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守所过年

　　　　　　　　　　　　　　　　　　　　　　　　　一

冬至这日，天朦云厚，寒风呼啸。山癞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裹得紧紧实实，肚子里饥肠辘辘。屋里四面过风，每一阵风刮过，房子似乎都在震动，好像随时都要塌下来。离过年只有一个月了，怎么过？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严峻的大问题。

这一切都得怨父母，虽然他们三年前就去了天堂。俗话说：“千岁的父母保不了百岁的儿！”真是太对了！小时候，父母忙着在生产队上工，他头上龌龊，父母却顾不了，落下一头的癞子，弄得他快四十了，也娶不上媳妇，他们走了，却留下自己在世上吃苦。

   他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衣服穿得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邋遢。可天总是无绝人之路，王老板对自己如兄弟一般。小湖街每三天当集一天，王老板为人谦和，进他小商店购物的人挤得满满的，他请山癞来帮忙，给货架上货下货，要忙足足一个上午，王嫂也很关照，每隔一个星期，会帮他洗一次外衣。

只有这一天他是过得既充实，又快活，当然重要的是可以填饱肚子。王老板会给他50元的报酬，然后，他就上馆子，有时吃炒粉，有时还点一个菜，喝二两白酒，反正直把那五十元耗光，才会腆着肚子回家。剩下的两天，那就没有办法了，只得挨饿。他躺在床上睡觉，减少活动，熬到了深夜，才出来游走，满街寻吃的，有时顺手牵羊，有时费一点功夫探囊取物。他偷鸡摸狗，这样三年了。他感到这小湖街的人真奇怪，从来就没听到有人去报案。

今天，王老板的店关了，要去杭州儿子小王那里。小王生了一个儿子小小王，王嫂一个月前就去了，现在满月了，再次催他前去。王老板是舍不得把店转给别人的，可是奈何不了媳妇和儿子，所以，小湖街上的那家王氏南杂店的陈旧牌子就换成了陈氏仁义店的闪光的金字招牌。上午，他用三轮车送王老板去坐公交车，一路上，他沉默不语。王老板也没有说话，快上车时，才对着山癞说：“我给陈老板说了，你做事很踏实的！他会请你的！”他没有做声，只挥了挥手。

他不可能去给陈老板帮忙的，哪怕他来请，也决不会去。有两件事，给他心里留下个大疙瘩。陈老板家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桔子树，一个深夜，他夜游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找到吃的，只好进陈老板的院子，摘了二十多个桔子。过了几天，当他再次光临的时候，就发现陈老板把围墙加高到两米多。当然，这难不倒他，他爬上围墙，只感到手上一阵剧痛，接着，有黏黏的东西，他仔细一看，围墙上插满了锋利的玻璃。他退下来，回到家看手掌，左手五个手指就有三个割破了，一把的鲜血。

陈老板怀疑他，所以跑到王老板店里，来给王老板提个醒，巧的是正看见他在偷吃一袋饼干，就用手指给王老板看。他没有理会，继续吃，吃完了，走出店去。走过几个店面，突然想到还有一件上衣挂在货架上，马上折回，进到店里便听到一个顾客对王老板说：“你请来帮忙的人，怎么一点卫生也不讲，老鼠啃了的饼干也吃，要让人作呕哟！”王老板见山癞回来了，很严肃地说：“山！”王老板从来不讲后面的那个字。他答应着。“以后老鼠咬破袋子的饼干不要吃，会得出血热病的！”山癞回答说：“抛掉，那太可惜了！”接着，王老板递给他五元钱，这是他压在破饼干袋下面的。王老板重复说：“不要吃，更不要付钱，知道吗？”陈老板见了，满脸羞得通红，走出了商店。

                         二

夜，已经深了，外面没有什么动静，风好像也小了些。肚子再次叽咕的时候，他从床上爬起来，勒紧了旧棉袄，走出了大门。离家二十来米，有一栋房子，是小狗子的家，这是他最近的邻居。想到小狗子，突然，就想到了看守所。那地方，他从来没去过，那次小狗子和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被冷面警官关了十来天，出来时，就说，牢里免费管吃管睡，还真不错，就是名声不好听。这话，他一直记在心里。看来，那是一个好去处！

   他和他从小一起长大，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他可顾不得这许多讲究。他站在小狗子家门口，除了风声，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早就进了梦香吧。看屋檐下，什么也没有。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这里可是挂了三只腊鸡的，他毫不客气取走了一只，在后山上生起火烤鸡。那次他是吃得满嘴的油，直到打嗝为止。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躲到小狗子屋旁的土墙下，听动静。小狗子的媳妇说：“咱们家昨天来贼了！”接着，就听到小狗子说：“是黄鼠狼叼走了！哪有这么慈善的贼，会留下两只？”他听后暗自窃笑。大概，过了十天，他夜游了满街又没有找到吃的，只好再弄了他家一只腊鸡。天明后，小狗子媳妇说：“咱家又少了一只鸡。”小狗子说：“把剩下的鸡取下来，放进屋里去吧！不然，没有鸡过年了。看来真有两只脚的黄鼠狼！”他听后，知道小狗子怀疑到了他，可是每次碰面他却为什么从不提起呢？

他再次看了一下小狗子家的屋檐，确实空空如也。走过小狗子家，经过一段十来米的空路，一栋房子立在他面前，是孙寡妇的家。孙寡妇的脾气可是出名的臭，她男人前年得癌病走了，街上人都说是她气病的，她是克夫之人。这女人真不好惹，他可是领教过的，至今还深有余悸！

   去年，孙寡妇请他帮家里的水稻打农药，那次，他可是高兴极了。孙寡妇拿一个凳子坐在田头监视他。当他时不时用眼晴瞄一下她，碰到了她射来的眼光时，心里就像触了电一样，然而倒是判断错了，以为自己要交桃花运，做事格外卖力，一桶药喷完，再把喷雾器装满水，孙寡妇打开农药瓶盖子过来加农药，他顺势把脸贴过去，很快就吸到了她呼出的气味。听说女人身上是香味，可是他却闻到的是臭味，也许是异性相吸的天地之道，他依旧感到那气味挺不错。嘴巴就要吻到她的脸时，孙寡妇用药瓶子一挡，喝了一声：“你想干什么？”他以为她要用农药瓶子打他，用手一抵，只听浜的一声，农药瓶子落到地上，农药流了一地，然后又流进灌溉溪里。两个人几乎同时都吓得不知所措，大眼瞪着小眼。他们知道这小溪通到卢村长别墅面前的水池，那水池养了许多名贵的金鱼，听卢村长说，光买鱼苗子就花了上万元。

孙寡妇吓得脸都变了色，对他的那个过格的举动自然不会再追究。他想了想，果断地对孙寡妇说：“撤！”他们分两条路悄悄进村。

下午，全村的人都在给农田喷药，因为接到了乡农技站的通知，集中打药，才能把稻飞虱灭了。到了傍晚，卢村长家的金鱼全翻了白肚。卢村长到派出所报了案，冷面警官赶来了，查了几天，案子破了，说是大家添加农药时，不慎泼洒了些许农药到水溪里，这家一点，那家一点，积少成多，所以导致后果发生。在最后的处理问题上，卢村长要全村人赔偿损失，遭到了冷面警官的拒绝，双方在村委会楼上吵起来。冷面警官说村长霸占公用资源，为了养金鱼，让许多灌溉水白白流进排水沟，得先赔村民的损失，卢村长听后，大怒，说要找派出所所长告他不作为。这些消息全是小狗子告诉他的，因为那几天他吓得不敢出门。他听后，对冷面警官的人品很是赞赏，不过对小狗子夸赞冷面警官的破案水平嘛，这只有他和她心里清楚。当然，这是他和她希望和满意的结果。

   这件事就这样平稳过去了。一个晚上，孙寡妇家的一只鸭，成了他的晚餐。第二天，孙寡妇满街地咒。最后就停在他家面前，天杀的，雷打的，不得好死的……什么咒人的话都从这个女人嘴里出来了，当然，那一句，头上不长草的，明显是指桑骂槐。他听过许多人咒人，最多骂三代，这孙寡妇却咒了他家八代，咒得揪心。他不管，让她咒吧！反正自己光杆一人。然而，第二天，孙寡妇又咒；第三天，孙寡妇再到他家门口的时候，还叫了一帮看客。这回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满脸愤怒，撸起袖子，提着拳头，走近孙寡妇，大家都认为他要揍她，哪知他在她面前悄悄说了一句话，孙寡妇立即停嘴，回家做饭去了。他回到家里，自言自语：这女人倒是不傻，明白是一只鸭重要，还是赔一池鱼重要。

                         三

他绕全街转了一圈，每家都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挂在外面，最后来到了卢村长别墅外。他想想，几乎每家他都光顾过，唯有卢村长家和王老板家是例外。王老板家，就是饿死，他也不会进去，至于卢村长嘛，当然并不是怕他，而是他家深墙高垒，无法进他的院子。他从铁门往里一看，心里骤然轻松，好家伙，走廊里挂满了腊肉和香肠，可是怎样才够得到呢？别墅面前是水池，只有走这里才可以进去。当肚子再次响的时候，他铁定了主意。他脱去鞋子，卷起裤脚，走进水池子。水齐腰深，刺骨的寒冷。

   他取了四块腊肉和上十斤香肠，冷得一路打哆嗦回到家里，顾不上换衣服，就把一块八斤多重的腊肉往锅里一放，也不管锅已经生锈了，匆匆用抹布擦了一下，舀些水到锅里，生起火来。

天亮的时候，锅里的那块腊肉有一半进了他的肚子。他抹了抹嘴巴的油，感到全身暖和了许多，决定睡觉去。然而，他没有想到腊肉香味已经顺着风向早就飘到了卢村长家里。卢村长像狗一样嗅着香味，巡到了他家，见到了腊肉和香肠，开着的锅里还有半块腊肉，冒着微微的热气，房间里，山癞鼾声如雷。卢村长没有惊动他，直接拿出了手机。

                          四

一个人把山癞摇醒。他睁开眼晴一看，面前是几个穿警服的人，冷面警官他是认识的，因为这是他的片区。卢村长气歪了嘴，大声喝骂他，他不做声。冷面警官把他拉上了警车。

在派出所他全承认了，还招了近三年所有偷鸡摸狗的事。下午，他被留置在派出所，铁面警官带了几个人到小湖街调查对案，晚上回来后，就填了一张拘留表，要山癞签字。山癞问：“关我多久？”冷面警官说：“十五天。”山癞一听，马上放下笔，不签字了，说：“那可不行！”冷面警官严厉地说：“我告诉你，关这几天，算是便宜了你！你知道吗？我们在全村对案，除了孙寡妇家被偷的鸭对到了，其他的村民全不记得了，如果他们也和你交待的相同，怕是要关好几年的！”山癞说：“我是说关短了！警官，我想关三个月！”冷面警官一听，愕然了。世上还有要求关自己更长的时间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然而，山癞又说：“我想在看守所过个年。”冷面警官这次确信没有听错，他盯着山癞，没有一点嬉皮的样子，一副认真的表情，这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山癞坚决不肯签字，大声说：“我交待了那么多，你们仅关我十五天，这是依法办案吗？”冷面警官没有回答，在拘留表上写了几个拒绝签字的字，就把山癞送进了看守所。山癞一路上一会儿嚷嚷，一会儿又叹气。

在看守所呆到第五天，看守警官就叫他出监，山癞问：“这是怎么了？”当他走出又高又厚的铁门，还是依依不舍。王老板和冷面警官站在一起。冷面警官说：“你提前释放了！王老板听说你被关了，从杭州赶过来，把你担保出来！”他没有做声，勾着头，走近王老板，突然说：“我想在看守所过个年，怎么这么难呢？”王老板没有生气，给他披上一件崭新的大衣，说：“山，我从现在起，得好好管管你了！”山癞对王老板说：“唉，我有时真不想活呀！”王老板说：“山，不要说泄气的话！我儿子给你在杭州找了一个守门的活，一个月有好几千元的收入呢！”他呃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王老板又说：“还有一件更好的事呢！你嫂子给你找到了一个管家婆，儿子单位上的一个清洁工刘嫂，几年前，她丈夫因车祸离世，带有一个小女孩。”山癞一听，脸开始红了起来，说：“怕是人家不同意呢！”王老板说：“你长得又不差，就是……”他没有再说下去，停了一会，才说：“你嫂子早就做通了刘嫂的思想，我也给你买了一个假发。”山癞终于动情了，说：“我怎样才能报答你呀，王老板！”王老板说：“好兄弟，以后不要再去做那些事了！”山癞擦了擦眼睛，不住点头。冷面警官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五

县纪检万副书记带了几个人来到派出所，调起山癞的案卷，仔细审阅。冷面警官被安排坐在边上。阅完案卷，万副书记对冷面警官说：“我们收到举报，说你办理山癞偷盗案，收取他人好处，徇私枉法！”冷面警官说：“这人好狠毒呀！万书记，你也看了案卷，几块腊肉，几根香肠，够得上刑事案件吗？对他处以十五天治安拘留，是完全符合法律的。”“那么他本人也交待了多起偷盗案件，为什么不作细查？”万副书记严肃地问。冷面警官回答说：“我们查了，虽然绝大部分案子没有对上，但我丝毫也不怀疑他的话，那些案件确实就是他做的，然而法律是讲究证据的，哪怕其本人交待更多的案件，却没有一件对得上的，都是不能认定的。调查工作中，普通人的善良，宽怀，打动了我。我虽然是冷面，却不是冷心。因为这个偷盗案与其他的偷盗案有明显的不同。至于说我收取他人好处，试想想，一个连饭也吃不饱的人，还会有钱给我送礼？”万副书记笑了起来：“当然，我们也不相信！”笑过之后，万副书记又问：“为什么要提前释放山癞？”冷面警官说：“法律不是为惩罚而惩罚！拯救一个人比惩罚一个人更重要！当一个人在想着要去看守所过年时，我猛然认识到我们这个社会确实需要太多的爱心……”突然，他说不下去了。万副书记走过来，双手紧紧握住冷面警官的手说：“好同志，不用说了！”

   过了几天，王老板要带山癞去杭州，小狗子等许多人都来送行，大家都在说鼓励的话，这时一辆警车急速驶来。冷面警官下车走过来，板着脸孔，大家感觉不对头，一个个惊疑地看着他。他走到王老板面前，把一个信封交给王老板，严肃地说：“你把这个扔到我抽屉里，是什么意思？”王老板连忙赔小心，说：“冷面警官，你帮了如此的大忙，提前把山给放出来，我是要请客的！本来我要当面敬你三杯酒的，只是时间紧，我要赶回去把山和刘嫂的事办好，所以这一千元是我请客的，你一定要收下！”冷面警官笑了笑，这是大家第一次看到他笑，说：“就当我收下了，这是我给山癞的贺礼，你帮他收下！”说完硬塞给了王老板。王老板说：“这……”大家见此，全鼓起了掌。这时，山癞把冷面警官拉到一旁，悄悄说：“警官，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交待。”冷面警官说：“我早知道，是卢村长的金鱼被毒死的事吧！我找到了那个空农药瓶子，调查到了上午只有孙寡妇和你在那里给水稻洒药，分析很大可能是不慎把农药打在水溪里，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肯定不是故意的，因为农药是要花钱买的。”山癞问：“那你为什么要说是全村的人泼洒了农药呢？”冷面警官说：“因为他一直霸占集体资源，只有触犯了众怒，他才不敢追究。”王老板过来，忙支开话题，说：“冷面警官，听说纪检也介入调查了！”冷面警官说：“没有事的。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一个大学生村官就要来小湖街当村长，相信未来一定会更美好！”掌声再次响了起来。

公交车来了，王老板先上了车，就要伸手拉山癞上车时，山癞做了一个动作，让大家又一次鼓起了掌。他突然跪在地上，指着天对冷面警官说：“我对天发誓：山癞从此往后，永不做坏事！”

汽车在大家的祝贺声中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