖厉的声音,接着生产队长李老七大声地喊起来“全寨子的人快出来!涨大水了,谷把被河水冲走了,大家快出来抢谷把呀!”

  知青点的人都冲了出来,只见外面雨声哗哗如天上的水库决堤,到处是黑茫茫的风声和雨声,几只电筒光微弱地在深夜中晃动。一个寨子的人被队长的嘶哑喊叫声惊醒了,纷纷冲了出来,跑到田里去抢谷把。年纪大的老人动不了,就悲伤地跪在地上,流泪痛哭,求老天不要再下雨,保佑全寨子的谷把不被大水冲走。年青力壮的小伙子们便找来打谷子的斗,把它翻过来当成船,站在谷斗里,往田里划,把田里的谷把抢进斗里。知青们也冒着大雨,冲进田里抢谷把。河水已经漫到田里,分不清哪是河道哪是稻田,几把电筒微弱的光只能在水田间凄惶地闪烁,只有时不时亮起的闪电和轰隆的雷声滚过,还能看到一个个人影站在谷斗里,一边抢着谷把,一边急促地飘移划动。潘小英抱着一大捆湿淋淋的谷把,在涨满了水的稻田里挣扎着,忽然听见贵生那沙哑的喊声“快来呀,河边有好多谷把被冲走了,瞎子打老婆——松不得手呀!”接着一道闪电,把贵生照亮了,只见他一个人站在一张飘摇的谷斗上,一边抢抓着漂浮的谷把,一边向河边划去。潘小英意识到了贵生的危险,如果谷斗被冲进了河里,不会水的他一定会斗毁人亡。她就拼命喊他“贵生!快划回来,划进河里就危险了!千万不要划过去呀!”也许是雷声暴雨声太大,也许是为了抢谷把,什么也顾不得了,贵生像没有听到似的,顽固地向河边划去。在耀眼的电光闪过后,消失在黑茫茫的雷声和雨夜中。

  抢收谷把一直到第二天天亮。雨已经停了,绝大部分谷把都已经抢收到晒坝里,清点的时候,这才发现贵生和他所划的谷斗失踪了。全寨的人都焦急万分,到处去寻找。一直找到了下午五六点钟,才在河下游几十公里处找到了撞坏的谷斗和贵生的尸体。原来他不知道涨水的河流已成了疯狂的野兽,他的谷斗一划到了河边,就被咆哮的河流卷进去,在河道里惊心动魄地被冲来撞去,很快就被岸石撞坏,人也撞入河中,活活被水淹死。他遍体嶙伤,横卧在长满灌木的河滩边,在灰白的泥沙和鹅卵石之间仰面朝天,死不瞑目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天空,双手揸开沾满泥沙的五指,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大声喊着“瞎子打老婆——放不得手啊!”一个寨子里的人都哭了。

  安葬他的那天,全寨子人都出动了。全体知青和寨上的小伙子、姑娘小心地护着他的棺材,几位老人在后面伤心地撒着钱纸,把他护送到高高的山上,在波涛汹涌的松林中为他砌了一个土坟,让他永远看守着家乡的松林、山、水、阳光和风。

  潘小英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贵生,自己不该那么直截了当地伤他的心。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消失的,生命也是这样。但是一切美好的东西,又会因它的迷人而凝固成记忆,像岩石那样坚硬地矗立在人的心灵深处,在如风的往事中闪闪发光。每到春暖花开,潘小英会一个人悄悄去看望埋葬贵生的那座坟。她会在墓碑边,放上一束采摘来的鲜艳的野花,坐在坟边的青草地上,为他唱一首歌。

  二十

  方玉锦经常来小石坎看潘小英,潘小英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方玉锦。有一次,方玉锦来小石坎玩,特意去潘小英的竹箱那儿翻了几下书,说她的书不怎么样,下回一定给她带本好书来。他走后,潘小英意外地发现,竹箱里出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方玉锦给潘小英的情书。看来方玉锦确实动了真情,他在信中除了写上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还写了许多肉麻的话,最后为了表示盼望之情,还引用了毛主席诗词中的“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潘小英看完信后,脸热心跳,情不能自禁,觉得一股青春的热潮波涛般在全身涌动。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初恋的感觉,其他知青都在或明或暗地谈恋爱,她为什么就不可以和方玉锦谈恋爱呢?方玉锦其实也挺不错的,嘴巴会说,有上进心,见人就说他以后要当作家,把梅花党的故事写成一本书,还要为知青写一本书,叫做《我们歌唱青春》。为了当作家,他读了许多书,读完后就四处找人,夸耀自己的读书心得。潘小英觉得和方玉锦谈谈也不错的,她就费尽心思给他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方玉锦得到回信后,高兴得发狂,马上给潘小英写了回信,托人带到小石坎去。一来二去,两人的情书如在蓝天中自由翱翔的飞鸟,把两个人的心越拉越近,感情也越来越深。两人便开始约会,在密林中,草坡上,在只有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光影斑驳的松树下,两心相悦地谈情说爱,那些理想啊、明天啊、幸福的生活啊,白云般地在他们身边飘浮,鲜花般在他们心中开放,方玉锦如醉如疾地描述着他的作家梦,潘小英则在心花怒放的时候唱起了她所喜欢的歌:

  人说山西好风光,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方玉锦也跟着唱,唱呀唱的,他那沉厚的嗓子又唱起了另一首歌: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儿也不沙沙响,

  ……

  他们唱着、笑着,觉得虽然穷得一无所有,但在爱情的滋润下,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但是生活喜欢和人开玩笑,一切都变化得那样快,你越想要的越得不到,越不想要的越来得猛。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爱情会像原野上的火,有时会越烧越旺,有时却会被一阵狂风暴雨扑打得灰飞烟灭。

  二十一

  潘小英觉得和方玉锦的事已经定了下来,知青点已人人皆知,自己有必要回家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告诉父母。就和方玉锦一起坐车回城,分头去告诉双方的父母。潘小英一走进南街同知巷那个小胡同,心里就欢快得像春风中盛开的桃花,一脸灿烂的笑。小巷中有一群小孩子在高高兴兴地疯玩,她耳边又响起了自己熟悉的童谣:

  城门城门鸡蛋高,

  中间三十六把刀。

  那是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在做过城门的游戏,两个小女孩用手搭成城门,其他的人笑着低着头,从城门中钻过。

  几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坐在门槛外的石墩上,吸呼着清鼻涕,快快乐乐地喊着:

  我们都是木斗斗,

  不会说话不会动。

  他们在笑嘻嘻地看着潘小英,身子在风中一动不动。潘小英回到家,只见妈妈一个人在家,像生了一场大病,人也瘦了许多。一看到潘小英妈妈便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哭着把女儿拉到身边,左看右看,说瘦了,比以前瘦了,又问吃了饭没有。潘小英发现家里很冷清,就奇怪地问“爸爸呢?”妈妈叹了一口气,说“你家爸爸着批斗去了,看来我们也要被撵下乡了。”潘小英生气地说“凭什么要批斗他?”妈妈忧愁地说“那些造反派说他是走资派,还有历史问题,说他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什么参加三青团?那时他只是个高一的学生,而且是全班集体参加,他后来参加了地下党,为革命出生入死,这还不能说明他的问题?”“造反派们才不听哩,光凭他当过走资派,就斗得死去活来,更不要说有历史问题。他们发话了,勒令我们十天之内滚到乡下去。”潘小英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前几天,有好几户城里人下放到了大石坎,全家一齐搬下乡,像农村人一样生活,难道这样的遭遇也要落到自家头上?妈妈叹着气说“现在是船破又遇打头风,造反派说再不下乡,他们就要把你爸爸和我撵到普定马场的一个小寨子里去,听说那里山高缺水,吃水都要用一天时间才背得上山,如果到了那里,不晓得我们怎么活。”潘小英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撑起这个家来了,灾难再多也不怕,天塌下来还有地顶着哩。就安慰妈妈说“妈,你不用焦心,我来想办法,争取把你们办到小石坎去。反正我就在那里当知青,你们去了好有个照顾。”潘小英还把自己和方玉锦的事告诉了妈妈,说他如何如何的好,已经山盟海誓,永不变心。就算是一家人都当农民,有他照应,累死累活也甘心。妈妈当然赞成女儿的婚事,只是忧愁这事成不了,妈妈说“小英,我们家成这个样子,我担心你们的事成不了,万一方玉锦全家反对,你们感情再好也不一定能成,怪只怪我们拖累你了。”潘小英笑着说:“妈,你放心,我才不怕哩,万一他实在要变心也由他,哪怕一辈子打单身,我也要和你们在一起。”

  方玉锦一回家,就把自己和潘小英谈恋爱的事告诉了家人。这立刻遭到了全家人的坚决反对,理由很简单,潘小英的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又被批斗,属于黑七类子女,而方玉锦根红苗正,三代人都是工人,父亲是工宣队长不说,他姐姐还是个党员,派出所指导员,这样的家庭怎么能与那样有问题的家庭开亲呢?方玉锦的姐姐痛骂了方玉锦一顿,说他是鬼迷了心窍,一点没有阶级头脑,难道想和潘小英一起去当黑七类子女,去扫大街,陪斗吗?在全家坚决反对的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方玉锦百口难辩,思考再三,只好缴械投降,死了这个心。

  第二天,方玉锦找到了潘小英,把全家坚决反对的事向她一一诉说,潘小英如遭晴天霹雳,颤抖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方玉锦看到潘小英脸色惨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觉得自己辜负了她,也不由得伤心难过,说“这只是我家里人的意思,我不会变心的,等我慢慢说服家里面,我们早晚会在一起的。”潘小英也不说话,只是抖动着双肩哭泣,哭了好一会,突然平静下来,用手背揩干了泪痕,还是不说话,恨恨地看了方玉锦一眼,转身就跑。方玉锦想喊也不是,想追也不是,只好无奈地站在那里,像一块孤伶伶的灰白色石头。

  经过了潘小英的奔走求告,潘小英全家终于被允许在小石坎落户。生产队长李老七是个热心人,动员起一寨子的劳力,为潘小英家盖了个三间土屋,屋顶用金丝茅草盖得厚厚的,冬暖夏凉,还叫他的侄儿有贵开着解放牌敞蓬汽车到城跑一趟,把潘小英的父母及全家能搬走的东西一股脑儿搬到了小石坎,全家从此开始了艰苦的新农民的生活。

  二十二

  没有多久,知青生活开始动荡起来了。不断从城里传来招工的消息,各知青点的知青也在不断被招调回城。首先被招工的都是根红苗正的知青,小石坎的柴丽丽、杜静、田大华、黄文琴和大石坎的林涛、方玉锦和向阳花幸运地成了第一批招工进城的知青,被招到了国家级的011厂矿,走了的兴高采烈的走了,走不了的知青便人心惶惶地到处活动,到处找人打听,看有没有招工的消息。哪怕是去当矿工挖煤都行。也有人想方设法开后门,找熟人办病退,弄进城里去,到一个街道小厂或到环卫站去打扫大街都高兴得不行。只要能进城,什么苦活累活钱多钱少都愿干。知青点的知青一点点地走得差不多了,实在走不了的,每看到身边的知青走了一个,心里便痛苦一次。男的失望得以酒浇愁,女的伤心地偷偷落泪。只怨世道不公,自己偏偏生在一个出身不好的家庭。梅向东活动了好久,都没有招工的希望,他和向阳花的关系也很快发生了微妙变化。不久,向阳花就和厂里的一个技术员结了婚,彻底抛弃了梅向东,这害得梅向东大病了一场。方玉锦走后,还给潘小英寄了不少的信,每一封信都信誓旦旦地表示永远爱她,等着她的好消息,潘小英看完信后,就流着泪把信放进自己心爱的竹箱子里,然后提着笔给他写回信,写完后也不寄出去,只是悄悄地放进自己的竹箱子里。她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变化,也许风暴不会永远不住,但是谁知道阳光会在什么时候灿烂?她如在无底的深水中游泳,一点把握也没有。

  现在潘小英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了,简陋的房子,简陋的家具,清贫的生活,但潘小英一家人过得舒坦实在。因为有生产队长李老七的袒护,生产队多照顾他们干些轻活。又没有造反派来抄家揪斗,潘小英的父母不再像在城里那样一天唉声叹气了。潘小英的母亲当过小学教师,除了参加农业劳动,一有空就去生产队长李老七家,帮他家娃儿上语文算术课,也算是对李老七家的一种感谢。潘小英的父亲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干过几年农活,队里照顾他在山上看守包谷,他就在山上搭了个窝棚,一天到晚都在山上转。发现有人想偷包谷,就大声喊叫着,跑去制止。回家吃了饭又匆匆上山,负责得很。他当惯了国家干部,和寨子里的人很融洽,见面就喜欢伸出手去和别人握手,说:“老乡,你好,有哪样事要我帮忙?”凡是别人请他帮忙的,他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大家都说他人缘好。

  不久,贵阳省城里下放来一个小伙子,是潘小英父亲战友的孩子,潘小英的父亲就让他搬到家里来一起住,这个小伙子叫何剑平,贵阳六中老三届高一学生,长得个子高大,方脸宽额,浓眉虎眼,性格内向,见人就像大姑娘一样害羞,不喜欢说话,但干活很卖劲,力气又大,能一气挑二百斤的谷子走十几里地去上公粮。到潘小英家后,所有重体力活都是他争着去干,喊叔喊婶,喊潘小英做小妹,全家都很喜欢他。潘小英的父母就暗中希望潘小英能和他成一家,哪怕在农村干一辈子,也有个依靠。潘小英对他的印象也不错,每次和他过去劳动,他总是一个人包揽了重活,即使两个人合抬一筐包谷,他总要把系筐的绳子移大部分在自己这头的杠子上。他们一起去挑煤,一起去挖荒地,一起去讨野毛粟。他处处像哥哥照顾妹妹那样照顾潘小英。有时抢过扁担,一个人把两根扁担都挑断了。休息的时候,他会一下子消失在灌木林里,一会儿又笑着跑出来,捧着一捧鲜嫩的红浆果送给潘小英吃,送柳条编的帽子给她戴,等她吃完了浆果,就微笑着和她坐在铺着厚厚草叶的草地上,听她带着忧郁的神情唱“人说山西好风光。”。时间长了,潘小英觉得他看她的眼光总是那样令人脸热心跳。她想回避,但总是回避不了。她很喜欢他,但觉得千万不能辜负了方玉锦。就想,应该在恰当的时候,把这个事挑明了才行哩。有一天,他们一起去毛粟坡开荒地,正在挖得满头大汗,烈日炎炎的天气一下子雷鸣电闪,狂风挟着乌云铺天盖地滚来,接着暴雨呼啸着像千万匹野马奔腾而至。荒地里一下子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何剑平怕潘小英被雨淋坏,忙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顶在潘小英头上,两人跑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去躲雨。在山洞里,潘小英看见他浑身淋得湿透,心里十分感动,喘着气问他:“哥,你看你为了我,把自己都淋湿透了。”何剑平说“小妹,湿透了算哪样,只要你不着淋到,我就是淋湿透十遍也甘心。”潘小英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说“你为啥要这样傻?其实不值得为我这样做。”何剑平的脸也红得历害,他深情地看着潘小英说:“小妹,我真的很喜欢你,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我。”潘小英叹息着说“我早就晓得你的心了,我也觉得你人很好,但是我早已经有人了?对不起,哥,我们这一辈只能以兄妹相称哩。”何剑平听了以后,呆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变得像纸一样苍白,半天才说“小妹,刚才的话就当我没有讲,我真的不晓得,我还以为,我们还是兄妹,我祝你们幸福。”

  从那以后,何剑平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做事总有意无意地避开潘小英,但是对潘小英全家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好。后来,潘小英从父亲口中知道,何剑平是个很不幸的知青,他以前下放到麻山一个最贫苦的小山村,因为父亲被打成右派,动不动就被批斗。母亲被打成地主分子,被下放到劳教农场劳动。他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成了被监管对象。后来,又因为和一位农村姑娘谈恋爱,被他所在的大队民兵连长打击报复,被关被捆。实在过不下去,他只好逃到贵阳。但在贵阳又找不到小工做,只好通过父亲找到潘小英的父亲,看在战友的情分下,以亲戚关系重新落户到小石坎知青点。难怪他那样内向,不喜欢说话,现在又受到第二次恋爱上的打击,他就更加沮丧。见人就躲开,有时间就一个人默默地看书,在书的世界里寻找精神安慰。潘小英知道他的情况后,非常同情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但又能怎样呢?她只能像妹妹一样照顾他,希望他能再找个贤惠能干的姑娘,让生活过得不那么太苦。她明白父母的好意,但她不能辜负方玉锦,她实在太爱方玉锦了,只要方玉锦不变心,她就会永远等着她。

  没有多久,何剑平的情绪又好起来了。原来他在回贵阳的客车上认识了一位叫周霞的女知青,也是贵阳人。下放到晴隆二十四道拐附近的一个小寨子里三年多了,现在就在那个寨子里的民办小学当代课教师。她长得秀气,喜欢说笑,喜欢帮助人,两人谈得很投机,分手后各自留下了通信地址,开始了书信往来。一年后,何剑平和他所认识的那个女知青周霞结了婚,落户到了周霞所在的那个知青点。

  二十三

  金宁和大石坎女知青张红梅谈恋爱的时候,小石坎的知青大部分走得差不多了,他们之所以没有争取到回城进厂的机会,主要是他们的家庭出身有问题。金宁的父亲戴着右派的帽子至今还没有摘下来,还在坡上林场放羊,而张红梅的父亲是大学的反动学术权威,以前又被打成右派,所以招工的一看他们的档案,就把他们否定了。

  回不了城里就不去想那么多,金宁反正也适应了乡村的生活,在哪里不是在?也就懒得去求爹爹告奶奶枉费心机。无事的时候,金宁经常跑到大石坎去玩。看到张红梅还留在知青点,一个人势单力薄地干活,就上前去帮她干这干那。张红梅觉得金宁为人很好,心里暗自喜欢他,常做些吃的东西留着等他来吃,渐渐地,两个人就越走越近,谁也离不开谁了。金宁喜欢读书,为了多读点书,他甚至利用回城看父母的机会,在城里摆了个书摊,从收破烂的人手里低价买一些有价值的书,自己读了后,再卖出去,再买新书,几年下来,他读了不少书。和别人在一起,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张口是《反杜林论》闭口是《哲学笔记》,左一个黑格尔,右一个费尔巴哈,还用《马克思传》来评价文化大革命,说共产主义就是要让人人过上幸福生活,文化大革命烧掉了好多好书,打坏了那些名胜古迹,这符合马克思主义吗?张红梅听不懂黑格尔、费尔巴哈,但喜欢听金宁描述那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美景。她很乐观,觉得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她的手很巧,喜欢用勾勾针织有图案的线袜,喜欢说话,喜欢开玩笑,她一见到了金宁,就会笑盈盈地说“昨天,我们大石坎半夜三更的跑来了一个老虎,吓人得很。”“真的有老虎,在哪里?”金宁信以为真地问“你被老虎咬着了没有?”她吃吃一笑,转动着水灵灵的眼睛说“哄你的哩,你真傻呀。”他们由相恋到热恋,不久就扯了结婚证,搬到一起成了一家人。

  金宁结婚的那天,由四村八寨剩下来的知青们凑了点钱,买了几斤水果糖和瓜子花生,四村八寨知青点的残余知青和两个寨子的人不请自来,在新房里吃糖和瓜子花生,热热闹闹地办了个革命化的婚礼。不久,他们添了个女儿叫金冰儿,一家三口过着清贫而快乐的生活。人不喜欢跟生活开玩笑,生活却喜欢跟人开玩笑。过了不到一年,金宁突然被抓了起来。说他是漏网的“五一六”分子,从抄家抄出的日记本中,又发现了他许多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的言论,于是上纲上线,把他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一翻批斗关押之后,判了五年刑,押送到顺平农场劳动改造。这一沉重打击,让金宁的全家人都遭了罪。金宁的母亲被贴大字报批判,要她交待儿子的反革命罪行。金宁的父亲被造反派从五七干校抓回来,不分白天黑夜地审查他和儿子互相包庇的反革命罪行。张红梅也被造反派带到公社革委会,要她老实交待金宁的反革命罪行。这一沉痛打击让张红梅悲痛欲绝。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她顽固地认为,金宁是被冤枉的,每次审讯都极力为金宁辩护。她义正言辞地说“金宁最信仰的就是共产主义,他根本不可能反革命,凭什么诬陷他是反革命?”审来审去,连造反派都审烦了,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把她放了回来。

  回来后,张红梅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又要劳动又要管孩子做家务,日子过得比青蒿还要苦涩。但她一点也不屈服,逢人就讲金宁是被冤枉的,他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平反,一定会得到解决的。知青点的知青们都很同情她,明里暗里地帮助她,有的给她带孩子,让她到处去上诉。有的去看她和冰儿,临走时悄悄留下一点钱和粮票。小石坎的群众也很同情她们母女,时不时悄悄在她门外放一块粑粑、一把菜,做活也照顾她做点轻的。张红梅很怀念狱中的金宁,每隔三五个月,就要带着小冰儿去看金宁,给他送点油辣椒和炒面。每次见面的时候,金宁总是激动万分,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母女俩。张红梅却笑着安慰他,要他放心,她说“你放心,我们两娘母过得很好,你放心,你是被冤枉的,你要坚持申诉,我也会为你申诉,你的问题早晚会解决的。”她一连说了许多个你放心,说她会和小冰儿等着他回家。这时候两岁的小冰儿会睁着黑莹莹的大眼睛,笑嘻嘻地喊一声爸爸,还会含糊不清地,脆生生地唱小燕子穿花衣。唱得金宁抱着孩子,苍白的脸上热泪横流。监狱管接见的监管干部在旁边看得有些动情,竟把接风时间多延长了一个小时。

  三年后“四人帮”被抓了起来,文化大革命终于宣告结束,金宁得到了平反。就在这年,金宁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张红梅也考上了大专班,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带着小冰儿回到了城里。

  二十四

  梅向东因为向阳花变心的事,大病了一场。幸亏小翠发现得早,发现知青点大门紧闭,喊半天无人来开门,就叫人撞开大门冲进去。只见梅向东在床上昏迷不醒,满脸烧得通红。小翠赶紧叫几个小伙子帮忙,把他抬到公社医院紧急抢救。抢救过来后,小翠又守护在他身边,给他洗脸擦汗,送水送吃的,一连照顾了几天,梅向东才渐渐好转。当小翠知道他是为向阳花变心的事大病一场后,更加精心地照顾他,微笑着安慰他说:“向阳花不和你,就值得去死呀?不和就不和嘛,你又不是找不到,天下比她好的姑娘有的是呢”。梅向东也觉得自己真的很傻,一个人要变心,你总是拴不住的,难道就没有其他好姑娘了?你眼前的小翠就是,你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相亲相爱,走过这一辈子呢?

  梅向东病好后回到了知青点,小翠天天去看他。给他带吃的,和他说笑话,和他一起去砍柴、插秧、薅包谷、种洋芋,两人感情越来越好,梅向东就常常到小翠家去,和小翠的爹谈一些科技养殖的事,帮小翠家做些重体力活,和小翠一起推磨、抹包谷、舂粑粑,李老七很喜欢这个有才华的未来女婿,一见面就喊倒茶给向东哥喝,吃饭的时候还要从军用水壶里倒出自家酿的包谷酒,热情地与梅向东对饮。喝得有些醉意,就笑呵呵地唱地戏:

  一张桌子四面尖,

  英雄聚义鸡爪山,

  元帅领兵要过门,

  吉日得胜回寨关。

  一年后,梅向东征得父母同意,和小翠在小石坎举行了婚礼。大小石坎的知青和周围寨子的男女老少都来贺喜,吃的是流水席,白菜豆腐少不了,老腊肉切有两指厚,一咬一口油,包谷酒随喝,有的老婆婆还在桌上铺两片瓜叶,包一些肉和豆腐回家,叫做带点砟包回去。洞房花烛夜,小翠还特意送给梅向东一双绣得非常精致的鞋垫,鞋垫绣的是满天星,共绣了二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针,用了九种彩线,上面还绣了“幸福美满”四个字。

  一年以后,梅向东家添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叫人喜欢得不行。几个月以后,省城玻璃厂来公社招工,梅向东被录取进厂了。寨子里的人都议论纷纷,说梅向东这回成了省城里的工人,说不定会变成陈世美哩。问到小翠,小翠却笑嘻嘻说“我才不怕哩,他要变心,我就带着我的两个双胞儿子过。”回到家,小翠一边奶孩子,一边担心地问梅向东“现在你进省城当工人了,要是你变心成了陈世美,我怎么办?”梅向东坚定地摇着头,说:“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变心,如果我变了心,我就不得好死。”小翠赶紧用手掩着他的嘴,说:“不要说了,哪个喊你赌神发誓的?我相信你就是了。”

  梅向东进省城当工人后,三个月要回一次家,给家里带糖果,灯草绒布,塑料花首饰,在家里带娃娃,外出背煤做农活,样样事情抢着干。寨子里的人都说小翠没有看错人,人家人品就是好。过了几年,梅向东当上了车间主任,还考上了大学。寨子里的人又议论起来,说梅向东当了官,成了大学生,城里漂亮的姑娘又多,他不成陈世美才怪哩。但是议论归议论,梅向东那边还是没有传来变心的消息。有一天,梅向东回到了小石坎,大家以为他是来和小翠办离婚手续的。但出乎大家意料,他不但不是来办离婚手续的,反而办好各种迁移关系,把小翠连同两个儿子一起调到了省城。不久,有消息传来,说小翠有工作了,当的是清洁工。后来又有消息说小翠考上了大专班,梅向东成了玻璃厂的厂长。再后来,听说小翠大学毕业,成了三十七中的语文老师,梅向东调到市里,成为外贸局的局长,两个小双胞儿子也读了大学,一家人过得好得不得了。寨子里的人羡慕得不行,都说还是李老七有福气,祖上有德啊。

  二十五

  潘小英是最后一个离开小石坎知青点的人。“四人帮”倒台后,大学又重新恢复高考,潘小英觉得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抓紧时间复习各门功课,好不容易争取到考试的机会,到了区委,又被招生办的李主任卡住。她翻着白眼说:“考什么考?你没有资格报名,走资派家姑娘也想考学校?”潘小英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左求她右求她,她却一点也不松口,死活不同意让潘小英参加高考。就在潘小英流着泪,绝望地离开区政府,准备回乡下时。遇到了地区师范的陈校长来招生,陈校长见她站在区政府门边哭,同情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潘小英就把自己参加高考被拒绝的事,一五一十地哭诉给陈校长听。陈校长听了后,略为沉吟,想了想说“真有这样的事?这样吧,你来考我们师范,以后当了老师,还愁考不起大学?”

  潘小英就高高兴兴地参加了师范考试。她想,当老师也好,当老师可以不断学习,还可以教出许多好学生,桃李满天下。自己一定要努力地考,以后当个好老师。她拼命地复习功课,考试的时候,每门课她都最后一个人交卷,结果居然考了全地区第二名。当潘小英满心高兴地拿着成绩单,去区委招生办办理档案手续时,李主任却卡着不办政审材料。轻蔑地说她的出身不好,政审通不过,死活不同意给她办。潘小英又伤心又焦虑,跑了几次都得不到解决。原来李主任以前在潘小英父亲的单位工作时,因为工作犯了错误,被潘小英的父亲严肃处理过。所以怀恨在心,对潘小英进行打击报复。最后,还是通过陈校长的大力帮忙,才办完了手续,被地区师范录取了。

  离开小石坎的那天,父亲亲自背着行李,送潘小英去地区师范,他们兴奋地走着,一路有说不完的话。从小石坎到青山公社是二十来里,从青山公社走到旧州区委有十多里,这时候,天已黑了下来,从旧州区委走到安顺市还有足足四十里。潘小英父女一看,已经没有回安顺的班车,旧州又举目无亲,身上也没有钱住旅馆。父女就草草吃点素面,接着赶路。潘小英父女翻越上五里,下三里的老罗坡时,灰白的马路已陷入浓厚夜色中。周围没有一点灯光,也看不到别的行路人,只有他们父女俩的脚步声在深一脚浅一脚地飘泊。周围的密林和野草灌木奇形怪状地迎面而来,像大海里浮动的各种怪物,潘小英恐惧得不知道是该走下去还是赶紧转回去,只觉得浑身毛孔都竖起来了,心里怦怦乱跳得像刚捕上网的鱼儿,脚也软得像踩着棉花走路,摇摇晃晃像喝酒醉的人。走着走着,灌木林里会突然窜出一只不知名的野兽,用绿眼睛瞪着人,嚎叫一声,又窜得无影无踪。有时又会从树林里飞出一只黑呼呼的大鸟,怪叫一声,又消失在另一边的树林中,叫人心惊胆战,冷汗直冒。潘小英的父亲背着沉重的行李,腰腿又犯了风湿病,一晃一晃地走得特别艰难,尽管已疲惫到了极点,他仍然兴致勃勃地鼓励女儿,“小英,不要怕,路再黑,前面总会有灯火哩,你知道,我在看包谷时想些什么?”他笑着说“我想,在我眼前油画般展开的高原真美啊,那一座座灰白的黛绿的山就像一朵朵盛开在大地的花朵,这些石头的花朵就是狂风暴雨也不能把它摧毁,什么时候都充满了坚强,信心和力量,其实,人也应该像这样,像山一样不怕狂风暴雨,像山一样给高原增添美的色彩和魅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潘小英被父亲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想父亲腰腿有病还要背着那么重的行李给自己送行,走路疲倦到这种地步,还要鼓励自己勇往直前地面对人生,多好的父亲啊,为什么偏有那么多的苦难?她的心里燃起了温暖的火焰,那些虫子一样蠕动的恐惧和疲惫,正在火焰的照耀下纷纷溃逃。她满怀感激地说“爸爸,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我一定要做个好老师,我将来要好好报答你和妈妈,我会让你们生活得好……”她说呀说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突然看到了前面闪出的几家灯火,她激动地喊着“爸爸!你看,前面有灯火了,我们离城不远了!”他们兴奋地往前走着,虽然高原还在沉睡着,但是,用不了多久,曙光就会像辉煌的大水一样点亮高原,那时候,群山万壑会快快活活肩靠肩手牵手地笑望着蓝天,每一座大大小小的山峦,都会鲜花般盛开在灿烂的金黄色阳光下,风吹满了生机蓬勃的歌声。潘小英俊兴奋地想,曙光到来的时候,自己的青春会像小鸟一样在蓝天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然后像优美的弧线那样渐渐地消失在千千万万喧嚣和骚动的青春乐章中,消失在清纯的蓝天深处。那些遣失的青春虽然会像小鸟一样不再回来,潘小英的心中却会永远记得那些青春的日子的苦乐、色彩和气味,它们会像长满苔藓的石头那样,坚韧地在自己的一生中迷人地闪光。每当她回忆起青春往事的时候,像交响乐般向她汹涌而来的,是那浩瀚无际、油画般雄浑地展开斑驳色彩和线条的、永远雄阔美丽生机蓬勃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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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类: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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