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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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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22 09:54


  第五章

  故事里说那男人抡起利斧,把母猴子的一只爪子砍断;爪子跌在船舱里,其景惨不忍睹。需要补充一点:当那只紧紧抓住船肤的巨大猴爪被砍断后,母猴子在滩上凄厉啼叫。男人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不管怎样,你毕竟与她同居了数年,她毕竟为你生产了一个必将出类拔萃的儿子。船儿张着满帆驶向大陆,猴子的啼哭被浪涛的澎湃声淹没,小岛也消逝在连天浪涌之中,但那只痉挛的爪子却依然在舱里痉挛着。船老大说:客官,你把那东西扔到海里去吧。海里有一群盆鱼尾随着小船。他说:不,不!他脱下一件破衣服,把猴爪包裹起来,带回了家乡。十几年后,儿子考中了状元,苦逼他说出母亲下落,他捧出了一个包扎着红绷带的黄缎裱糊的木盒子,盒子里盛着一只干枯的猴爪。状元公捧着这只盒子到大海中的荒岛上去寻找母亲。在状元公自杀之前,他的父亲早已自组身死。在这个故事里,死,成了圆满的手段和象征。

  补充第二:在达成改换容貌的协议之前,李玉蝉盛了一碗大米稀饭递给了方富贵。他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碗。米汤的香味猛然扑进他的鼻子,连日来滴水粒米不进,乍闻这人间饭食味道,他顿时陷人饥渴之海,死活问题弃置脑后,当务之急是喝粥。你狼吞虎咽的凶相给整容师和她的丈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稀饭是灼热的,你的嘴巴被烫去了一层皮。第一口稀饭咽下肚,你的胃奇疼难挨。汗水滚滚从发际流下,脸上的石灰一片片掉下来,有的掉在碗里被你喝进肚子,有的掉在地上后被李玉蝉用答帚扫出去。

  补充第三:建立在“相对论”的基础上,爱因斯坦认为,时间不是一维的,它可以前进也可以倒退,可以挤短也就可以拉长—他端着饭碗,味溜味溜地喝着稀饭,稀饭真稀,几粒米几片菜叶,菜汤里映照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班少年脸。那个被解放军从炮火中抢出来的孩子已经成为高中生。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精神是饱满愉快的。他喝着稀饭,眼前浮现着一个苏联姑娘丰满的面容。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脖子光洁挺拔,丰满的Rx房一定沉甸甸的—这个白日梦后来竟奇迹般地应了验。人过三十还变化,屠小英的头发渐渐变成了亚麻色,屠小英的黑脖子变得光洁挺拔,屠小英的小Rx房发育成了俄国式的、沉甸甸的大Rx房。一个能够根据丈夫心中偶像的容貌和体态而改变自己容貌和体态的妻子无疑是值得眷恋的,所以,当隔墙传来屠小英的哭声时,活下去的欲望便占了上风。

  补充第四是:墙壁上贴着一张发黄的市日报,报上登载着欧阳山本博士再论生死转化问题的文章和两则奇闻。一则是说中国某省一男子与一女人结婚,其妻生子后。他身上忽然出现了女性特征。经医生检查,发现该人具有男女两套生殖器官。简单手术后,该人与前妻离婚,嫁给了一位中年男子,竟然又怀孕生了一女。该人是一个男孩的亲生父亲,又是一个女孩的亲生母亲。另一则奇闻是说美国好些男子千方百计想变成女子,经简单手术后,果然就变成了体态炯娜的女子(附有两帧照片,手术前满脸胡须,喉结突出;手术后面容蛟好,Rx房丰满,喉结消失)。

  补充第五是:整容师研究了方富贵与张赤球的脸型,发现两人面部轮廓都是高颧骨尖下巴,眼上都戴一幅大眼镜。不同的是:方是单眼皮,张是双眼皮;张鼻梁上有一道伤疤,方鼻梁上无伤疤。整容师偷快地说:把单眼皮改成双眼皮比把双眼皮改成单眼皮不知要容易多少倍;在鼻梁上添一道伤疤比消除鼻梁上一条伤疤不知要容易多少倍。经过分析,改方为张的手术是小手术,比切除发炎的盲肠还简单,没必要再去殡仪馆。在家里进行即可。

  补充第六是:为了创造更多的同一性,整容师在早饭之后前为张、方二人刮了光头,并为方洗了澡。洗澡时方有些害躁,整容师半真半假地说:很快你就要变成我的丈夫,羞羞答答干什么?

  补充第七是:整容师去商店买了两套绿色的制服。售货员问:如果你是老太婆,我会认为你是为你的双胞胎儿子买生口礼物。整容师说:很对。

  补充第八是:整容师上班后把修理好的王副市长交给有关人员。他们往吊唁大厅里搬运王副市长时,她叮嘱他们小心在意,轻抬轻放,以免损坏。

  补充第九是:第八中学来电话催殡仪馆,希望尽快把方老师整理好,他们要组织学生来与遗体告别。

  补充第十是:晚上,殡仪馆那位与李玉蝉在整容床上做过爱的馆长通知李玉蝉:李大姐,今晚上加个班把第八中学那个穷酸拾掇拾掇,他们明天要组织学生吊唁。整容师当场就潜了。想我了吗?副馆长轻轻地问。这一问整容师没听到,因为她利用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已把方富贵的容貌改变成了张赤球的容貌。恨我了吗?副馆长轻轻地问。这一问她还没听到。原因同上。

  改换容貌的手术在厨房里进行。漫长的午休是手术的时间。清扫厨房,安一张简易床是手术前的准备。大球小球中午在他们各自的学校就食。张赤球帮助干了一些粗活后匆匆赶回八中值班,整容手术不需要助手一他本来想请假回家帮忙的,整容师说不需要,她说她习惯于独立工作。

  厨房里一切准备就绪,为了阻止蜡美人口出恶声影响手术,整容师往她嘴里塞了三片冬眠灵—片刻工夫,蜡美人的洞穴里便传出了沉重的奸声。

  整容师把你唤进厨房,你看到她从一个茜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白色搪瓷托盘,摆在剁肉的案板上:掏出一瓶子浅蓝色的酒精,拔开狡皮塞子,把酒精倒进托盘,酒精在托盘里变成淡淡的豆绿色;掏出一把雪白的器械,有剪刀、镊子、钳子大针、小针……通通放在瓷盘上,浸在酒精里,器械在酒精里变成宝蓝色,只有一件器械放出金色的光芒—它是一柄状如柳叶的刀子,躺在托盘里浸在酒精里也能看出它的异常锋利。你认为整容师那个酱红色的手提包是个万宝囊,从那里边掏出一盘子烟肝尖你也不会十分惊讶。她从酱红色手提包里又掏出了胶布、纱布、药棉、羊肠线、透明胶纸、药膏、药粉、注射器……最后,她到厨房外边去脱掉了身上所有的遮掩物。她并不想掩饰什么。她并不把你当成一个活人。她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先脱大件后脱小件,一直脱得一丝不挂。你也不动声色地看完了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你冷静地观察着她,看到她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忘记了屠小英欧洲风味的大嘴肥唇;看到她暗红色的、微微上翘的乳头你忘记了屠小英的沉甸甸的俄式Rx房……正所谓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叫做:孩子看着自家的好,老婆看着别人的好—在一般的范围内。

  她脱光了衣服后,走进厨房来,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件洁白的大褂。抖开大褂时你闻到一股清爽新鲜、愉悦神经的肥皂味儿。弯腰从酱红色手提包里往外摸大褂时,她的臀部不可避免地翘起来一二所有的短跑运动员伏在起跑线上静候发令员的枪声时都是这样翘着屁股—好像随时都要向前飞跑—也不可避免地使她的某几部分远离了你,而这一部分靠近了你—这简直可以套上物理学上伟大的守恒定律—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脑袋离你远了,屁股则靠你近了;反过来也一样

  奇怪的是,当她直立在你面前时,你几乎是冷静的,但当她打破了这平衡。摆出一副离弦之箭的架势时—尽管时间只有一分钟—,你的冷静随即土崩瓦解。整容师臂部的辉煌光彩更坚定了你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活着的信念。那辉煌的光彩代表了活在人世的美丽趣味。

  她拿着白大褂时曾经对你嫣然一笑,笑容沉重地打在你的脸上,使你感到无地自容。脸皮充血,使被石灰腐蚀过的皮肤疼痛起来。

  最后,她又从酱红色手提包里掏出一副薄如苍蝇翅膀的透明乳胶手套,卿啦卿啦套上手。她脚上Q拉着两只古老的绣花缎子鞋,绣花图案:风凰戏牡丹。左右一致。她用左手抚平右手上的手套皱纹;用右手抚平左手上的手套皱纹。一切准备就绪。她婀娜多姿站在你面前,面带微笑。这一瞬间也是漫长的。你想起了京戏演员的亮相和一

  幅推销痔疮栓剂的白色广告。科学被特异功能逼到墙角上,便举起了一面盾牌。盾牌上有一个篆书大家:场。

  她的“场”强烈地干扰着你的“场”,使你的“场”发生混乱。你产生了强烈的腹泻感。

  想当年,物理教师的母亲被战争吓破了胆,一听到枪炮声就腹泻。

  “你紧张吗?"整容师微笑着问,“不要怕,相信我,为活人整容和为死人整容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区别在前者需要消毒无菌;后者需要涂脂抹粉。相信我的手艺。”

  她高高地举起两只手(只差两支“化痔灵”),微笑着说,“请相信我的手。”

  你感到“场”秩序正常恢复正常,她的微笑,确实起到了某种搀杂清凉药物的栓剂的作用。

  “你去一下厕所。”她含蓄地说。

  现在,她把一个浅蓝色的大口罩蒙住了嘴巴。她拿过一面镜子来。她说:

  “照照吧,他马上就要变成另外的模样,尽管我会使你变得更美好,但俗话说,‘生处不赚地面苦’,‘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敝帚自珍’,还是请你看他最后一眼。”

  物理教师对整容师充满好感,便愉快地顺从她的吩咐:让去厕所就去厕所,让照镜子就照镜子。

  你在镜里看到了细长的眼睛;你恨那臃肿下垂的上眼皮。你看到了光洁挺拔的鼻子。你对鼻子充满仇恨,盼望着她在上边拉一条口子。你端详着镜子里那张被生石灰腐蚀得焕发着菜黄色的脸。就像刚刚脱壳的金蝉打量着留在草茎上的蝉蜕。

  就在你端着镜子打量着镜子里的脸时,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压在菜黄色的脸皮_L—她在你的头后俯下身来。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你沉醉在这股令人胆战心惊的香味里,每个细胞都在跳跃。她的乱蓬蓬的头发几乎触到你的颈子上,很快—也许是你

  刚被剃光毛发,十分敏感的头皮自己靠拢上去—她的一络沉甸甸头发垂在了你的头皮上。比感受到自己的头发存在更要深刻、更要微妙地感受她的头发的存在。你的头皮敏感而多情,被她的头发按摩放射静电,这是物理学!毛细血管膨胀,头皮充血,一切欢乐与狂喜都是充血的伴生物或伴生着充血。你简直想哭。

  她说—声音从蓝色口罩里穿出来,使声音重浊,显得更加探厚:“尽管这张脸并不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它,但要扔掉它,

  还是要慎重,请你三思,俗话说,‘遇事要三思,过后赚便宜’。”

  你说:“我不后悔。”

  镜子里她的眼闪烁着,把背景上你的脸照得一片昏暗。

  她示意你放下镜子;你放下镜子。她让你躺到那块刚支起来的铺板上,你躺到铺板上。铺板嘎嘎吱吱地响着。不要怕,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请闭上你的眼睛,”她说,你看了一眼她的脖子,“为了减轻你的痛苦”,她脖子上有两道很深的皱纹,“我给你注射一点麻醉药,”这两道皱纹唤起你几分凄凉感,“你可能怀疑我的注射技术,请打消顾虑,”她举着一支装着无色透明药液的针管,单手操纵,让十几滴药液从朝天的银针尖上涌出,“我到医学院学习过,当然是冒充医生—高级的外科医生,’她用镊子夹着一个饱含酒精的幽蓝的棉球,“人脸就是一块泥,要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愿意看我?以后会让你看个够,”一滴酒精冰凉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你倒吸了一口凉气,“请你闭上眼睛吧!’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你感到自己如同含着母亲的乳头即将人睡的幸福婴儿。沉睡多年的记忆膝鹿胧胧地在头脑深处窃窃私语着。

  酒精的浓烈气味使你不愉快,但酒精在脸皮上制造的凉意却使你产生一种冒险后的冰凉的喜悦—冒险与性有着密切的联系,据说第一次跳伞的男人往往伴有不自觉的射xx精现象,你喋喋不休地对我们说着。

  不要怕,不要怕……”她的声音来自高空,朦胧而神秘,具有催眠效果,“不要怕……”,你的嘴唇不自觉地翁动着,你的声带不自觉地轻微颤动着,你不自觉地发出呜呜呀呀地鸣叫声—这是含着xx头的婴儿发出的声音。

  突然,一下尖锐的刺激斩断了甜蜜的朦胧,无数根有尖嘴的虫子在你皮肉之间钻动,麻醉开始了。

  “痛吗,一”她问。

  你不吱声,因为你的脸麻木了。你的脑子感觉到你的脸已经轻职飘地离你而去。

  “好啦!”她说,手术已经做完了。

  麻醉尚未消除。嘴巴不能说话。你的脑子认为手术尚未开始,你的耳朵就听到她说:

  “好啦!手术己经结束啦厂

  三天之后的中午,整容师通知你:马上就要给你揭开蒙脸的纱布,你不要激动,我有绝对的把握相信,手术会成功的。退一万步说,不成功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修改。

  你被黑暗憋得心情不好。手术后整容师在你脸上菠上了大蚤的纱布,只留出鼻孔供你呼吸。留出嘴巴供你吃饭。吃饭是一种享受,婆儿时代的甜蜜膝胧笼罩着整个进食过程。你拘谨地坐着,脚前围着一条柔软的毛巾,你猜想那是一条花毛巾。每次吃饭前,她总是把毛巾给你围在脖子上,饭菜的气味也压不例她头发上那股奇特的香味。你按捺不住好奇心,结结巴巴地问:“嫂子,你头上用的什么香料?”

  你听到她冷淡地笑着,眼前一片橘黄色,极力想透过妙布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说:“你不要睁眼,我早就说过啦,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够的。“

  在纱布里你闭上眼,一片片的擂黄色依然从闭着的眼前叭过。”我一个半老婆子啦,头发上还用什么香料,难道屠小英头发上还徐香料,那俄罗斯大美女?”

  她的话里有一些不正常的情绪,你反复揣摩着。“张嘴!”她说,“喝鸡汤。”一柄瓷的汤匙触到你的嘴巴上。鸡汤很香。第二攻喝鸡

  的时候是晚上,蒙着纱布,你也能感受到灯光的刺眼。她把汤匙插进你的嘴巴时,你听到了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咐唯的喘息声,和老虎与狮子搀杂着腥mt味儿的吼叫。

  你盼望着开饭的时间,你盼望着这略带忧伤的甜蜜的时刻。这一刻是短暂的,其余的时间是漫长的。蜡美人在她的床上怪叫不止,好像这叫声完全是为你而发;屠小英的抽泣声间或传来,这抽泣声自然是为你而发。昨天上午,你还听到了第八中学的校长、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在慰问你的家属。断断续续地,你听到他们与她谈论着为你举行追悼会的事。屠小英大叫着:“你们总要让我见上他一面!”

  整容师让你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周围鸦雀无声。蜡美人均匀的拼声很细徽,听不到整容师的呼吸声,却强烈地感受着她的香味。紧接着她的柔软的手绕到你的脑后,绷带在那里打着结。我们早就看到,在此之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面容诞生的神圣时刻,为了让这一庄严到宗教典礼仪式程度的时刻不受干扰,保持着绝对的肃穆,只让怀坪的激动心跳声和血液在血管里融会贯通的澎湃声成为惟一的、不可缺少的伴奏性音乐,整容师又往忌妒成性的蜡美人嘴里塞进了三片冬眠灵—如果再加三片,就有蓄意谋杀的嫌疑。灵巧的手指解开了绷带的结,又转到眼前,即旋到领下,上扬至头顶—整容师灵巧的手为我解除绷带,节奏分明,举止优雅一-确‘联想到母亲在织布抽取蚕茧上的丝—脑袋渐渐变小了,你听到她的心跳声强烈起来;血液在她身上飞速旋转。她听了我的心跳声,她看到我的心像水泵一样突突地收缩着。在面纱即将揭开那一瞬间,我分明地看到她灰白的脑浆在沸腾,深藏在这些灰褐色的物质里一块火柴盒大小的蓝色屏幕上,打出了一行行即现即逝的字迹。

  我看到了你的思想!

  你蓝色的屏幕上跳动着“上帝保佑”,闪烁着“但愿成功”,重叠翻滚着“夭啊天,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的手在颤抖,强烈的光线射穿了最后一层纱布和眼皮,我看到你暗红色的丰满身影,你的内脏反而模栩起来。

  最后的动作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了,蜡美人在打好,狮子和老虎在吼叫,第八中学大院里的杨树上蝉儿在鸣叫。

  最后一根纤维被剥离了,你感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这感觉是舒适的,也是令人震惊的。你看到她头脑中那块蓝色的屏幕上飞快翻滚着一连串欢乐的、欣喜的字眼。你认为她的情绪有点过分,你感到自己的面皮很娇嫩,颇似刚刚蜕皮的、淡黄色的蝉。

  “你……漪;睁开眼睛……”整容师用最小的声音说。与其说你用耳朵听到了她近乎乞求的命令,毋宁说你用脸上娇嫩的皮肤感受到她喷过来的气息,根据气息辨出字眼,说明了这个新生的脸的极度敏感和不同凡响。它是一件至宝,保护这宝贝,就是你永远也逃脱不了的任务。

  她的心在召唤我睁眼。随着纱布的被揭掉,她的内脏和血液循环的动人景象隐退了,站在你的面前是她的肉体,是她生着绿色小胡子的唇,是她周身密布的金色茸毛,是她的曾经对着你的脸撅起来过的光辉灿烂的臀部。不久之前,我曾经用这样的字眼对我的学生描述过原子弹爆炸的景象。我说:一颗巨大的光辉灿烂的火球缓缓地升起来了,但并不是太阳的初升。

  “你……可以睁开眼睛……”整容师对我说,但在那一时刻,我为什么不睁开眼睹呢?很久之后的日子里,物理教师还在解答这道难题。我为什么迟迟不愿睁开眼睛呢?是我怕一睁眼睛就丢掉什么吗?是的,无论多么辉煌的臀部也代替不了人的脸,冲淡得了但毕竟代替不了对旧日面容的回忆。

  “我认为……已经成功啦……求求你,睁开你的眼睛……”整容师19求着,“你怕什么?久被遮掩住眼睛的人最怕光明,我理解你,但是,俗话说,‘豆腐做好了,就要卖出去;孩子生出来,就应该养活他;媳妇进了门,难免见公婆;风筝做好了,就应该放它飞’,请睁开你的眼睛!”

  再也没有理由不睁开我的眼睛啦。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的哭声穿透墙壁传进来震荡我的耳膜。是的,正如整容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话说。“是福不是涡,是祸躲不过,’!

  物理教师像告别英雄或伟人遗容的吊唁者们的缓慢脚步一样,缓慢睁开了眼皮。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他纤毫人微地感觉到:上眼皮变短了,眼睛变大啦,原先那部分被上眼皮始终遮掩着的眼球,感到空气的刺激和光的刺激。俗话说:“冻疮不在眼球上生长,’,但眼球是能感觉到冷的「,

  强烈的光线从整容师身上焕发出来,她的绿色小胡子生动活泼,隐含着恶作剧的意思。她依然穿着那件似乎永远不会沾染灰尘的白大褂,胸前印着红色的大字:美丽世界。她倒退了一步,从绿色小胡子下边放出一股尖锐的声浪,声浪的象声字眼可以写成“啊呀”或“哈咦,’,这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人情不自禁地发出的狂喜的呼叫。然后,她用手背揉着嘴唇,口水把手背上的骨节都濡湿了,泪水也紧接着她咬手背的动作流出眼眶,滴到手背上。

  “成功啦,方……不啊……你是我的丈夫的模样,但你是方老师的身体,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她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她把你拖出厨房,拖到那紧贴着墙壁站立多年的乌黑发亮的大衣柜前。衣柜正中镶嵌着椭圆形的、令人产生思古幽情的镜子,镜子右上方有一只凸出的凤凰,但这并不影响镜子发挥它的功能。还有一个线索,那是根原来鲜红现在黑红的线索,它吊着一个砚台大小的小镜框,镜框里镶着整容师和物理教师的结婚照。整容师是美丽的,但也是优心忡忡的,那时她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再现数次跳河的情景以及石榴花和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的红乳头等等红色象征物、象征性画面。物理教师也是漂亮的,头发是中分的,光滑明溜,耳朵耸立着,好像惊枪的野兔子之类小动物的耳朵。她把你拉到镜子前,感动地说:“你看看吧,太漂亮j’!”

  物理教师胆怯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像当头挨了一棍,眼前金花飞进,双耳里钟鼓齐鸣,一会儿周身寒彻,一会儿又继承了上次照镜子前的感觉:小腹沉重下坠—神经官能性腹泻的前兆。

  物理教师在镜子里看到什么?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我们很平静。我们感到叙述者与叙述者笔下的男女们都患有一种毛病,这种毛病叫做:大惊小怪。方富贵明明知道并且自觉自愿地栖牲自己的面容换来张赤球的面容。我们也知道大眼睛美于小眼睛;有疤的鼻子也要比没疤的鼻子更引人注目,而且表现出一种残缺美。何况通过这一转换容貌的活动,方富贵赢得了堂而皇之的权力。俗话说“生命诚可贵”,你丢弃了一个丑陋的面貌蜕化成美丽的面貌又赢得了可贵的生,叫命;俗话说“爱情价更高”,你牺牲了丑陋还赢来r与女人谈情与爱的权利—锦上添花—结婚的路L检到了金条上加好—好事成群结队地落在了物理教师的头上,你为什么还要故作悲壮?周身寒彻什么你?小腹下坠什么你?捡了便宜卖什么乖你?

  我们现在可以自己往下编织这个笼子,笼中人昏昏欲睡,粉笔残渣沾在唇边。也像绿油油的小胡子。你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像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的崭新的脸,心里的惊恐到达了惊恐的高峰—惊恐与性有密切的关系—这是我吗?这是他吗?我是谁?—这张脸的年轻与安装着它的半老身躯显得极不协调,因为是永远温暖,甚至炎热的季节,主人公随时都要比较容易地把自己的肉体暴露给我们看,所以,物理教师穿着透明的半袖衬衫,最上边的扣子没系,第二个扣子早已在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中断线脱落,因此,椭圆形镜子里照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一张没有皱纹、光洁、滋润、年轻漂亮的脸,而且还有那几乎是全部的、沾满灰垢(手术前整容师为他洗过澡,但人是喜欢招灰的东西)、凸着大喉结、血管子(颈动脉)青紫、皱纹纵横的老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生着一张双眼皮的大眼睛,鼻子上有一条青紫的疤痕,一张虽然大,但的确娇媚的嘴。

  物理教师逃离了镜子,他不愿意呆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不能走进蜡美人的洞穴—冬眠灵可以让她睡觉但不能制止她的梦吃和嘎嘎吱吱的咬牙声—也不能钻进大球小球的洞穴—那是一位应届的高中毕业生和一位初中二年级学生的领地,高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冲到街上去?到中学里去?这勇气还没生出来,他只能逃回那间厨房里去喘息。那条长长的绷带从厨房一直通到椭圆形镜子前,刚才是整容师拖走了它,它建立了厨房与卧房之问的白色的联络。那天,仿佛在梦幻中见到过的白色的搪瓷盘、蓝色的酒精、浸在蓝色酒精里呈现橘红色的刀子、剪子、钳子、镊子们,还有那些装着麻醉药的玻璃针管们,通通都无影无踪。厨房何曾是手术室?切肉的案板上砍着两把大刀,面袋里有面,米袋里有米。煤球炉子关闭着炉门。只有这块床板是再次出现的东西,它的嘎嘎吱吱的响声与梦境中的对话有联系,曾经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你脑袋上方对你说:

  “不响的床是不存在的,不要怕,这床足可承担两个人的重量。”

  整容师卷着绷带,便白然地进人厨房,就像循着狗脖子上的绳索总能找到狗是同样道理。她的脸上桃花般的颜色告诉你: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她拿着卷成一卷的绷带站在你面前,高兴地、兴奋地说:

  “我太高兴啦!我太兴奋啦!”

  后来,她又告诉你,想不到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手术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一切都比想象的还要好。只是面皮还略嫌娇嫩,经不起风吹日晒,不过问题很小,俗话说。“脱了壳的知了,见风就硬。”

  “但是,从今之后,我如何称呼你好呢?’整容师搓着手。为难地说,“称呼你方老师,但你的脸分明不是方老师;称呼你为张赤球,但你的身体分明不是张赤球的身体。”

  你也感觉到事情比较难办,一切都恍恍惚你如在梦中,包括多年前野地里的炮火硝烟,包括大学图书馆里向屠小英展开进攻,包括在讲台上破破前额,包括殡仪馆里的贮尸冰柜,包括石灰坑里的艰难挣扎,包括整容师拼部的灿烂光辉,包括现在还在脸部肌肉里发挥作用的麻药……世界上难道果真发生过这样的荒唐事吗,一个中学物理教师死了,从殡仪馆里跑出来,中途掉在石灰坑里,爬上来跑到同事家里,糊糊涂涂地改变了容貌?

  物理教师用牙齿咬咬舌尖,舌尖告诉他:不是梦!他用手摸摸心脏的部位,心脏告诉他:是真的。你突然想出来一个冒犯道德的鉴定方法:亲一下站在面前的整容师,如果我能从这种活动中得到快乐,就证明确实有一个名叫方富贵的物理教师存在过,他依然存在着,不过是改换了容貌。

  他上前移动了一步,好像初次偷盗的人一样,你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巨大威胁。

  她上唇上绿油油的小胡子俏皮地扭动着,引诱着我。

  他鲁莽地搂住了整容师的腰,整容师撅着嘴说:

  “屠小英来啦!”

  你箭一般射回原位,感到万分羞愧,这一刻你忘记了自己的改换了容貌的脸,道德法庭开庭审判:像话吗?你产生这样的邪念对得起含辛茹苦的妻子吗?对得起与你同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的张老师吗?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

  他拘谨得了不得,汗在新鲜的面皮上流淌。整容师上前来,笑嘻嘻地说:“你有一张我丈夫的脸,心却在屠小英身上。”她捧住了你的脸,端详着,如同端详一块美玉,“你不要瞎激动,它要有一段稳定的时间,哭、笑、大声说话都可导致变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感情是一个中年女人对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的怜爱,“我亲亲你吧,给你个‘五子登科’!你感到她柔软得不太真实的嘴唇,轻轻地舔了一下你的印堂;又轻轻地触触你左眼,然后右眼;又轻轻地舔舔你的鼻尖;最后,又轻轻地触触你的嘴巴。”

  她的嘴里放出的是一股激动人心、调动食欲的新鲜辣子鸡的味道。物理教师的刚刚被扩大了的嘴巴急切地想去吮吸辣子鸡味时,两边的嘴角连动了麻木基本消退的双腮一阵丝丝缕续的疼痛。

  本节即将结束时,整容师第二次把物理教师拖到古老衣柜的椭圆形镜子前,嘱咐他不要轻描淡写地、而是要严肃认真地看看这张新脸,并希望他对照着挂在椭圈形镜子上方的结婚照片仔细寻找这张复翻的脸与被复制脸的差异,如发现差异当然要立即进行修改。

  你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随着这张双眼皮、大眼睛、带伤疤的鼻子和娇嫩的大嘴巴的新脸的诞生,有一批陈旧的记忆已经被埋葬了,有的正在被埋葬,幸存的也变成了插在瓶子里的花,暂时还鲜艳旺活,但枯姜阔零即在眼前。

  屠小英又在隔壁抽泣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在他喉咙之下的躯干上爬动着。

  “后悔吗?"整容师悄悄地问,她虽然还是面带微笑,但你从这徽笑之后看到了低度的忌妒和善意的嘲讽。她说,“俗话说,‘不要思南朝挂北国’,‘一心不可二用’。”

  物理教师突然感到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但后椒已多来不乃了_四物理教师的受骗感产生的理由是:我改换容貌主要是为了换取与妻子儿女相聚的权利;但一旦改换了容貌,这权利也变得岌岌可危啦。

  不由你分说,整容师剥光了你的衣服—叙述者的这类描述往往容易引起误会:一个爱好褪剥男人衣服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剥光衣服之后要千什么?我们看到,整容师是没有邪念的—然后,从柜子里拿出那套和正在第八中学讲物理的张赤球身上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的、绿色的制服。你别别扭扭地推操着,好像垂死挣扎,或者,败兵们死守着最后的阵地。整容师无疑是在侵略着芳邻屠小英的领地,侵略者是生气勃勃的,被浸略者是软弱无力的,必然导致这样的结局:物理教师身穿厚敦敦的绿制服,好像一个摘了帽子的邮差。

  物理教师第三次站在镜子前时,只感到天旋地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啦。

  整容师把他安顿在厨房里那张有毛病的床上,盼咐他闭眼休息,为了防止意外,她明确地说明,她手里捏着的两片白色小药片名叫速效安定,吃了这种安定片,三分钟即可沉沉人睡。她的话是不可抗拒的,物理教师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下午是短暂的,傍晚与满城的灯光一起来临,张赤球与大球小球几乎是同时进人家门,就在他们进人家门时(他们虽为父子,但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吃了两片速效安定和吃了四片冬眠灵的同时醒来。厨房和蜡美人的洞穴毗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三厘米厚的纸板,纸板上均匀地印刷着“糖水马蹄”字样,这说明纸板曾经是纸箱,纸箱曾装过糖水马蹄罐头。物理教师翻身爬起,聋拉着头,眯缝着眼,不知身为何人,亦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听到了蜡美人愤怒的吼叫声,还有。大球小球高声吵咦肚饿的声音。他马上想起了睡前的经历,但你仍陷在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疑惑里拔不出腌来。

  “爸爸,你应该到厨房里去为我们弄饭!”大球和小球恶声恶气地说。

  “儿子们”,张赤球说,“我们最好还是等等你妈妈,今天是星期六,她又会给我们带来牛肉,或者猪肉,或者羊肉,或者鸡肉,或者猪大肠。”

  “我们有很多作业要做。”

  “我建议你们先进洞去做作业,等你妈妈回来做好了饭,闻到饭菜的香味你们就出来。”

  你在蜡美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叫中忍受着煎熬,绿制服宛若冰凉的盔甲,压迫着还可以勉强称作方富贵下半截的身体。使你真正不安的是那张脸,它的主人正在厨房外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哀声叹声(方富贵并不知道张赤球已经将他忘记,他唉声叹气的原因来自第八中学的物理课),你认为脸的主人正在为丢失了贵重的家传至宝而后悔,你想把这张脸揭下来还给主人。可立即又犹豫起来:揭掉了脸我是谁呢?

  踱步声逼近厨房,你的牙齿上下碰撞。

  张赤球撩开了厨房的门帘,两个身穿绿制服、生着同样面孔的物理教师对面而立,都像十足的傻瓜。

  “你是谁?”

  “我是谁?”

  “你像我?”

  “我像你?”

  站在外边的物理教师恍然大悟,这个恍然大悟是错误的,他还以为整容师在厨房里新安了一面大镜子。第二次恍然大悟是由眼镜引起的:里边的物理教师的眼镜腿上缠着黑色的胶布。

  张赤球痛苦地说:“想起来了,老方,方老师,想不到你的变化使我如此的不舒服。”

  “这是你的主意!”你感到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怒吼使嘴角疼痛。使这张新脸极端不熨帖,“你以为我愿意佩戴你的面具吗?我随时准备还给你!”

  张赤球顿时软了,我只能从他那张与我完全一样的脸上看出他的软弱和空虚,他对我说:,老方,俗话说,‘生米做成了熟饭’。悔之晚矣!”

  这一对满口俗话的夫妻设了一个圈套,我钻了进去,就像钻进了圈套的兔子越挣扎勒得越紧,最终会把我的眼睛勒出来。被改换了容貌的物理教师痛苦地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愤怒,我看到张赤球的脸上表情也是凶残的,也是傲慢的,仿佛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仆。

  笃笃的脚步声从庭院里传来,我们不约不同地把目光投向那污秽的门玻璃,遥远的霓虹灯光把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这条影子首先是朦朦胧胧,其次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和模模糊糊综合成晦涩、暖昧的总体印象。不知道他想什么,我想起了她头发上那股令人魂不守舍的异香;我不知道他感觉如何,在回忆起奇异的发香之后,心灵上的棱角都迟钝了,圆滑了,昏黄的夜晚开始凸现出它的温情的一面。是的,在她推开门,像一股温晚的风吹进房间之后,我们都用眼睛的正视光芒去迎接她憔悴的脸—迷人的憔悴—都用眼睛的余光斜视着对方—我们穿着一样的绿制服,我们生着一样的面孔—他简直就是我的镜子—他宛若我的孪生兄弟—他是我的威胁—在一瞬间,我感觉到,在这个家庭里,我们的权利是相等的。

  她的憔悴是迷人的,更迷人的是她凌乱的头发,乱蓬蓬的头发丛生在她的头上,浅黄色的头发好像狐狸的尾巴。

  她怔住了,手里提着的黑色塑料口袋沉重地跌在碎砖头铺成的地面上,发出“呱哪”声。我感觉到她心事重重,无法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在塑料袋落地那一瞬间,我读出了她脸上的复杂的物理竞赛试题,不知他感觉到了没有。

  潜在的意识里,方富贵知道自己的来历,但潜意识上压着一种恶作剧心理、一种无缘无故的报复心理。所以,当我看到他前行时我也前行,他弯腰去检那个黑塑料纸袋时我也去检那个黑塑料纸袋。

  整容师一定压下去了某种优虑的情绪,我感觉到,不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我们同时听到了她虚假的大笑声。她摸一下我的脸,又摸一下他的脸,她说:“你不要装了,我知道谁是我的丈夫。”

  他骄傲地昂起了头。我为什么不骄傲地昂起头呢?既然我们同样衣着同样相貌,我们就该享有同等的权利。

  整容师说:“你们好像两个赌气的孩子。你们自认为毫无差别,但,声带是不一样的,声音是无法改变的。”

  张赤球说,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尽情地发挥着这尚存的特征,好像故意在气我,他说:“球们的妈妈,你回来啦?你为什么回来得这样晚?你辛苦啦?碰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暖瓶里大概还有水,需要我替你倒杯水吗?遗憾的是没有茶,但是我们快很就会有茶的,只要有了钱,我们就会大大改善我们的生活,这需要老方的配合,今天学校里传说要给教师增加工资,大家都不敢相信,国家经济困难,各行各业都在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强调重要性就是要钱。第七中学高三班四个学生集体跳河,有两个淹死了,两个自己游上了岸,学生的家长扬言要控告学校片面迫求升学率,逼死了学生。市日报刊登了死亡学生的遗书。”校长看了报大骂:“难道我们愿意追求升学率吗?大家都追求我们不追求就说明我们教学质量差,就说明我们工作不好,教师晋级就少分名额。国家教委的文件连一张废纸都不如,为什么不制定教育法呢?谁搞片面追求升学率就依法论处。”校长说,现在,学生累得要跳河。教师累得要上吊,高中一年级就分科,学文科的根本不学理、化;学理科的不学史、地,高中毕业是初中的水平,这哪里是教育!学生骂老师,老师骂校长,我校长骂谁?简直是一团漆黑!支部书记按着校长的肩膀说:校长息怒!要是现在是五七年,你早成右派啦!校长说:要按那时的标准抓右派,十亿人里要抓出三亿个右派。这都是小郭对我们说的……

  “就是啊,教育的目的和前途都迷失啦!”我优心忡忡地说。

  整容师说:“方老师,所以现在大家都想方设法搞‘自救运动’,俗话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每个人都要想办法从自己的职业上捞油水,你们教师没油水,只能搞这种换容术,你去上班,让红球去做买卖嫌钱。”

  我决心模仿张赤球的声音说话。

  她从黑塑料袋里提出一块血琳淋的牛肉,两只浑身发青的鸡。

  她说:“我们应该庆贺!张,你淘米炯饭;方,你与我一起做菜。红烧牛肉、白斩鸡。大球小球!出来,把你们外婆的尿布换上。”

  两个光脑袋的男孩—个身体高大,嘴上生着绿油油的小胡子,另一个身材矮小,面貌酷肖张赤球,天哪!面貌也酷肖我啦。

  整容师对她的儿子说:“你爸爸在乡下的兄弟来啦,来城里做买卖,你们见见他!”

  整容师的手指着我们,究竟谁是“乡下的兄弟”呢?

  两个男孩也马马虎虎地对我们点头。

  红烧牛肉和白斩鸡在饭桌上冒着袅袅的香气,但是不能吃,吃关好的食物如同参拜神抵,我们必须耐心等待。

  整容师是这个家庭的太阳,没有太阳的照雄,我们都不会发光。

  她在干一件应该受到舆论赞扬、应该在市日报道德专栏里大力宜传的事,她在填蜡美人那无底洞一样的嘴巴,用一种独特的食物。

  我熟记着这种食物的配料:

  白斩鸡胸脯肉二两,红烧牛肉二两,白米饭三两,冬眠灵

  我熟记着配制方法:

  把鸡肉和牛肉剁成糊状,然后搅人米饭。将冬眠灵药片研成细末,撤在上述食物中,充分搅拌,使之均匀。

  我们听着蜡美人贪婪的吞食声,她的牙齿不时咬住不锈钢制的小饭勺,整容师把饭勺拽出来。有如此旺盛的食欲,所以当一个月后的某个时刻。她鬼鬼祟祟地从洞穴里钻出来。捞起一根架蚊帐的竹竿充拐杖,在房间和庭院里转来转去时,我的惊讶是有限的。

  她终于喂完了蜡美人,款款地走到餐桌旁,蜡美人甜蜜的挤声在她身后随即响起。那天晚上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圈领汗衫,双乳前挺,有坚韧不拔的感觉;她的下身穿一条米黄色的制服裤头,腿上的黄毛茂密,有柔软光滑的感觉。总而言之,她的落拓不羁的衣着并没损害她的迷人风度。

  她从箱子里摸出一瓶红色的酒。家里无有启瓶塞子的工具,她用牙齿咬开了瓶盖,然后倒在一个大碗里,她说:“明天,方去第八中学。张去经商,我们的合作开始了。为了这合作,干杯!“

  我端起了这杯红酒,心怀抨地乱跳,对面那面椭圆形的镜子里,又一次照出了我的脸?我的脸没有了,我戴上了假面具,开始演戏啦。她的眼睛在鼓励我,灯光下,一切都迷迷蒙蒙,白斩鸡目光灼灼,在盘子里起舞。我把酒倒进喉咙,一股凉意在腹中回荡,他们的脸上都挂上了奸邪的笑容,我的脖子上套上了他们绳索。我被他们牵着走,愤怒的不是我,我方富贵、懦弱的方富贵像一曲忧伤缠绵的音乐,渐渐地远去了。

  这时,又是突然间、又是命运般的这些黔驴技穷的叙述者们惯用的字眼,涌到了你们眼前,好像一堆腐朽的枯枝败叶—屠小英嗯嗯的哭声穿透墙壁,在这个房间里双荡。—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在市日报的副刊上发表—那面镶嵌在立柜上的椭圆形镜子,啪啦一响,阵成了几百片,玻璃碴子稀哩哗啦掉在地上。

  我惊呆了。我叫方富贵。我听到了妻子的痛哭,她错误地认为我死啦。我活着,我要立刻回去看她,安慰她。

  整容师,我的同事张赤球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都诧异地看着那破碎的镜子。老式立柜上洞开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嘴,嘴里是杂乱的衣物,几十片尖尖的玻璃碴子仿佛锯齿撩牙。

  张赤球的嘴唇有些小动作:好像两条尺烦在造桥。但愿我的嘴唇不做这种丑陋的运动。

  整容师说:“是张赤球的胳膊肘子捣碎了玻璃!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所有的家具中我顶讨厌这个立柜,在这个立柜上我顶讨厌这面椭圆形的镜子。现在它破了,太好啦。这是个好兆头!它在说明:咱们的倒霉日子像这玻璃一样四分五裂;好日子就要到来。”

  张赤球说:“椭目是了不起的,天体运行轨迹都是椭圆,譬如地球,譬如太阳……”伪张赤球说:“什么事都不要说的这样绝对,中,人类所知道的仅仅是沧海一粟,在茫茫无边的宇宙敢担保,在宇宙中,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到,你怎么保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椭圆呢?你怎么敢担你们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正圆、甚至是半圆、平行四边形呢?”“不要胡扯啦!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说,“明天之后。就看的了,能不能吃上海参,面和新鲜的蔬菜,全看你们能不能赚到钱!俗话说得好:‘马瘦毛长鸯拉集、穷鬼说话不中听,有钱的放个狗臭屁,鸡蛋黄味鹅鹉声’,挣钱去吧。”

  一副沉重的、无形的担子压在张赤球肩膀上,他嘴唇的造桥运动更加频繁。

  “不要哆嗦啦!”嘴上业已生出绿色小胡子的大球说,“我们想吃饭”

  整容师找来一只景德镇陶瓷厂烧制的圆盘—这是第八中学第一个教师节时发给老师的纪念品,盘中央画着三匹瘦骨伶仃的黑马—据说这盘是应该挂在墙上观赏。而不是像整容师这样—用毛巾揩揩盘上的灰尘,从红烧牛肉盘里拨上一部分肉,从鸡身上撕下两条腿一只翅膀—她的两个儿子眼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芒,好像要把盘里的东西攫过去。

  她说:“你把这些送给屠小英和方龙方虎。”

  我和张赤球面面相舰,她是吩咐谁呢?

  她的目光是盯住我的,自然是让我去。我是表面上的张赤球实际上的方富贵,我端起了圆盘。

  屠小英的哭声在召唤着你,持续不断的哭声往往让人感觉到虚假,但它依然强烈地吸引着你。你走到门口时,听到整容师紧贴着你耳边亲切地叮嘱:“好好安慰她,”她嘴里的十分诱人的气味使我感动。“你可以在她那里过夜,我不会忌妒的”,她的话里明显地流露出情人般的押呢,难道就因为她对我撅起过光溜溜的屁股吗?“安慰丧夫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拥抱她、亲吻她,同她到床上去做爱!”她对性爱的坦率态度让我吃惊,但更让我感动,她是真心实惫地为我好,她头发上的异香更加确凿地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丢失,你将得到a哆。“当然,这要看你的本事,我告诉你一条秘诀:她要不顺从,你就跪在地上!”

  他端着那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牛肉,走出整容师家的门口,一拐弯就是正在守寡的屠小英的门口。在远远近近的漂亮高楼的压迫下,这一片破烂的平房更显寒酸,灯光在远处辉煌,河水在黑暗中流徜,温情的夜晚里荡漾着猛兽的吼叫声。这个出现在面前的门口安装着两扇用旧棺材板子改造成的门,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抹上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谁能说清楚你此刻的心情呢?

  大概是三、五天前的夜晚吧?我从殡仪馆里逃出来,在河边的风景白杨林里,碰到了一个女青年和男青年在恋爱:后来我掉到石灰坑里沾了一身石灰。那晚上这两扇门是虚掩着的,但愿现在它也是虚掩着的,我尝够了敲门的苦头……门是关着的,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涂抹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

  他一只手端着愈来愈沉重的圆盘,另一只手敲响了大门。

  他的敲门是经过训练的……“是谁?”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在门里问。你正要回答时,一团复杂的感情堵住了喉头,话是无法说出来了,两行热泪流到脸上。

  门门响亮,大门开放,方虎站在你面前。我的宝贝女儿……她身高一米五十,留着日本式的齐额短发,圆圆的脸庞上,有着细长的眼睛,一根高挺的鼻梁下,有一张小巧玲珑的嘴巴,她的臂上扎着一条黑纱,胸前缀着一朵白花,她恭敬地一弯腰,说:

  “您好张叔叔。”

  手中的圆盘把你的胳膊坠酸啦,喉咙里滚烫的团块还没消融,你跟着方虎往里走。你的脚愉快地踏着熟悉的每一块砖头,你的肺呼吸着不久前留下、现在尚在盘旋的我的与石灰气味混在一起的气味。方虎光滑的头发吸引着你的嘴唇,但她离你很远。

  “妈,是张叔叔看你来了!”方虎喊着。

  屠小英的哭声停止,只是间隔五秒左右“欧”一声,这是哭的惯性所致。

  她从床上坐起来,举起手胡乱搭了两把凌乱的亚麻色头发—还没忘记槽头发,可见不是彻底的悲痛一她的眼皮红肿,脸上布满眼泪的痕迹。她为我流过泪,可是我却迷恋整容师头发上的香味,甚至被她的屁股搞得神魂颠倒。物理教师进行着严格的自我批评。她的俄式Rx房并没有因为我的死去而消瘦,它们还是像从前那样丰满肥胖。她伸走拉过一把椅子,用鸡毛掸子掸掸上面的灰尘—她的痛苦是不彻底的,但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征。我的床上还摆着我的枕头,枕头上还沾着我的头发,床头上还悬挂着我们的结婚照。镜框上披着一道黑纱,黑纱是用墨汁染过的皱纹纸伪装而成。是的,我们很穷。她那时还是一个清瘦的中国姑娘,没显示出一丝一毫俄国特征。她的俄国特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是从新婚之夜开始出现的……她质问我:书呆子,告诉我,在爱上我之前,你爱过什么人没有?……没有……骗人……是没有……这不可能……当时我搜索历史,想想对什么女人发生过兴趣一连梦想也算吗?……当然也算,梦想更可怕……我梦想过一个苏联姑娘,当时我想,要是能跟她结婚就好啦……她从床上蹦起来,那时好的Rx房像两只男婴的小拳头,蜷缩在胸脯上……俄语系的高材生用拳头打我,要我交待和苏联女人的恋爱史,她的忌妒竟像真的一样……我从高中时的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一位生着亚麻色头发、大嘴如弯弯的月亮、脖子光滑、Rx房丰满硕大的集体农庄的挤奶女工—苏联劳动英雄对着我们大笑一她漂亮吗?……不知道,但是我喜欢她一……她翻过身去,赌气地说:找你的挤奶女工去吧,大奶牛……后来你说:总有一天我也要生出亚麻色头发,生出奶牛的Rx房~二你生出来了,它们带给我们的不是幸福而是祸殃……

  对往事的回忆使我心中优伤,面对着我的满脸泪痕的“大奶牛”,我情不自禁地说:“大奶牛……我没死……”

  她打了一个冷战,满脸胀得维红—好像后来整容师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起的她的石榴花的颜色,她对石榴花的那种亦悲亦喜、如醉如痴的感觉至今令找迷惑不解—我猛醒过来:方富贵已经死啦,在屠小英的圆圆的梳头镜里;张赤球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端着一只圆盘,圆盘里盛着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红烧牛肉,在慰问他的已故同事的遗婿。

  “张老师,您请坐,”她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尽管她现在在校办罐头厂开剥兔子皮,但修养还在,正如那俗话中说的:“瘦死的骆驼也比驴大”,她说,“方虎,给张叔叔倒杯茶!”

  我只好放下那倒霉的圆盘,极其困难地说:

  “她·~一球他妈让我送点菜给你和孩子……她怕你难受……哭坏了身休……让我来安慰你……”

  物理教师被悲痛压迫,语不成声,他慌忙掩住脸,泪水竟然从指头缝里往下流。

  你的哭声勾引出了她的哭声,你们的哭声勾引出了方虎的哭声:方龙哪里去啦?),最后,还是她先止住了哭(她的哭已经消耗得太多了),走到你身边(她走到了你身边,你的全身都感受到……俄罗”。」

  十三步斯奶牛的腥气……只有那张掩在手掌里的脸例外),她说:“张老师,您说来安慰我,自个儿反倒哭起来没完没了啦……”

  她用一根手指戳戳我的肩头,说:

  “张老师,人死不能复活,我知道你和老方感情好。他死了,也是命该如此。只希望大哥你多保重,别像富贵一样,累死在讲台上

  “富贵啊富贵,自从你娶了我。就开始倒霉,我被人当苏联特务揪斗,你陪着受罪;我被赶出学校,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我们……你一辈子没喝过一滴茅台酒……没吃过一顿烧牛肉……没吃够一顿自斩鸡……本来想等孩子们工作了,挣了钱,让你吃一顿烧牛肉……可是,你竟走了……”

  你还掩着脸哭什么呢?

  ,张大哥,您回去吧,别让嫂子惦念着。”她催我走啦。

  她把回盘里的鸡和肉倒进一个碗里,思考片刻,放下圆盘开启了墙角上一个密封着的小瓮,伸手进去掏出三只盐演兔子头,放在圆盘里。

  “张大哥,这是工厂的下脚料,拿回去煮煮吃吧。”

  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精细的整容师认真端详着两位物理教师,左看了右看,前看了后看,好像一位送子参军的慈母。她把张的眼镜和方的眼镜调换了,又研碎了一支黑粉笔、一支蓝粉笔、一支黄粉笔,调成均匀的粉末往略显白嫩的方的脸上搓擦了几下,屋子里弥漫开粉笔的香气,她命令他们按计划运动。

  两位物理教师羞羞答答握握手。方夹起纸板去第八中学上课。

  道路是烂熟的,景物也如从前一样。小卖部的老板娘蹬着一辆三轮车从你身后追上来,路过你身边时,她放慢了速度,你看到车上载着裸成小山般的纸箱,有烟,有酒,有搪。你往常是不与这个女人打招呼的,她也好像不认识你。今天她却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你,你心里忐忑不安。

  “吃过饭唆?"老板娘亲切地问。

  “问我吗?”

  “装什么孙子!”老板娘粗野地骂着,“进来人参烟了,给你留一条?”

  “我从来不吸烟呀!’你有点着急地申述着。

  “啊哟哟!被那给死人刮胡子的娘儿们拾掇成这个样子啦!一个大男人,连买条烟吃的权力都没有,还当浪着那两个卵子充什么数!”

  “你注意点文明礼貌!”

  老板娘从车上跳下来,尖刻地嘲讽着: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你得了病了吧?前儿见了我还色迷迷着两只贼眼,今日倒装起正经来啦!”

  你只好缩着脖子挨骂。

  “瞧瞧她把你打扮的,一身绿,就差顶绿帽子啦!”她诡秘地凑上月D,*,说,“女人是女人的仇敌,你知道。告诉你,你那位贤惠的妻子跟动物园的养老虎的老头子勾搭上啦,我亲眼看到他和她在冬青树丛里接在一块儿……”

  物理教师没有愤怒,他只是感到麻烦,好像别人拉了屎,却让你为他擦屁股。

  “我给你留一条‘人参’,别怕她,绿帽子都截上啦,还怕什么!”老板娘蹬着三轮车走啦。

  校工—那位曾经抬着你冲进殡仪馆大门的英雄,手持扫帚,反复清扫着第八中学的额头。一群群五颜六色的学生吵吵峡嚷涌进大门,看到你的跟你打招呼:早上好,张老师!

  张老师,早上好!

  “李刚,你借我十元钱什么时候还?”你听到一个男学生说。

  “下月,等我爸爸发了奖金。”李刚回答。

  “要长利息的!”

  “当然,一分钱也不少你的就是!”

  你认为他们和她们毕竟是了不起的一代。口袋里或是藏着避孕套就能说他们堕落吗?你一溜进物理教师办公室就听到小郭高声大嗓地吼叫着:道德家们何须大惊小怪!道德这玩意儿从本质上讲是虚伪的。许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旦倒了霉。就会有人揭露他们的风流韵事。为一个避孕套开除一个学生是不公正的!我们和你们,都是人,你们不年轻了,便痛恨年轻人,这是忌妒!髻如说孟老夫子,您年轻时据说是个大情种。您的老祖宗盂坷,号称“亚圣”,可他年轻时勾引过孔丘先生的老婆!孔丘先生呢,跟南子吊膀子,被南子的老公打得鼻青脸肿,仓惶出逃,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南子道:“不行!‘夫子说:“吾将乘俘浮于海!”为了爱情,孔夫子都要到荒岛上去,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凡人乎?

  孟老夫子摇晃着脑袋说:佛头着粪!侮辱斯文!后生可畏!

  欢乐的气氛。物理教师们都在笑。你有如鱼人水的舒适感,过去的种种被忘却,你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熟悉的手摸到了不熟悉的或水笔。有人拍拍你的肩,他在你耳边说:张老师,到你自己的椅子上去坐!

  他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你的学生,你的徒弟,抬着你冲击殡仪馆的英雄之一,正在驱赶着你。

  你只能站起来,看着你的学生就座。其余的人都用屁股碰着桌子沿,抱着胳膊,享受着课前的轻松。你小心翼翼地问:“哪个位子是张老师的?”

  双胞胎之一惊讶地看着你:“咦?张先生,您疽啦?”

  “不,我是问,我的位子在哪里……”

  双胞胎之一站起来,围着你转圈,你听到他说:“是方老师的鬼魂附在你身上了吧?你的声音……你的动作……”

  死亡的气息。物理教师们都想哭。

  双胞胎之一把你扶到张赤球的椅子上。

  刁嘟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为什么方老师的迫悼会迟迟不能召开呢?据说有人把方老师的尸体盗走啦!”

  “胡说!”孟老夫子说,“有偷金子的,有偷银子的,难道还有偷尸体的吗?”

  “可能被杀牛的偷去,混在牛肉里卖了!”

  一派胡言!”

  “这不是不可能的!”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坐下。

  “张老师,你怎么啦?”

  “你的脸色很不好看。”

  “请校医来看看吧。”

  “算啦,那校医只会开阿斯匹林!”

  “吃阿斯匹林还不如吃两截粉笔头)L!”

  走廊里电铃爆响。众教师纷纷走立。

  你乞求着双胞胎之一:“请把我送到4……我的教室里……”

  “张老师,我替你一堂吧。“

  “不,不……,你忽然间休会到了“英勇悲壮”的含义。双胞胎之一带路在前,你夹着教案跟随在后。

  一、方富贵虽然死了,但他那光华四射的讲课声每天都在走廊里回响。

  二、为迎接全市卫生大检查,教师和学生一齐动手,把厕所打扫干净,厨所门上贴上了大红的封条。

  三、住在水房里的新婚夫妻,近日生了一位女婴。新娘是未婚先孕,但从新郎的积极态度上来判断,他是女婆的亲爹。

  四、物理教师们咬牙切齿凑钱买了一只大熊猫玩具,熊猫头上用大头针插着一张红纸条,纸条上写着:赠给“水房之花”。落款:第八中学全体物理教师。

  五、私藏避孕套的男生被开除校籍。

  六、一名女生跳河自杀。

  七、双胞胎之一提议:“星期日上午,大家一起去看方老师的老婆孩子,带不带礼物随自己的便,不能‘人一死,茶就凉。”

  第六章

  郊区的公鸡打了三遍鸣,灰白的晨曦已经涂在玻璃上。方富贵死去已有半个月,倒霉的气味依然在每一个墙角里、每一件家具上散发着。白天这气味要淡一些,夜色降临,它就如夜雾,渐渐地漫上来;到公鸡啼鸣三遏时,夜雾的浓重达到高峰,它的浓重也达到高峰。

  此时正是倒易气味的高峰。屠小英枯涩的眼睛疼痛难忍;死去丈夫毕竞是女人一生中的大转折—昨天你是一位妻子,今日你是一个寡妇。

  伴随着丈夫死亡而来的倒称气味是有颜色的。它是黑色的,与白色的丧服对比鲜明。它与红色格格不人。红代表着喜庆,白代表着死亡;黑是红的补充。黑是白的帮凶。前天,方虎把一件火红色的小乳罩挂在那两只桃子大小的Rx房上时,屠小英把挑别的目光投过去。

  “虎子,把它换下来!”屠小英说。

  “为什么?”方虎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它换下来?妈妈,它难看吗?”

  “你爸爸刚死。”

  “我爸爸刚死与它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应该为你爸爸戴孝,不能披红挂绿!”

  “妈妈,没有必要。我不戴它,爸爸也死啦;我戴着它,爸爸也死啦!”

  “你要把它摘下来,虎子,至少等你爸爸的追悼会开过之后再戴,

  否则,你的白衬衣遮不住它的颜色,人家就会笑话我们。”

  方虎笑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把它撕了下来。胡乱塞到枕头底下。

  屠小英为此感到轻松。她听到女儿说:

  “妈妈、你也不要这样折磨自己。爸爸死啦,我们要活下去;死人没有道理抓住活人不放松!我和哥哥商量过,为了我们的幸福,当

  然首先是为了您自己的幸福,您应该立即改嫁。哥哥说待几天他去借

  台录音机,借一盘《李二嫂改嫁》的磁带,让你听听,受受教育。老这样哭哭啼啼的,我们的键康都要受到影响!”

  她看着这个光着脊背,像初绽蓓蕾一样的女儿,一种陌生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她想说点什么,到底什么也没说。女儿逐渐丰满的肉体使你感到恐怖,漂亮的女儿无疑是父母的灾难;她的父亲死了,这灾难就全部砸在你的头上。

  屠小英在思念亡夫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见缝插针地回忆着几个流传在北方农村的故事,你把它们从屠小英的叙述性思维长河里剔除出来,连缀起来,大加侧除,变成几个故事梗概讲给我们—几个老掉牙的故事,但我们必须咬牙瞪眼地听着。

  故事一: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个断案如神的县官坐着轿赶路。忽然,平地刮起一阵旋风。轿夫都掩目不敢行走。县官心中好生狐疑,吩咐落轿。县官钻出轿来,四处张望,见明亮太阳照耀着朗朗乾坤,并无异常景象。县官仔细观看。忽见一抹柳林掩映着一座新坟,坟边坐着一女子在坳哭。县官趋前问话。那女子星目桃腮,满身绮素,楚楚动人。盘问之后,知道是为新丧丈夫圆坟。女子对答如流,并无破绽。县官自思:也许那旋风并不是告状的冤魂。正欲离去,旋风又起,卷动女子的孝服,露出红裙。县官喝令衙役把那女子带至公堂,严刑拷打,问她为什么孝服里边藏红裙。这女子意志坚强,受尽了老虎凳、灌辣椒水,过仙人桥往喉咙里吹粉笔末儿……诸般酷刑,死不开口。县官灵机一动,吩咐衙役,往那女子腋下胡乱“胳肢”,那女子又哭又笑,吃“胳肢”不过,终于招供。原来她私通奸夫,毒杀亲夫,穿

  一十三步白衣是为掩人耳目。

  故事二: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得道之人,回家路上,见一年轻女子,身着编素,手持芭蕉扇,一边啼哭,一边扇着坟头。他心中纳闷,便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大嫂,坟中新丧何人?”女答:“奴之夫君”“已死几日?”“三日。”“哭则哭,扇这坟头做甚?”“过路君子不知,奴与坟中死鬼有约在先,他死后,奴守到他坟头干时即可改嫁。他死了已有三日,这坟头迟迟不干,奴家扇扇它,催它快些干,也好及早改嫁!”

  得道之人听罢,PIE呀不已。回家之后,把路上所见,与妻子说。其妻大骂这女人无耻。得道之人笑问:“我死之后,你能守我几日?”J接正色曰:“若天丧我,令夫君先妾而死,妾终生不嫁,岂不闻‘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男’!”得道之人曰:“真耶,假耶?”其妻发怒撒娇。

  是夜,得道之人竟死。其妻痛不欲生,将亡夫装敛人棺,置于灵堂之上,并请和尚前来念经化纸,超度亡灵,早生仙界。

  喧闹的白天过去了,寂奥的夜晚降临。老和尚们偷徽。回庙里睡觉去了,只留下一个小和尚守在棺材前敲着木鱼念经。那女人如何睡得着?只听那清脆的木鱼声响,梆、梆、梆、梆……好似敲着她的心。小和尚嗓音清脆,好像唱歌一样。女人想:反正睡不着,不如跟小和尚去说说话儿解闷。便起身下床,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走进灵堂。女人说:“小师傅,念经辛苦,吃杯茶润润嗓子。”小和尚扔掉木鱼接了茶,嚎着嘴唇喝。女人仔细看那小和尚,只见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像唐三藏一样活活地喜欢煞人。小和尚吃着茶,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女人看。女人说:“小秃驴,你只管看奴家做甚?"小和尚根本不说废话,扔掉茶碗,扑上来就把女人按倒,在棺材前成了好事。

  第二夜亲情更笃。小和尚说:“大姐这般身躯,应该穿红绸,戴红花,干么要穿白?

  女人即脱去丧服,穿红绸,擂红花,与小和尚终夜狂欢。

  第三夜一次鱼水之欢完毕。小和尚突然双手抱头,直呼头痛。女人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和尚说:“小僧旧病复发,只怕要死。”女人急泪挂腮,问:“难道就无法医治了吗?”小和尚说:“要是有活人脑子一碗吃下,就能救小僧一命。”女子说:“何处去寻活人脑子?”/l和尚说:“新死之人的脑子亦可代替!”女人急中生智,指着棺材说:“这死鬼的脑子可行?"小和尚说:“凑合着吃吧!”女人急寻斧头,劈开棺材,摘掉得道之人的帽子,对准那脑门正中,亲切就是一斧!

  只听到一声冷笑,死人从棺材里蹦出来。

  这两个故事,像两条小蛇,在屠小英的思想缝隙里穿插游走,搞得她心神不宁,搅得她坐卧不安。丈夫死亡,是对女人的考验。如果飞来一个小和尚,我能抵抗住诱惑吗?一定能。一定能。屠小英认为自己被这两个浅薄加庸俗、每个字里都渗出封建毒素的故事缠绕着是很荒唐的事情。绝对不会有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从天而降!更没有坟头等待我去扇干!我是名牌师范大学俄语系的学生!曾经加人过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并担任过宜传委员!但是,这些不凡的经历依然阻拦不住“小和尚”和“扇坟头”的活动,它们摇头摆尾,宛若在水中游。现在,她已放弃了摆脱纠缠的努力,任凭着那青青头皮的小淫棍和外白内红的大浪货随意地填补着,冲撞着思维的链条和空隙。十几天来,时时刻刻都如此。前边所说方虎把红绸乳翠挂到那两顺肉桃子上时,你脑海里浮现出扇坟女的形象。前天,啊,前天,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有鸡的尸体和牛的尸体走进家门的那个男人,头发没有了,果然是一颗光溜溜的青皮和尚头!

  两个像音乐旋律一样反复出现的故事难道是俩然的吗?淫乱的危险已经命运般地降临了!

  目前正是倒霉的气味汹涌澎湃的高xdx潮,被头上和枕头上的气味是高xdx潮中的高xdx潮。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物质构成的气味呢?为什么出现在本书中的人物对气味有着特别的感受力,但对语言的逻辑麻木不仁呢?我们把这些麻烦统统推到叙述者那颗被粉笔面儿污染的脑袋上。

  尽普怪诞的景象和荒唐的气味使屠小英难以人眠,但她照样无可奈何地履行着躺在被窝里睡觉的习惯。太阳爬升的欺乃之声响起来了,动物园里的狐狸对着黯淡的月亮啼叫。狐狸的啼叫颇似女人的哭

  卜三步嚎。屠小英惧怕狐狸的啼叫。方虎的脚丫子愉快地勾搔着她的小腿。是起床的时候啦。

  她站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着,聆听着黎明时刻的种种音响。隔壁的声音十分清晰,大球和小球读英语的声音—beef,beef,broth,steak—老太婆的峰叫声—整容师的骂人声—张赤球的牢骚声—这些早已习已为常,不寻常的是—连续几天了,她总是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她认为这是幻觉,是听邪了耳朵,但这些结论都明显地具有自欺欺人的气味。亡夫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方富贵的声音在隔壁轰鸣着!这道薄薄的间壁墙非但不能隔绝声音,反而放大声音。一个女人的丈夫死了,尸体被送进了殡仪馆等待整容,但他的声音却每天都在整容师的家里轰鸣着—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考察,这件事都是富有意味的!

  专门开剥兔皮的屠小英如前所述是哈尔滨人。如前所述她身上流动着一半俄罗斯血液,在中共和苏共尚未闹翻脸之前,这简直是一种骄傲。只可惜那时她干瘦细长,半点杂种的痕迹也没有。那时她要是公开宣称自己是中俄混血。大家会嘲笑她往自己脸上贴金、搽粉笔面儿,当她的身体显出杂种痕迹时。中苏边境却开了仗。

  如前所述,在师范大学,她是高材生,她为什么选择俄语做专业,而不选择英语或是别的什么语言做专业,只有她与她的妈妈知道。如前所述,那时她的Rx房只有国光苹果那么大,方富贵撞到她的Rx房上,他的头感觉到她的Rx房是温暖而柔软的,其实,它们是坚硬的,凉凉的,它们因为突出。温度要低于身体其他部位。方富贵脑袋的感觉相对于他的脑袋而言也是正确的。他的头是坚硬的,他的头上是冰凉的。

  那天她穿着一件淡绿色衬衫,那时她身体上的皮肤紧绷绷的。

  一个愣头愣脑的男生撞进了自己的怀抱,无论怎么说都是尴尬的。屠小英心中微微不悦,但更多的是羞躁。他的凸出的脑壳上没有一丝皱纹,光滑得如同一扇倒扣的飘,生着这种脑壳的男人十有八九是高材生—灵前敲木鱼的小和尚穿插进来—他用坚硬的头颅撞响了我胸膛里的爱情之钟。当时,他竟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他那时嘴拙舌笨。他现在喋喋不休—熟悉的声音穿透墙壁传过来,“大嫂,求求您啦“·”他求她干什么?他求一个与王副市长有私情的女人干什么?一股火辣辣的液体在你的嘴巴里澎湃着,这是忌妒的液体。连沿着墙边飞跑的老鼠都散发着他倒霉的气味—屠小英目送着老鼠穿过墙壁,钻到整容师家里去了。爱情叙事诗又掀开一页—

  —如前所述,书呆子动了感情比脚子还要勇猛,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你与他又一次碰了头—这种情况自从“头撞Rx房”事件后几乎每天都重复出现。这一次他的双眼放出绿色的碑光。有经验的女人都知道这是爱情的光芒。屠小英没有经验。她七分好奇地捕捉着磷光,她三分惊恐地躲避着磷光的锋芒。这样的强光无疑会伤害女人的眼睛,但你还是忍不住好奇去看它。与此同时,被撞过的Rx房温度突然升高,膨胀的感觉使你胸前有了耻辱。屠小英不自觉地弯了腰。

  叙述者对我们说:那天晚上,学校里放映一部苏联影片,图书馆里几乎没有人,关键的时刻,给图书馆的通道送电的线路恰好发生了故障,就像上次的碰撞是偶然性的产儿一样,这次事件也是偶然性的产儿。停电了,他的眼睛里的确火璀璨夺目,像进溅的钢花一样。不等屠小英清醒,方富贵就咬着牙〔他的牙齿嗒嗒地响着)扑上来。

  那时你几乎要休克。寒冷冻住了你的思想。腰椎被勒得巴巴地响,胃里的食物一部分下降一部分上升。这时,躺倒在地是完全合理的举动—如果上帝被方富贵接住腰,她除了躺倒在地也别无选择—在和平的岁月里,我们坚信上帝是个善良的、有两只大Rx房的中年妇女。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跟渤海湾里的海水一样;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跟亚麻的颜色一样(这几乎等于废话);还有一点很难启齿……说了吧!我们请求你直言不讳。好吧,你说,其实这也是健康的表现,是生命力的表现:她的性欲是旺盛的、经久不衰的,否则她就要从金子铸成的座椅上被轰下来—上帝也抵御不了一个发疯的男人,她的意志力一经男人的楼抱,立刻化成一股轻烟一一倒霉的气味ft然从高压锅的阀门里滋出,高温也难消灭它—他在隔壁和整容师窃窃私语,她确凿地认为他和整容师在议论着自己,不由地抽泣起来。她有意地把抽泣声喷到间壁墙上。这就是抗议,也就是警报,与诅咒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法术,类似特异功能:竟然像失伴的孤雁在长峡;或者如笼子里的苍狼对着月亮啤叫。她的抽泣声总有一天会让这道施工马虎的墙壁倒塌—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食物上涌,有一股气味冲进屠小英的口腔(你是不管我们恶心不恶心的),这是一股韭菜的气味。正当她因为满嘴的韭菜气味而生长出自卑的感情时……方富贵的嘴巴已经堵在了我的嘴上。我紧紧地闭住嘴,这是不可能持久的。她感到电一样的刺激从脊髓冲激到大脑后,嘴巴随着张开了(这时她想到了河蚌。河蚌被捉后,总是紧紧地闭着嘴。一旦把它们扔进热水里,便张开了嘴。在热水里依然闭着嘴的是死蚌)。

  韭菜的气味给你!

  疯狂的喊叫吐到你的嘴里!

  不许你将我的气味和我的喊叫泄漏一点一滴!

  它们是爱情的副产品!

  喝了美酒就要准备好承受酒精的毒害!

  那么,我们听到的只是你们鼻孔里发出的喘息声。

  叙述者告诉我们:学校的操场上放映着一部着名的苏联影片—很久之后,我们得知影片的名字叫做《雁南飞》—法西斯的飞机轰炸着城市,楼房的玻璃被晨破,玻璃哗哗啦啦响着,掉在地板上。那个漂亮女人连续抽打了那个男人二十六记响亮的耳光!男人的眼睛放射着绿色的磷光。眼放礴光的男人是打不退的!他楼住了兄弟的女人。她的身体往后仰去—像上帝一样。

  你听到了玻璃落地时的声音。你看到他站起来,双臂垂着,好像站在一具死尸前。你也感到自己死啦。泪水流到脖子上。屠小英为破裂的处女膜哭泣吗?这个“?”是没有答案的。

  她爬起来,心里乱成了一团麻。那时的感觉至今犹在。后来她爬起来,手按地、臀部离开地面、腿肚子离开地面……每一个动作都是耻辱的,都是肮脏的。他凑上脸来,你闻到了他牙眼出血的气味。

  屠小英打了方富贵一个耳光,还顺手抓了一把他的脸,便飞一般地逃走啦。

  她逃到操场上。鬼把她领到了操场上。战争结束了,战士们返回了故乡。成千上万的女人们、孩子们涌向了车站……她们都抱着鲜花。你只看到她抱着一束鲜花,腮上挂着泪水,在人群里拥挤着,被人群拥挤着,被狂喜的浪潮颠簸着。战争胜利啦。她把鲜花分给每一个碰到她的人。她是善良的。她是博爱的。她是麻木的。

  “屠小英,你哭啦?”一个女同学用充满同情的语调问,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不,我没有哭!”你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双腿之间的耻辱使你痛恨物理系那个脑门突出的鲁莽小子。

  “你的裙子怎么这样脏?“在女大学生宿舍里,那位女同学问你,“哎哟,还有你的头发!,

  那时你的头发还是标准的中国式黑发,你抬起手拢着头发,腮是烫手的,手是凉凉的,手指的关节因极度的伸展现在变得疲倦而僵硬。你说:“我跌了一跤……我太难过啦,一”

  屠刁瑛决定再也不理那男生—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想不到要嫁给他—至于处女贞操的丧失,就让那小子占个便宜,我吃次哑巴亏。

  当时还是视贞操为性命的年代,屠小英的损失是惨重的。

  她听到了敲打门板之前的脚步声。丈夫刚死,荣誉接踵而来,使她不能像一般的丧偶女人一样放浪形骸。她必须像一位牺牲在战斗岗位上的英雄的遗媚一样:内心是沉痛的,表情是安详的;嗓音是沙哑的,语言是连贯的;风格是高尚的—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有困难自己克服;理想是坚定的—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教育孩子,把死者遗留下来的担子挑起来。

  白天,你坐在由校办工厂运兔子的汽车临时冒充的灵车的驾驶室里,看到河水的蓝色光芒和河边白杨林的白色树干。校长陪同方富贵

  十三步的尸体坐在后车湘里,你坐在驾驶室里享受着优待。你的心忐忑不安。后来,你看到校长与校工们抬着方富贵冲进了殡仪馆。校长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死者的后脑勺子,他的嘴唇懦动着,他仿佛在念动咒语。校长的行为令你感动。他痛惜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子,因为那里边装着成群结队的物理学公式。他为丧失了一名优秀的中年教师而悲痛。

  “屠小英同志,您要节哀………校长眼泪汪汪地说,“您的工作问题我们要专门向市政府报告,一个学俄语的本科毕业生,竟然去剥兔子皮!浪费人才啊!方老师的早逝,为我们提供了向有关部门呼吁的机会,我们会趁热打铁把事情解决!”

  她只是想哭。并不是因为死了男人心里难受,而是因为全身心感受到了来自党和组织的温暖。这时如果校长代表党命令她为人民的利益挖出自己的眼球,她会毫不犹豫。

  “校长,学校的事情就够您忙的了,不要为我的事耽误您的时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方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还重。我在校办兔肉雄头厂的工作很好,很好

  方龙冷冷地笑若。他是一个正在待业的青年。根据一般的生物学理论,他是杂交二代,具有极大的优势。他的年龄和历史不详,他是否参加过高考我们不得而知。他就像一个奇迹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叙述者说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年轻人,并用详细的语言描绘他的相貌:身高一百八十八厘米;双腿又长又健壮;腹部平坦,像一块绷直的钢板;胸脯宽阔;肩膀稍稍倾斜;两条长臂的末梢是两只笨拙的大手;脸是度长的,鼻子挺拔得出奇;薄而坚硬的双唇;眼窝略有些陷,眼睛活泼机警,闪烁着灰蓝色的,令人愉快的光芒;小胡子是金黄色的,头发也是金黄色的。

  校长、校党支部书记、工会主席坐在几把椅子上,满脸悲痛。他们用时而悲哀、时而愤慨的语调安慰着屠小英时,你看到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的儿子用肩膀抵着门框、不间断地、有节奏地摇晃着身体。她听到他嘴里和鼻子里冒出的冷笑声。

  校长他们分明感到了这冷笑的威胁,但谁也不敢用正眼去看冷笑者。汗水悄悄地从他们头发里爬下来,湿了他们的衬衫领子。他们的屁股扭动着,说明他们急欲告辞。

  “屠小英同志,就这样吧,节哀,节哀,有人说:‘方老师死了,第八中学里的杨树都很悲痛’,这话是对的……”

  老态龙钟、口齿不清的校工会主席说:“说起来好像传播迷信一样:今天分明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彩都没有,也不刮风,可那棵大杨树,就是厕所旁边那棵,突然摇晃起来,树叶子哗哗地响着,黄豆大的水珠子ra哩畴啦往下掉。我好生纳闷,寻思着是下雨呢,可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呀!寻思着是蝉撒尿呢,可杨树上没有蝉的叫声。翻天班地地想,终于明白啦:是杨树在哭!此事要不是我亲眼所见,任凭谁说我也不会相信。这可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正站在厕所里撤尿

  校党支部书记及时地打断了工会主席的话,他站起来说:“屠小英同志,明天我们来请您与您的孩子去与方富贵同志的遗体告别。校党总支将把方老师的有关荣誉证书转交给您。节哀,节哀……”

  学校当局三位巨头嘴里说着节哀,脑袋频频点着,身体往外移动。穿过门洞时,他们的身体都显出恐惧来:方龙斜靠在右边门框上,他们的身体擦着左边门框滑出去。

  “连杨树都哭啦?”方龙好像是自言自语。

  已走到院子里的校工会主席回头往屋里瞄了一眼。他的脸蛋儿黄黄的,像一盘盛开的葵花。他的腿原来有点瘸。

  他们梦一般出现又梦一般消逝。她回到了屋子里,迎面碰上了儿子那两只怪眼里射出的冰冷的光芒。她躲避着这光芒,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亏心事。

  儿子从后脸上的裤兜里摸出一沓端新的,面值十元的人民币,用手指弹弹—人民币发出金属片的声音—,扔在桌子上。他说:“妈,你不要听这些人放屁!他们都是些没有人心的东西。(国际歌》里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吃香的喝辣的,全靠我们自己!”

  扔下钱后,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摇摇摆摆地向外走出。那架势分明就是一家之主。口2国目曰曰口臼曰砚纽蕊已江口竺一——”州竺”,—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人民币成扇面状散开在桌子上,一群群面带笑容的工农兵在纸上昂首前进。从出生到现在,屠小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

  她追到门口,再次注视着那双手插进屁股上的兜里、如同用双手捂着屁股、摇摇摆摆往前走的儿子。

  她想问: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但是她张不开口,而且,这位高大的英雄已消逝在沉沉的暮色里了。

  这一夜她无法人眠。一会儿想念着呆在“美丽世界”里的方富贵;一会儿又仿佛看到儿子正用铁棍撬着市人民银行的保险柜。女儿方虎在她的小房子里不知捣弄着什么东西。隔壁墙咚咚地响着。张家那两个小子打着响亮的呼噜。

  郊区的公鸡鸣叫第三遍时,她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跳起来去开门。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她做好了迎接浑身鲜血的儿子的准备。

  一股生石灰的气味呛着她的鼻子。借着城市的夜光,她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全身雪白的幽灵。那幽灵可怜巴巴地眨巴着眼睛,幽灵说:

  “孩子他妈,我没有死……你不要害怕,我原本没有死·,……”

  综前所述,屠小英怪叫一声,昏倒在地。四

  金钱是丑恶的,但离了它不能活。你不得不用儿子摔在桌子上那一沓人民币之中的其中两张去粮店买粮时,听到它们在口袋里容容地响着。你把它们递给粮店里的那位姑娘,发现她用锐利的小眼睛盯了你几下子。你心里直犯嘀咕:这两张票子该不会是假的吧?如果是假的,就说明失去父亲管教的儿子已经加入了制造伪币的团伙!罪行是严重的,你开始考虑对策。你知道自己决不会出卖儿子,你就装糊涂,就说是会计发给你的工资。

  卖粮的姑娘用涂着红颜色的手指甲弹着那张新票。啪啪地弹着,弹得那么居心厄测,那么别有用心,那么可怕!你看到她的另一只手伸到柜台下去做了一个动作,你猜想她一定伸手按了警报器,躲在粮店周围的警察们已经包围了粮店。你听到装着弹簧的店门嘎啦啦一声响,一股凉风直扑脊背。那黑洞洞的枪口就要抵到我的腰上了。

  卖粮姑娘头发上沽着一层面粉,好像一只面缸里的耗子。她不耐烦地说:

  “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是让我举起手来,向警察投降。

  “拿过来呀!”卖粮姑娘吼着。

  你举起倾抖的手。

  “拿过粮本来呀!”卖粮姑娘一把抢过你的粮本。

  粮本上,户主的名字仍然是方富贵。

  你背着大米往回走,还在怀疑那两张票子的真实性。

  贞操是珍贵的,但丢了它照样活。

  屠小英发誓不再理物理系那位莽撞的书呆子。这个决心只保持了一星期。

  她在梦里也摆脱不了他的影子。她控制不了腿和脚,它们蛮横地把她的身体的其他部分,连同那努力抵杭着的大脑,一起载到图书馆的过道上。

  她站在过道上,脑袋里轰轰地响,一大申狂热的俄罗斯爱情语言在胃里咕咕噜噜地响着。与此同时,两条大腿流出了汗水。

  她明白了,命中注定非嫁给他不行了。

  可恨的是,这小子见了她竟绕着道走。他的回避令她愤怒。

  终于,操场上又放了一场苏联电影。叙述者只记住了影片中的一个镜头:一匹黑马吃苹果。

  她和他又相逢在图书馆狭窄的过道上,电路通畅,电灯明亮,把他们的影子投到地板上。地板上沽染过她的那一滴珍贵的血。

  “你为什么躲着我?”屠小英问,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

  “因为我爱你爱得发了疯!“方富贵回答。

  她也想不到他的回答是如此狡猾。

  “那就说定了,我嫁给你,毕业后就结婚。”她说。

  “我梦寐以求。”他说。

  “那好,我们看电影去吧。”她说。

  他和她赶到操场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匹黑马吃苹果的镜头。

  这无疑是一个象征:一匹矫健的黑马啃吃一只青皮的苹果。吃了一只又吃了一只。黑马一共吃了两只白皮青苹果。前边我们读到过:屠小英的两只Rx房犹如两只白皮青苹果。

  马吃苹果之后,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丰乳肥替的俄罗斯少妇。她的头巾里露出一塔亚麻色秀发。

  方富贵珍藏着的那张剪报,可以大致判定为一张苏联电影剧照。

  屠小英婚后按照剪报上的照片发展自己的身体和容貌的根据并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半俄罗斯血统。

  毕业之后,他们分配到我们的美丽城市。方富贵教物理在第八中学。屠小英教俄语在第八中学。五

  她一直在等待着校领导来找她,不是为了让他们帮她重新返回教室,手执教鞭站在讲合上,像上帝一样向学生们传播伟大的俄罗斯语言;而是希望他们带她和孩子去“美丽世界”与丈夫的遗体告别。

  她等待了一个星期。

  我们知道她的等待是没有结果的。

  她早已死了重返讲台的念头。当年,俄罗斯语言和俄罗斯血统让她尝够了皮鞭和拳头的滋味。后来,她开剥着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兔皮时,终于悟到一条真理: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剥了皮后都一样:无论什么颜色的兔子。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于是她便有意识忘却。忘却每一个词汇,忘却每一道鞭痕,忘却每一句侮辱的话。她甚至想忘却自己的容貌。

  屠小英开剥兔皮时悟到的真理与整容师在整容床前悟到的真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整容师的真理是:人无论生前处在什么位置上,死后发出的气味是一样的

  我的俄语早忘光了,再说,现在中学里也不开俄语。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像校长或是某位领导人坐在她面前,请她去教书一样。

  没有人请她去教书,也没人请她去与遗体告别,于是她开始盼望去重新剥兔皮。

  她走不出家门,因为她还没有跟丈夫的遗体告别。

  星期天的早晨,她坐在床沿上发呆。儿子又是一夜没归,女儿胡乱吃了几口饭,也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她除了温习那两个故事外,还思想着校办兔子罐头厂的气味。隔壁又响起了简直就是亡夫说话的声音时,她又想起了那个散发着石灰气味、全身雪白的幽灵。

  她被吓昏在地后,女儿和儿子批评她:妈,你是神经错乱!人死

  了就是一具尸体,哪有什么鬼魂?鬼魂还会散发石灰气味?

  鬼魂如果有气味,一定是石灰的气味。

  她有时想,应该去隔壁找整容师打听一下,丈夫的遗体是在排着号等待整容呢?还是已被火化掉?

  半上午时,一群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排着队走了进来。他们鱼贯行走在院子里。一个个哭丧着脸,活像一队囚犯。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在最末尾的那位光头。并不是因为他来送过一盘鸡、牛肉。他虽然走在最后,但她首先注意到他。因为他走路的姿势极像方富贵。她几乎认为他化了装来跟自己的老婆开玩笑。

  走在最前头的是年近花甲的孟老夫子,他手里提着一只胖大得出奇的光脸鹅。犹如一群大鱼挤进了一只鸭的嗦子,教师们挤进房间,鸭嗦顿时膨胀起来,房间正在膨胀。椅子和凳子有限,每把椅子上一般要挤上两个屁股,年轻的物理教师—包括方之爱徒双胞胎—只好站着。他们一律面朝南,脸对着辉映着万道光华的窗户。窗户下面是那张东西向摆放着的双人床。他们本来应该坐到床沿上的呀,可是他们不,他们宁愿站着也不去坐床沿。这是方老师生前躺过的床。他曾在这张床上接着一位半拉洋人睡觉,它曾为他和她嘎嘎吱吱鸣叫。它原本是平凡的,现在却成了圣迹。包括坐在床沿上的女人。也变了圣迹。教师们都不去坐这张床,如我所述,是因为怕冒读了死者的圣灵。依我们之见(我们总是以事实为根据以理论为指南,尽量推导出比较合乎逻辑的结论),他们不愿意坐在床沿上(屠小英邀请过的),一是不愿意和这位身着丧服、浑身散发着俄罗斯气味的女人坐在一起(气味往往勾起欲望);二是不愿意把自己放在被瞻仰的位置上。还有些更隐秘的心理连我们也不能发现,听好听凭你信口开河啦。

  德高望重的孟老夫子当然地坐在正中,独自享用着一把椅子。没有人去挤他的屁股并不是因为他的屁股大,而是没人好意思。教师们都比他年轻,几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孙,这群物理教师就像他繁殖出来的一群小猴子。教师们围绕着头发花白的孟老夫子或立或坐,俨然一群楼哆簇拥着一位山大王。我们认为这是十分荒谬的比喻。

  孟老夫子怀抱着那只又白又胖、光溜溜的大鹅。长长的鹅颈沿着他的膝盖垂下去,颈上有一道红色的切口。

  他兑:“小英啊,富贵去啦,我很难过,一本来应该我先去,可是……”他缓缓地挤挤眼,给人一种流泪的感觉。枯涩的眼窝里没有泪,只有哆。白色的够,女人最讨厌男人眼角上的够,屠小英是女人,是肉欲感很足的好女人,她怎么想?她没看到,她的注意力暂时集中在那只肥鹅上。它的嘴巴里和颈上的切口里往外流着一种淡黄色、半透明的水,流量的大小跟小男孩的尿流差不多。水流把鹅的嫩黄嘴巴与地面联系在一起。一位中年物理教师几乎与屠小英同时发现了这件蛮有趣味的事,但是他没吱声,因为孟老夫子正代表着第八中学的全体物理教师向屠小英表示慰问,鹅与水的问题不得干扰正题。他在想:水是良好的导体,灌满了水的肥鹅也是良好的导体,孟老夫子楼着肥鹅的手也是导体,如果现在地面上有电,电流便可沿着水流进人鹅体,由鹅体进人孟老夫子的体内。那么,他的慰问词就要卡壳,他就会身体痉直,耳朵里冒着焦黄的烟,显示出触电的症状!

  进行上述奇妙联想的,是新剃了光头的人,他混杂在物理教师的队伍里。冒充张赤球。他还联想到另一个有趣的故事,联想的由头是鹅头上的流水与童尿相似:说一个调皮的男孩,发现地上有一根电线头,便回家去穿上了绝缘的胶鞋。他想学雷锋做好事哩。电线头磷嚼地冒着火花。水是能够灭火的,尿是水,电线头上的火花是火。于是他用尿去浇电线头。他全身一阵麻木。跑回家向当电工的爸爸哭诉。小男孩的爸爸说:等你上了中学,学了物理,就会明白触电的原因;但你要吸取一条教训:不要防她小怀、

  “我们都是穷教书匠,你明白,”孟老夫子说,“凑了点钱买了这只肥鹅,”他拍拍鹅,“哎哟,它怎么还吐水呢?”

  鹅身控出来的水在地板上流动着。坐着的教师们都站起来,看着水也看着这只突然间变黄变瘦了的鹅。

  小郭说:“不必大惊小怪,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鹅身流水还是什么‘题中之意’?”孟老夫子有些温怒,质问小郭,“你买了只什么鹅?”

  刁嘟坦然地说:“我也知道这只鹅宰杀后,被人用大号针管往皮肤和肌肉之间灌进了两市斤水,但市场上没有不灌水的鹅;待会儿开它的膛时,还会发现它肚里有一市斤鹅卵石,是从肛门里捣进去的,同理,市场上找不到不塞鹅卵石的鹅。”

  教师们啧啧连声,孟老夫子把鹅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另一个人又把鹅放到一堆劈柴上。

  屠小英心里有些不快。道理很简单,鹅里的水会弄湿劈柴,湿劈柴不如千劈柴好烧。

  她压抑着不快说:

  “谢谢各位老师,谢谢!大家生活都很困难,真叫我不好意思。”

  “一点小意思,加了水又加石头,丢我们的脸。”老夫子说,“古人曰:‘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尽管掺了假,但毕竟是只鹅,你煮煮与孩子们吃了。就算吃了我们这些教书匠的心……”

  “要是富贵在天有灵,也会感激涕零的,感谢各位老师。”

  她发现剃光头的张老师总是别别扭扭,那张脸七扭八扭古古怪怪,好像那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一种秘密的、神奇的信息冲激着她脑袋中的一根筋络,这根筋络在颇抖,在发声,在呼唤着逝去的往事。

  小郭不识时务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们爱信不信。前天,市工商管理所一位女官员抓住了一个卖鹅的小伙子。女官员问他为什么往鹅肚里塞鹅卵石,小伙子回答说:这不是我塞的,是鹅肚里原来就有的。鹅卵石,顾名思义,就是鹅体内的石头吗。女官员悻悻而退。”

  “纯属胡说!”孟老夫子站起来,说,“我们该走啦,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就去找我们。张老师,你们是邻居,你常来跑跑,多照顾。”

  你看到他连连点头。你感觉到全身皮肤发痒。剃着光头的张老师蹊跷极了,你心里有些害怕。

  教师们像来时一样,又鱼贯地走出房屋。他又落在了最后,眼镜片里有两点磷火闪烁着,死盯着你。师范大学图书馆狭窄黑暗的过道里的情景蓦然涌上你的心。

  屠小英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这呻吟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呻吟。

  他极不情愿地随着队伍走,走了几步就到了家门。

  孟老夫子说:“你们两家离得真近啊!”

  你看到他脸色徒变。你听到他说:“是……是……”

  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便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家。是关上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还是敞开这两扇破烂的大门呢?她犹像着,也好像等待着。

  你敞着破烂的大门摇摇摆摆地穿越着短小的庭院。庭院里没有石榴花,也没有厕所,周围的住户都在一个厕所里解手,也就是说。你无法闭门不出。你每天都要碰撞到他那两只鬼怪气十足的眼睛上。他的身体、动作、声音都使你不舒服,也使你留恋。自从他托着盛着鸡腿、鸡翅和牛肉的艺术挂盘拜访过这个家庭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故事中的人物,你也被他拉进了故事之中,你与他共同编织着这个故事,那个青头皮小和尚的故事和那个扇坟头女人的故事变成了这个未完成新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与白色的、石灰气味的幽灵搅合在一起,你预感到自己没有力量与这个故事的逻辑抗争,结局早就安排好啦。你的命运控制在笼中人手里。

  刚刚望见那只把劈柴尿湿了一大片的光脸鹅,屠小英就听到耳朵后边响起喘息声。是他的熟悉的喘息。热烘烘的气息喷到了俄罗斯式的滑腻脖颈上。这气息里有股独特的腥味,是方富贵牙眼发炎的气味。她闻惯了这种被一般女人排斥的气味,它唤起了夫妻间的温情,他的手搂住了俄罗斯式Rx房,他在你耳边呼唤“大奶牛

  “大奶牛……我的大奶牛……”

  “大奶牛”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在空中嗡嗡地响。

  叙述者曾提示过,“大奶牛”是方富贵和屠小英床上的秘语,他用“大奶牛”撩起她的情欲,然后就做爱。在爱的高xdx潮上,他也呼唤“大奶牛”,或者加一个定语,变成“俄罗斯大奶牛”。

  她脖子后的发际感到刺痒痒的,身体发起热来。她吃惊地感觉到,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完全是人为的、像造神一样),流出了滑溜溜的液体。这种现象意味深长,不容忽视。她忍耐不住地摇晃起脑袋来,亚麻色的头发像沉甸甸的亚麻色的波浪冲侧着求爱者的面颊,眼镜首当其冲。

  最紧要的关头往往发生突然的变故。她摇晃脑袋时,看到了那帧披着墨染皱纹纸的结婚照片。年轻的方富贵脉脉含情的眼睛里射出讥讽的光芒。她感到身体一下子凉透了,趴在自己背上的那个人是隔壁的男人。他制造出来的梦幻般的迷醉顷刻之间变成了腻味。他竟然不知好歹地继续着狠裹动作,这种得不到回应的轻薄,进一步导致了她的鄙夷和厌恶。

  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温柔的节制动作把他从自己背后剥下来。她儿乎是在哀求他:

  ‘张老师,张大哥,我不能够……他在看着我们。”

  她指着那镶在镜框里的照片。

  她从他脸上没有发现羞愧的表情。完全正确,他脸上的表情不是羞愧是愤怒。他逼视着照片上方富贵的眼睛,眼睛里喷出湿涟碗的、明亮的火焰。这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的心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也是个人嘛……”屠小英宽容地说,“我不能干对不起嫂子的事……”

  “小英……”他真的流泪了,“我没有死……我就是方富贵……是你的亲丈夫呀……”

  “你说了些什么呀!“屠小英感到愤怒。

  “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你的左腿上有一块疤,是小时生疮落下的……”他说。

  屠小英倒退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正在一件件数着她的生理特征和过去生活中的趣事,好像一层层剥去她的衣服。

  他数说着往前逼近,你颤抖着往后倒退。

  “你……你别过来……你是鬼呀……啊……”屠小英高声叫起米。

  他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他如果是鬼能被人的喊叫吓走吗?

  他如果不是鬼如何这样了解我?

  第三个小故事又插进了这个正在继续演变着的大故事之中。

  第三个小故事是鬼怪与现实的结合物。鬼怪部分说一个人的妻子死去多年,亡魂思念丈夫,得到有关方面批准,借一个新死女人的躯体还魂复生(这故事有几十种版本)。现实部分是屠小英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亲眼所见。她的房东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经常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醒来后就冒充家里已死的人说话。一会儿是老奶奶,一会儿老爷爷。据姑娘的父亲说,她出生时她爷爷、奶奶早死了,但她说话的声音、身体的动作都酷似那些早死的人。那时她还是共青团员,是唯物主义的扞卫者。她对姑娘的父亲说:你女儿神经不正常。姑娘的父亲不服气地说:她说那些陈旧的往事都是确曾发生过的。

  我的心是迷惑的,但是我坚定地对那老头说,

  “你女儿有神经病!’

  是不是我也得了神经病?

  难道张赤球得了神经病?

  夜里,屠小英把方虎拉到白己身边睡觉。她感觉到心神不宁,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全身雪白的人站在床前,就嗅到那亲切的石灰味。睁开眼睛则什么也看不见。

  夜很深了,儿子还没回来。

  他始终没给我们讲清楚第八中学的方位。在你的嘴里,它一会儿坐落在蓝色的小河边,一会儿紧傍着“美丽世界”,一会儿又好像是人民公园的近邻,而那豢养着飞禽走兽的动物园,又似乎是人民公园里的园中园。现在,又有一道立体交叉桥横在第八中学一侧,还有一家高大的豪华饭店把它的影子投到第八中学校园内,我们像弄不清楚

  田鼠的洞口一样弄不清楚屠小英和整容师家的出口。到处都是石灰池,到处都是砖瓦木料,到处都有起重机的巨臂,我们的城市在建设、在日新月异地变化,这就是叙述者告诉我们的一个确切的印象。

  他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豪华饭店的影子还没投过来时(确切的说法是:豪华饭店尚未建筑时),屠小英就在家兔肉雄头厂里上班了。

  重新得到工作的机会,她的心情是狂喜。校办工厂的厂长是位方面大嘴、头发乌黑的老太太。屠小英第一次去工厂上班时,就感到老太太鹤鹰般锐利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在这样的目光下,屠小英感到自己被剥得一丝不挂,好像在接受着一个老鸿子对新进妓女的检查—仅仅是感觉,因为屠小英不是妓女,老太太也不是鸿母,社会主义已经消灭了妓院,第八中学虽然像所有中学一样想钱想到发疯的程度,也不敢办一家妓院—屠小英正在接受着免子肉罐头厂厂长的检查。你认为她随时都会拄着拐棍走过来,尽管她端坐在一张裂着宽缝的办公桌后,手里没有拐棍,桌子上也没有拐棍。你看到她从一只酱黄色的药瓶里倒出一小把粉红色的药片,犹犹豫像地填到嘴里去。这位兔肉峨头厂的最高领导人,光滑的大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尽管整个办公室里都难寻一根拐棍,但你还感觉到她拄着拐棍来到你面前。你的衣服早被她剥光啦。她嘴里喷出了搪衣药片的气味。尽管她的手肥胖得像只蛤蟆,但你感觉到蛤蟆顷刻成鸡爪。她用坚硬的爪子戳着你身体上一切不符合中国传统的地方。

  “你的皮肤为什么要这样白?”—“是新沙皇派来的白俄特务!说,你窃取了多少情报?”

  “你的xx子为什么这样大?”—“你勾引过多少领导干部?珍宝岛事件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头怪毛!’—“你的电台和发报机藏在什么地方?密写药水?手枪?窃听器?”

  她无疑对你极端厌恶。几乎每一个担任了领导职务的女人,都对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部下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为她们改换性别,或者往脸上和一切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浇拨硫酸或极水。屠小英不知道她的新领导的心理状态,她强烈地蜷缩着肉体和灵魂,她的心

  是虔诚的,尽管恐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依然虔诚。这种状态好有一比:“上帝”要跟你性交,你是他创造的,你的肉体和灵魂都是他恩赐的,他要享用你,就像农夫要杀食自己养肥的母鸡。鸡是恐怖

  的,但鸡没有权力抗拒。你是恐惧的,你也无法抗拒。

  因为她代表着神圣、代表着人民。

  她继续用她的枯瘦的正义手爪指责着你的肉体。

  你的心里第二次响起了遥远的、红色的、动人的、庄严的音乐。演奏这音乐的是一群士兵。有一架疯狂的钢琴在轰鸣;有三支金色的铜号在咪亮;两把京胡在悲凉;十支喷呐在优伤。这些乐器的合音使最原始的行为升华成为“上帝”献身的圣乐。

  屠小英就是在这种圣乐中被一位了不起的干部享用了。他用牙齿和手指享用你。你被精心洗涤过的肉体痛恨着他的软绵绵的生殖器。

  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影片:有辉煌的主题音乐;有斑斓的色彩;有惊心动魄的高xdx潮。

  他们用充满着强烈义愤、浓厚的阶级感情、火热的复仇精神的生殖器轮番通近你的具有新沙皇气味的生殖器。

  那时候音乐到达所谓的“华彩段落”。你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了不起的精神痛苦。他们走了后,属于你的事情就是慢慢地爬回自己的家。肉体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当时你对方富贵的痛哭不十分重视,你认为他有点做作。革命年代不需要眼泪,因为革命年代鲜血都流成了河,眼泪是没有价值的。

  你经过了这一次,以后就没人再麻烦你了。由此可见,即便是原罪,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救赎。

  “听说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过迫害?”兔肉雄头厂的“女政委”(不久后屠小英听到厂里无论是剥兔皮的还是剁兔头的都这样称呼)放下刚刚漱出过一口水的玻确杯(杯子高桩圆肚外套塑料绳编织套),几乎是阴险地说。

  你哑口无言。

  她严肃地说:“我不管你受没受过迫害,也就是说,我不会因为你受过迫害就不严格要求你。你受那点苦算得了什么?我要求你忘掉受过的迫害,拼命地干活,你干得越多,得到的报酬就越多。道理很简单。”

  你想:我受过迫害吗?

  “你有什么特长呢?”“女政委“问,没及你回答,她又接着说,“听说你学过俄语?还有一半俄国血统?如果我们厂与苏联挂了钩,我会想起你。现在,你到第一车间去报到吧,他们会告诉你该干什么和怎样干。”

  “女政委”摸起电话,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话。你愣不拉叽地看着她嘴唇的奇妙运动。她把话筒挂上了。她问你:“还有事吗?介

  “你可以走啦!“

  第一车间是宰杀车间。车间主任是一位英俊威武的男青年,讲一口相当优美的普通话。他的位置应该在舞台或电视屏幕上。他扔给你一件黑革连胸裙,一双崭新的高腰雨靴。他还关切地问你的脚的尺寸,是为了、也确实根据你的脚长为你调换了一双合适的雨靴。

  车间的南墙上有一个方形的小洞口,洞口旁站着一个与你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你似乎每天都能见她。又好像第一次见到她。她手持着一柄黑色的橡皮锤子站在洞口一侧,洞口外悬出来一块木板,颇似体育馆里的跳水平台。车间主任对你介绍情况,他说:“这是第一道工序:把兔子打昏。也叫‘为兔子敲警钟’。”

  主任示意那位提锤侍立的女人开始操作。

  她的脚踩了一下地面上的机关,洞口里有层透明的挡板缓缓地升起来,两秒钟后,一只褐色的肥胖家兔从小洞里钻出来。她的脚松开,透明挡板缓缓落下。家兔蹲在悬空的木板上,左顾右盼,搔嘴抓须。她板着脸,半眯着眼,对准家兔的脑门,教捷而准确地打了一皮锤。家兔哇啦一声,栽下木板,恰好跌进一只小铁车里。她又用脚踩了一下机关,那小铁车就沿着地上的、像拇指肚那般宽的钢轨,无声无息地滑行到一个开剥兔皮的老女人面前。她又照样表演了一番,惟一不同之处,这次被打下平台的兔子是深咖啡色而不是褐色,其他的—包括跌下悬空木板时那“哇啦“一叫,都一模一样。

  “你如果愿意干这工作,我可以把她调到别的工种去。在这个岗位上,你每天要敲昏大约八百只兔子,并负责把它们分发到每位剥皮员面前。这个工作的要求不高,难点是,你手上的锤子要准确地打在兔子的脑门正中。只能打昏,不能打死;只能打一下,不允许打第二下。如果打死一只,就要扣除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如果一下打不昏,也要扣除你当口工资的十分之一。”

  又一只草绿色的兔子被打昏,跌落在铁皮小车里。那手持铁锤的女人呼吸平稳,神色安详,连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又一只兔子,亚麻色的兔子站在悬空水板上等待被皮锤击昏。

  “你考虑一下,”车间主任说,“如果要在这里干,我可以先给你一百只兔子实习,练到一锤打昏的程度再正式上班。当然,实习期间是只能发给你工资的。”

  你认为自己不适合干这工作,你好像怕那些黑亮、漂亮的兔子眼睛。

  车间主任把你带到第二道工序。他说:“按文雅的说法,这道工序的名称应该叫做:‘脱袍摘帽’,实际上就是趁着兔子还没清醒过来,把它的皮剥下来。”

  他把你引到那位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仿佛没感觉到他和你的存在。

  ,’这项工作的好处是可以坐着进行,对患有腿部静脉曲张的人比较合适。”车间主任说。

  老太太从滑过来的小车里拎起一只灰蓝色的兔子,倒挂在钩子上。兔子没有死,它仅仅是昏厥,能看到它的肚子在收缩和膨胀。她拿起一根带尖的通条,在兔子腿皮上捅开一个洞。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又捅了几捅;然后,把一条胶皮管插进洞里。一拧开关,气流18fIft地响着,气流在兔子皮和兔子肉之间贯穿流通,兔子快速膨胀,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兔毛根根立起来,兔耳朵在颤抖。然后,她捆扎住兔腿,不让气泄出。然后,她用一把杨叶状的小刀从兔腹正中豁开,又在兔腿上捣弄几下,兔皮轻松地滑下来。一滴血都不流。

  “这工作难度小,真正的难点有二:一是不能损坏皮毛;二是不许流血。”

  老太太已经把兔子处理完毕,兔子皮放在身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有她工号的铁牌,一推,小车跑了。把裸体兔子—它依然颤抖着,眼睛里寒光闪闪—放在身体另一边的小铁车里,放上一个刻有她工号的木牌,一推,小车跑了。

  “我看你也不要犹豫啦,就在这‘脱袍摘帽’吧,实在不行再A换,”车间主任说。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干好工作。”屠小英眼泪汪汪地对车间主任说

  “今天就不要上班啦,”他说,“我那里有一本详尽的教材,你拿回去看看。重点看第二章,那里边有关于你即将从事的工作的意义、技术要求、操作方法、注意事项。明天早七点前来上班,误了点要扣你当日工资的十分之一。”

  只用了两个小时,你就看完了教材。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就当众表扬屠小英是心红手巧的模范工人。

  你开始思念车间和工作。只有工作着才是幸福的。

  屠小英必须不停地把兔皮从兔身上剥下来,才能维持住内心平衡。冰凉的手在这工作中得到温暖。五颜六色的兔毛温暖你的手;一律鲜红的兔肉温暖你的手。它们像可恶的阶级敌人一样,剥了皮心还不死。她喜欢把食指按在裸体兔子心脏的部位上,去感受那顽强的、急速的心跳。每逢这时,你就感觉到一股新鲜的生命力注人你的体内,你的心和着它的心律在跳动,这和谐的跳动使你狂喜。你不能长久地把手指按在裸体兔子的心脏上—这样会影响你的工作效率—工作效率低影响经济收人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你不愿成为落后的人—为了不断地得到狂喜,你必须不断地将兔子脱成裸体。将裸体兔子从吊钩上摘下来,放进小铁车里;在这不可缺少的工作过程中,你的食指按着它的心,你既工作着,又享受着秘密的狂喜。于是你的工作效率成倍提高。同一道工序上的老太太们,是不是恨不得像剥兔子皮一样剥掉你的皮呢?

  有一天,旁边一位老太太挂起了一只乳白色的兔子。她瘪着嘴骂:

  “这只俄罗斯母兔子!快看呀,俺弄了一只俄罗斯母兔子!“

  老太太还说了一些极端肮脏的话,连我们这位素有恶名的叙述者都不愿转述了。

  车间里的老太太们都开心的笑着。添油加醋敲打着边鼓。在这样一群老太太面前,屠小英感到自己与挂在吊钩上的那只乳白色母兔子完全同一啦。

  她每遇窘急就感到身体赤裸裸的,梦中多次被人剥过皮。男人们剥,女人们也剥,连孩子们也剥。

  屠小英挂着汗珠、红润的脸(工作时她总是这样)变白了,泪珠与汗珠混在一起。

  车间主任(那天他特别漂亮)挥舞着手臂训斥那位老太太:

  “刘金花,你工作时起哄,扣发本月奖金。”

  刘金花不服气。奖金被扣了。

  后来,有了不少谣言。

  后来,屠小英受车间主任指教,痛打了刘金花一顿(车间主任用一个小时教给了屠小英两个武术动作)。

  屠小英在等候与丈夫遗体告别的日子里,想着那富有魅力的工作。她的渴望是强烈的。

  当等待晗仰丈夫遗容的焦虑和渴望工作的烈火就要把屠小英烧焦了时,校工会主席送来了二百元钱和一张大红证书。他说有关方面整理方富贵老师的档案时,发现了他生前写下的一封遗书。遗书里说,他死后,一不要整容,二不搞遗体告别,三不开追悼会,四要把遗体贡献给医学院,供研究之用。他说这二百元钱是医学院里给的(医学院买尸体一般开价一百元),方老师的精神感动了医学院所有的人。大红证书是医学院给的。一一艰难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第七章

  张赤球目送着自己的替身用胳膊夹着纸板夹子走出了大门。他没有回头,这反倒使我有点六神无主。如果他在跨出大门那一瞬间回头看我一眼,如果他的脸上表现出愤怒和无可奈何兼而有之的表情,叙述者说:那么,观察者会产生一种主人对奴仆的、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居高临下的自豪感。他甚至是毫无怨优地拿起我的教案自由自在地走出了他的还是我的(?)家门,他代替我去第八中学讲物理……你听到在巷子里他得到了一个女人的问候:“张老师,去上课?”你没听到他的回答,但是听到那女人低声地咒骂:“喝粉笔末子的臭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问话都不回答,绿帽子!大乌龟!”

  女人的骂声把张赤球拦腰打倒,他坠落在门槛上,像骑着一匹矮得不能再矮、瘦得不能再皮的马。马的脊椎挫痛了他的尾骨,痛楚沿着身体的中线上升,汇合在百会穴上。他想到了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席方平》,课文里说席方平被阎罗殿里的小鬼用锯子割成两半,后来又用一根白丝绦束起来。由中学语文课本想到中学物理课本,由中学物理课本想到中学物理教师,想到自己,于是他忘记了被分裂成两半的痛苦,从门槛上跃起来。一跃不起,两跃不起。最后,他抓着门槛缓缓地把身体提起来。

  瘫痪在床的蜡美人吃下去的配方食物效力过去,她清醒地嚎叫着—她每天都变换嚎叫的调子。她多么像一只歌喉美妙的青春鸟l今150}MgtItt=,1天她的嚎叫像冷冷的大笑。她把“冷冷”和“大笑”结合在一起,冗全是有意为之。

  老婆上班去了(她上班时对我们发号施令,似乎把我们两人摆在同等位置上!一分为二!我被分成了两半?)她分配给你的任务(经商赚钱)沉重地压住了你。大球小球上学去啦。你第一次感到呆在家里的恐怖。恐怖的源泉是蜡美人的嘴巴。她虽然躺在床上,但仿佛洞察一切。

  在这种“冷冷的大笑”里,人是难以生存的,你想逃走。

  他没有逃走。他壮着胆子掀起那条大概是灰毯子改制的门帘,一眼就看到的不是蜡美人的眼睛,而是两只雪白的耗子。这是两只红眼睛、粉红嘴巴、毛色雪白的美丽耗子。它们正在啃着蜡美人的两扇耳朵。你第一次看到耗子啃人的耳朵。耗子啃着耳朵,粉红的小嘴上下、下上地移动着,与蚕吃桑叶的动作极其相似。它们见到你,并没有惊慌失措。你看到两只雪白的耗子抬起它们精致的头,好奇地打量着你。你感觉到它们对你持不欢迎的态度,因为你打扰了它们的盛宴。虽然白耗子仅仅啃吃了蜡美人耳朵的五十分之一,但那两扇肥甸甸的、挂着油泥的耳朵还是显示出一种狞厉的残缺美。她的耳朵仿佛是用蜂蜡塑成的,奇怪的是一滴血都不流。你咋呼了一声,它们才翘起前爪抹抹嘴,慢吞吞地缘墙而走。

  蜡美人停止哗叫大约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她的超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你。你第一感觉是被这两只眼睛看穿了;第二感觉是蚀骨的凄凉。她躺在一张狭窄的门板上,由此联想到你少年时亲眼看到的那场大战,—你曾告诉我们,方富贵也目睹过一场大战—房屋、树木、野草,都在嫌烧,照翅着躺在门板上的重伤员。她身上的气味、伤员身上的气味、整容师头发里的气味,不分前后左右,混淆历史和现时,一古脑儿涌上你的心。应该挣点钱为老太太换一条干净床单,她毕竟亲手包过香椿芽猪肉馅饺子给我吃,人不能忘恩负义。你想。

  你突然想起家中还有灭鼠药,便翻箱倒柜地找,没有找到。

  张赤球为了防止白老鼠再来啃他岳母的耳朵,又没找到灭鼠药,灵机一动,便翻出整容师的冬眠灵,用蒜臼子捣碎了,剁碎一块白菜拌上冬眠灵,盛了两碟,摆在蜡美人的耳朵两边。为了调动两位白耗子的食欲,他特意往两碟白菜里各滴了三滴扑鼻香的芝麻油。然后他就准备外出做买卖赚钱了。

  去做什么买卖?怎样赚钱?他茫然无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处于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他想到:方富贵正在教室里冒充我张赤球讲课。假张赤球站在讲台上耀武扬威;真张赤球骑在门槛上进退两难。

  在这笔交易中,究竟谁占便宜谁吃亏?

  正在他感到前途迷茫、心乱如麻的当儿,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推开虚掩的破大门走进来。你觉得这个老头儿十分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他。

  “你是张老师?"老头儿问。

  “您……“物理教师说着,听到远处一阵冷庵甩的巨响,抬起头来他看到一架天蓝色的起重机缓缓地歪倒了,随即从看不到的地上升腾起一股白色的烟尘。

  “啊!’物理教师说。

  老头儿说:“我是李玉蝉整容师派来的。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把一个沉甸甸的、封口处贴着透明胶纸的牛皮纸信袋拍到你的手里,老头儿便转身向大门走去。

  “您不坐会儿吗?,物理教师客气着。

  老头儿突然转回身来,接着你的话头说:

  “坐会就坐会。”

  你只好给他撤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院子里。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把温暖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你看到他眯缝着眼,深深地呼吸着,宛若一只长生不死的老乌龟在吐故纳新。

  这时,响起了鼠牙咬白菜的细微嘎吱声。

  老头儿坐得稳妥又舒适,你站在旁边自觉多余。

  后来他走了。

  物理教师就先开信袋还是先窥测老鼠的问题斗争了十分钟,最后决定还是先看老鼠。他摄手m脚往蜡美人的洞穴靠拢。靠近灰毯子时你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细微的嘎吱声还没有停止,这说明白耗子还在吃白菜。手触到毯子时又缩回来,缩手的同时你屈膝下跪,把脸贴在毯子下部的一个铜钱大的破洞上,单眼看到一幅美好、温存的图目。

  两只白耗子对面而立,中间隔着蜡美人红光满面。白耗子长得一般大小,难分你我。你看到它们坐在各自的碟子边,尾巴往后贴在床板上。它们用两只前爪捧着白菜香油冬眠灵,愉快地吃着。怎样才能证明它们愉快呢?它们的尾巴在扭动。

  如果就是这样吃,算什么美好图画?它们每吃三口白菜(已重复十几次,绝非偶然),就彼此点头致意,狭长的小脸上,那鲜红的小眼珠像钻石一样,打出一道道艳丽的光束。点头致意后,同时起跳,越过蜡美人的脸,变换了位置,再吃,跟没交换位置前一模一样。

  交换位置三次后,它们就并肩站在蜡美人的肩头上,齐声呼叫着:喳!喳!喳!—喳!喳!喳!—它们喊着口号,做人立状,迈着幼稚可笑的正步,走过肋条,跨过贴在肋条上的Rx房·………直走到脚尖。白耗子像走在供儿童玩耍的跷跷板上,随着它们的前行,蜡美人的两条腿也随着翘起,那两只解放脚像两枚地空导弹成45度角指着墙壁。

  你期望看到的是白耗子安眠,实际看到的却是白耗子跑操。

  失望迫使他站起来。眼睛自然也就离开了灰毯子上的洞口。毯子挡住了耗子们天真的游戏。你这时感到费这么多功夫替耗子配制两碟子食物是愚蠢的举动。你走到院子里,打开了那沉甸甸的信袋。

  信袋里装着一百元人民币(全是一元面值)和一张“美丽世界”的公用信笺。信笺上写着几十个撩草的字。她会写字?她是什么文化程度?在哪个学校里学会了写字?这些古老的问题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信笺上的字传递了大致如下的信息:她到了殡仪馆,才想起做买卖要有本钱。她正被一件麻烦事纠缠着,脱不开身,便托人捎来一百元。她要张克服畏难情绪,不要怕失败,不要怕蚀本,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

  人民币和信产生了很大的力量,它们把张赤球推出了大门。

  他出了家门,像初次行窃的见习小偷一样,感到仿佛置身于几十架摄影机明亮的独眼下,举手投足都发生障碍。

  叙述者很早前就说过:只要拿到钱,出了家门,往东一拐跳讨那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蝇沟,长年革生着蚊蝇的臭水沟,沟里气味肥沃,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不要走那道材料已腐朽的小木桥,要跳过沟去,七拐六拐,就到达了一个出卖烟酒糖茶醋蒜酱油之类杂品的个体小卖部。

  沟畔的红花跟想像中的红花一样鲜艳,它们的美丽有些过分,美丽得像生了病。物理教师不是植物学家,但也草草认识几种植物。那怒放着红花、茎杆高过人头、叶子大若蒲扇、红花一穗穆垂下,那么粗那么壮显得沉甸甸的,富有肉体感觉的,那茎杆嫩黄,生着标志着生机蓬勃的白色毛毛,叶子厚敦敦的,蓝色天鹅绒一般,从上到下,几十梯对称生着的叶都无衰老联兆的……都是些什么植物呢?

  适才他只是假定了几十只摄影机的黑洞洞的独眼包围着自己。现在却当真出现了七架摄影机,由七个记者扛着,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这一片生长在臭水沟里的美丽的花草。臭水沟里的气味令物理教师很自然地联想到距此不远的第八中学教学大楼里的气味。

  叙述者联想:幸好摄影机是摄不出气味的。他们拍摄的成果将变成图像显示在千家万户的电视屏幕上或者变成照片复印到画报的封面上。

  摄影师们往往是只看眼前美景不看脚下道路的,所以在物理教师的眼里他们都像一些跌跌撞撞胡乱运动的物体。他看到一位上身特长双腿特短的记者宛若一只轮子滚到那道知情人都不走的小木桥上—他要从桥上俯拍沟畔的红花—你听到小桥痛苦的呻吟,看到小桥的凹陷与断裂。短腿记者扛着摄影机伴随着腐烂的材料落在臭水沟里。这过程迅如闪电,记者浸泡在沟水里时才发出求救的呼号。你本想躲开这件事,但仿佛有一种惯力,使你的身体违背你的思想—思想往后退却,身体向前冲锋。沟里的水似乎不深,但几乎淹到记者的牙齿。他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脚趾,所以,不救援他他就有可能死亡。

  物理教师捡了一块带钉子的木板,伸到沟中央,让记者抓住。然后用力把他拖到沟畔。

  物理教师不知道,明天,市日报头版的左下角,刊出了一帧大照片,照片名日‘抢救落水者”,并配有五十字的技术说明。

  现在。物理教师实实在在地、没有半点梦幻色彩地站在了小卖部的柜台前。这两间孤零零的铁皮小屋面对着几十株枝条袅袅的柳树,柳树间篙草丛生,时有野兔和被抛弃的狗、猫出没;远处才能看到人的踪影。物理教师站在冷冷清清的柜台前。突然想:“她把货卖给谁呢?”

  女老板从铁皮屋的深层结构里钻出来。她没有往手背上擦廉价的蛤俐油,也没有香气扑鼻更不笑容可掬。她板着白色的大脸,眼睛、嘴巴都如同脸上的伤口。

  “哼!”你听到她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又听到她的嘴发出声音,“哈!哈哈!哈哈哈!”

  他被这些涵义丰富的声音弄得浑身难受,便说:

  “我来买盒烟……”

  “你刚才不是说戒烟了吗?不是还摆出一副万世师表的模样招摇过市吗?”女老板尖刻地说。

  “我没说戒烟呀……”

  “哟,你没说,是一个戴绿帽子的家伙说的!”

  “谁戴着绿帽子?”

  “你没戴,是那个与野兽管理员勾搭连环的女人的丈夫戴着绿帽子!”

  “他是谁?’

  女老板收住无可奈何的苦笑,严肃地说:

  “就是你!你甭跟我耍花枪。你前来买烟是假,来打听消息是真。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只要我想勾引你,两分钟就行,你信不信?所以呀,你老婆的事你就装聋作哑算啦!”

  “我真的要买烟!”物理教师脑袋乱糟摺的,他想抽烟。

  女老板走进深处,拿出一条物理教师从没见过的、连梦中也没见过、装潇得像皇家宫殿一样富丽堂皇的香烟。

  “这要多少钱?”他问。

  “你有多少钱?”她翘着一只嘴角问。

  一百张崭新的一元面值人民币在你的口袋里呐喊着。它们是鸽子、它们简直就是一百只象征着世界和平的纯洁的白鸽子,想冲出衣袋,飞向湛蓝的天空。他下意识地按住绿制服的上口袋。

  不待物理教师开口,媚丽的女老板嘲弄道:“发了洋财啦?让我猜猜看,你有多少钱。”她眯缝着眼睛思想了几分钟,然后果断地伸出一个手指,喊道,“你口袋里装着一百元钱!”

  他的手更紧张地捂住口袋。

  “一百张一元的钱,用一个牛皮信袋装着。”她继续肯定地说。

  “特异功能!“物理教师惊叫着。在这样的半仙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说,“是一百元钱,与你说的完全一样。”

  “这条烟恰好值一百元。拿走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么贵?”

  “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讨人喜欢处,一百元也不卖给你!”女老板满脸真诚地说。

  “我不买啦……”物理教师狼狈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来买烟的!”女老板把那条烟上金色的塑料封条一撕,一层透明的塑料纸轻盈地张开了。她又撕开了一根银色的塑料封条,又有一层浅绿色的塑料纸绽开,这时才显示出包装纸盒上真正辉煌的颜色。她揭开纸盖,捏出一盒烟。她撕开一根金线,又一层无色透明的塑料纸张开。她揭开烟盒盖,抽掉一块保护着烟嘴的金纸。她用指甲轻轻弹了两下烟盒的底部,两支烟从烟盒里冒出了头。早在她抽掉保护烟嘴的金纸时,物理教师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这是一股独特的、奇异的香味,他贪婪地扇动着鼻子的翅膀。香烟的嘴儿宛若用象牙雕磨而成。她把烟递到你的面前,分明用一种看破世情、一掷千金的态度装点着她的脸、装饰着她语言的腔调:

  “没有钱活不了,钱多了也没意思,人生在世就是抽点喝点吃点穿点。”

  物理教师伸出去的两根手指是僵硬的,好像两根枯瘦的粉笔。手指感觉到烟嘴是冰凉的,手腕子感觉到香烟是沉重的。你担着仗古协对的高级香烟,心中热浪翻卷,眼球胀得眼眶子痛。你确实听到血掖循环的声音:哗—哗—哗—好像风鼓舞着一面面鲜红的旗帜。

  她一低头,把另一支从盒中神出头来的香烟叼出。然后她点燃打火机,火苗炽亮无烟,浅蓝的气体在透明的机壳里抖动。

  她把火焰递给你。女老板的火焰照亮了物理教师的脸。他的心里荡漾着生来第一次领略到的有悲剧色彩的温暖多情的涟漪。他的嘴显得很笨拙,吧嗒吧嗒地响,口水流到下唇上。她拍了拍你的肩头,拍得是那样轻,那样温存,那样含蓄,意味深长。你听到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轻轻的叹息。她灵巧的嘴叼着烟往火苗上一触,一触即发,白云般的浓烟从她的弃孔里冒出来。

  —在这个过程里,高级香烟奇异的香味一秒钟也不停息地弥漫着。它继续弥漫着。它随着一缕缕一丝丝一圈圈或白或蓝或浓或淡千变万化千姿百态的香烟弥漫着。物理教师沉醉在弥漫的香气里,腾云驾雾。双以欲仙。她的脸在烟雾里表现出一种神秘的朦胧,宛若披着轻纱在云团里时隐时现的观音菩萨。

  物理教师被香烟的气味迷醉了。他听到她用怜爱的腔调说:

  “可怜……小可怜儿……”

  你仰望着那张慈悲的脸,心里没有一丝皱纹。物理教师的心境好像被金黄的夕阳照姐着的宁静湖面,荷花在那里开放白色的大鸟在那里栖息,无声的风儿像丝绸一样滑行着……你哭了·,……

  她用手掌擦拭着他的脸,那么慢那么慢。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你移到了铁屋子深处,你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坐在一张雕花木床的边缘上,香味继续弥漫着……

  “我知道你的心很苦……可怜儿小可怜……”她的饱满的胸膛距离你的脸只有一厘米,一种截然不同于整容师肉体的气味,压倒了香烟的气味,强烈地吸引着你。她本来就穿着这件深蓝色的、薄如蝉翼的短裙吗?胸脯的娇嫩穿透衣服,打击着物理教师的脑袋。似乎不是物理教师主动地把脸贴在女老板的胸脯上,似乎是女老板的胸脯贴在了物理教师的脸上……丧失了多年的激动猛烈撞击着他的心。你楼住了她的腰

  “并不是我要勾引你……”女老板气喘吁吁地说,她歪着脖子挑避着他的嘴巴说,“我只是觉得你可怜……你老婆给你戴L一擦擦绿帽子一你不知道,这地方,到了夜里,能听到老虎的叫声……”

  好像金刚钻在玻璃上划动,她的颠三倒四的话,产生了尖利刺耳的效果,物理教师猛然清醒了。沉重的道德鞭子啪啪地响着,抽挞着他的灵魂。你感到恐惧,仿佛看到自己的肉体正在往深不可测的泥潭里陷落着。物理教师的胳膊无力地松开了

  松开胳膊后他随即清醒。他满身是汗,绿衣服湿滚滚的,眼镜片

  上也蒙L了一层水汽。擦过镜片后,物理教师看到女老板满脸桃红,腮上有一个被白粉遮掩的小it子因为激动变得萦红。这瑕疵激起了你一丝丝难以表述的感情。她还在扭动着,仿佛还被男人接抱着一样。女人是不一样的,他想起第一次楼抱李玉蝉时,她的身体是紧缩着的。她的嘴唇被火焰烧得憔悴了,唇缝里滋出牙齿的闪光。

  地L铺着白底红花的塑料布。床头并排摆着五双鞋,都是高跟船形,一双红,一双蓝,一双黑,一双白,一双棕。床头上有一只麻袋般的大枕头。枕头上方挂着一面雕花紫木框的椭圆形大镜子!

  镜子突然破裂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改换容貌的事悄蓦然涌上心头。

  物理教师几乎不敢看映在镜子里的脸。这张脸是灰漪淡薄的。

  “你凭着课不讲,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这样吗?”她弯着嘴说。

  他似乎听到了方富贵讲课的声音。

  “我……我辞职啦……”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

  “噢!辞职啦?”她惊讶地说着,还拍了一下大腿。

  “是,是辞职啦?”他说,“是辞职啦。是辞职啦!”

  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要做买卖,”物理教师像宜誓般举起拳头说,“我要赚大钱!”

  “呜呀呀!”她弹出一支香烟,用嘴巴叼出来;她又弹出一支香烟,插进物理教师嘴里,点嫌你又点燃她,香气弥漫,好像白雾翻滚,她说,“快说说,你想做什么买卖?为什么要嫌钱?

  为什么我要没钱?为什么我不能抽高级烟?为什么我不能喝高级酒?为什么我不能吃山珍海味?为什么我不能住高楼大厦?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钱,对吗?”她插话说,“没有钱如果有权也行,你没有钱也没有权,你就只能抽劣质烟(有时连劣质烟也抽不上),喝劣质酒,吃粗茶淡饭,住破屋烂舍。这是完全正常的。”

  “就像俗话说的一样,‘人敬有钱的,狗咬提篮的’—这是我老婆说的。”

  “你老婆说得妙极了。“女老板嘴里叼着香烟,显得风格高雅,不同凡响。她嘴唇上光溜溜的,役有一根胡须(整容师的上唇上生着一层绿油油的小胡子)。在这样的嘴唇面前,物理教师自惭形秽。她的嘴的翁动使香烟像钓竿上的浮标一样点划着,“人不能没钱,这道理不难恤,可是你想如何赚钱呢?你要做什么买卖呢?”

  物理教师的手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口袋里的钱。

  “这就是你的本钱?一百元?”

  “我老婆刚送来的。我是向你来求教的,请你告诉我,我该去干点什么?”

  “我明白啦。”女老板说,“咱俩有缘分,我不能不帮你。你不是做买卖的主儿,你以为追地是黄金,你以为中学教师最苦,你以为做买卖不需要学问。随便一个笨蛋就能赚到钱,你只看到狼吃肉没看到狼受苦。好吧!我帮你!你把这一百元给我,我按批发价格给你四条烟,你拿去卖,卖高价,三块五一盒,卖完这些烟,你可以赚四十块钱。”

  她抽出四条虽不如刚才所见那条包装辉煌但也炫人目光的烟,塞到物理教师怀里。她说:“这种烟商店里永远买不到,国家限定价格每条二十五元,你如果有耐心,可以要价五十元。也就是说,这四条烟你可以赚一百元,几乎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对吗?”

  物理教师点点头。他的心悄是兴奋的。幸福的黄金鸟儿在头上飞翔,幸福鸟儿在盘旋,黄金鸟儿要降落在你的肩头上。是左肩还是右肩?你听到了它的金翅膀扇起的徽风,还有它的响亮的歌唱。

  “你……你为什么这样慷概地帮助我?”

  “我对中学教师有感情,”她既像嘲讽又像真诚地说,“尤其是像你这种家累沉重、妻子不贞的中学物理教师,我最愿意帮助。”

  物理教师疑惑不安。

  烟铺女老板说:“我知道你在想:她是个什么人?是不是女特务?是不是要把我勾引下水让我成为男特务?这座地处荒凉的铁皮小屋是不是特务的秘密联络点?她是不是每月都有大批的活动经费—你是这样想的吧?”

  “不,我没有。’物理教师嘴里否认着,心里却在承认着,多少电影镜头在眼前闪过,他感觉到了汗水濡湿皮肤的难受滋味。

  “告诉我,”女老板紧紧地抓住物理教师的肩膀,乌黑的也很迷人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眼镜片里边的眼(物理教师不敢正视,他觉得自己恰如一只被雄鹰抓住的兔子),严肃地问,“你怕死吗?!”

  “不……我不怕……’

  “这不完全是真话。”她宽容地笑着说,“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你其实没想清楚。我希望你不要怕死,这是干好事情、活得愉快的前提。当你失去勇气、犹像不决的时候,你只要一想到死亡的大门对你洞开着,那里边有花朵有音乐,无痛苦无烦恼—无论怎么走,那里都是终点—你的勇气就会充滋全身,你就有力量去争取幸福,而不是眩前顾后、徘徊才于,把到嘴的肥肉丢掉—明白我的意思吗?”

  物理教师潜借滋懂地点着头,她的眼睛里那种光芒似乎也转化成一股香味,混合在她的体香里,混合在烟草的异香里—气味引导着他去认识陌生的、诱人的世界。当年,白杨树枝和花絮放出的辛辣的气味,把他引进了金鱼巷十三号和一个唇生绿胡须的女人结了婚,使他过了几十年穷愁潦倒的生活,现在,生活突然间大放香气!气味要把我引向何处?

  “你疑心太大。你怀疑世界上还有美好的感情,你以为我要害你,为你设置了圈套。我善于设圈套,但决不在你身上设。一个人活了半生,连一点真正的人生滋味都没尝到,多可怜,多不公道。壮起你的胆,跟我干,想弄就把我按到床上。在地上也行,想发财就出去倒卖香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总之,找要把你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她把裙子的下摆提起来,扇动了几下,让一股混合着虾酱气味的香气汹涌地散发出来,她说:

  “有这样两条修长的大腿。我是个女特务又如何?

  物理教师如临深渊,双腿的额抖不可遏止。她为我掀开了裙子,我看到了她的美丽光滑的大腿《整容师的大腿上乃至屁股上都贾盖着一层金黄色的细毛)。在这幽深不可测的铁皮小屋里,电灯熄灭了,蜡烛点燃了,外部世界被隔绝,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和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心跳声。她的气味发出强烈的召唤,你的心把咽喉都撞痛了,前方是香味的主要发源地,他循着气味向前摸索,好像一只瞎眼的小狗。

  他触及到女老板火炭般的肉体时,周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冷汗把头发都湿透了。女老板柔软的嘴唇焦灼地吻着他,鼓励着他,他继续流冷汗。

  物理教师内心体验到深刻的痛苦,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一半。从前,在妻子面前表现无能时,他是理直气壮的;现在,在女老板遗憾的叹息声中,他感到万分愧疚。当电灯再次放光,女老板像淘气女孩一样把粉红色的裤权麻利地提到屁股上时,物理教师跪在她面前,把脸贴在她那只圆圆的膝盖上。他感到了她的手指在拈着自己的头发。

  “你应该找医生看看呀。亲爱的。”她说,“怪不得你老婆去找情夫。怨不得她……”

  物理教师感到自己的脸极端肮脏,这汗水、这泪水都是肮脏的液体,它们站污了女老板的膝盖。于是他悄悄地把脸从她的膝盖上移开了。

  她果然用毛巾揩了揩膝盖—她发现了我的肮脏—她又用毛巾揩揩物理教师的脸—,她不嫌弃我的肮脏—她把毛巾掷到角落里—她把我抛弃了!

  “也许你营养太差啦,”她说,“你到药店里去买点人参蜂王浆、鹿茸粉、鹿鞭酒之类的药滋补滋补,当然,这要钱!”

  蜡烛熄灭。女老板扬起一柄电镀钢丝梳子梳理着黑瀑布一般的头发‘她的藕节般的胳膊也在折磨你。

  鸟儿的叫声从铁皮屋外传来。鸟儿在柳枝上鸣叫。物理教师的脸非常别扭,它也要背叛灵魂。

  “我理解你的痛苦。”她说,“你还是先去卖香烟吧,怎么样?ru该相信,你已经走出了勇敢的一步,前途是光明的。”

  她从床下找出一只三色的旅行包。拉开拉链,把四条烟装进去。

  她把旅行包递给你,意味深长地对你抿着嘴笑。

  “这盒烟你带着,”女老板把那盒打开了的高级香烟塞进物理教师口袋里,“卖烟的当然要抽高级香烟。”

  物理教师想起了兜里的一百元钱。女老板说:“拿着你的钱,饿了应该进饭店。”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物理教师感动地说。

  “我是女特务呀!”她推了你一把,说,“本来我可以把卖烟的技巧和方式告诉你。但是我烦了,另外,‘教得曲儿唱不得’,你要自己去体验。“

  女老板把交了好运的物理教师推出了铁皮小屋。

  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被柳树和无名的红花遮掩住的铁皮小屋。女老板站在门口对着你招手。她的脸此时已成为物理教师心中不落的太阳。好运气往往都是突然间从天而降,使承受者的脑袋发胀发晕。

  物理教师拎着旅行包漫无目标地在街上漫游,他沉醉在有关女人身体的回忆里。他在翻来极去地比较着整容师和女老板的身体,总结着这两个身体上的共同点和差异点。公共汽车在他面前停下,车门打开,挤下了一群人。又挤上了一群人。

  “张老师,您要去出差?”一位你从前的、已叫不出名字的学生提着十只活鸡站在人行道上问候你。

  这是一位猴头猴脑的年轻人,画圆的小眼睛愉快地眨动着,两扇耳朵愉快地扇动着,两片嘴唇愉快地翁动着。他给你的印象是:机灵但不奸诈,愉快但不肤浅。你皱着眉头从记忆的深处寻找他的名字,为什么找不到他的名字?因为两个女人的裸体在捣乱。她们都用手叉着细腰(一个浑身金黄,一个浑身雪白),在你的脑海里走来走去。她们甚至面对面地互相观察着对方的脸,好像两只准备格斗的小公鸡。

  物理教师恍惚中看到(这是一个典型的幻觉):两位赤身裸体女人的屁股上,蓬松着两簇公鸡的尾巴。

  “张老师,你一定发了大财,连你的穷学生都不认识了。”提鸡的小伙子愉快地说着。

  “你的名字就在我的舌头尖上打滚……”物理教师不好意思地说着。此时,那两个女人开始指责对方身体上的缺陷—你身上生了一层讨厌的黄毛—你身子像一条光溜溜的鳗鱼—你根本辨别不清身体援盖黄毛的女人和身体犹如鳗鱼的女人谁优谁劣。她们都将富有魅力的眼睛投向你请求公断时,你的脑袋再也撑不住,它像严箱抽打后又遭阳光曝晒的薯叶一样,垂下了。他看到了人行道上的冰糕包装纸和一块沾着干痴黑血的报纸。

  “我叫马鸿星,张老师,记起来了吧?”他的一只肩膀低垂,因为提着鸡;另一只肩膀高耸,因为没提鸡。鸡的屁眼照着天,嘴巴都朝着地。鸡嘴里控出来的涎线把水泥路面都濡湿了。

  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备课办公室里连篇累赎的牢骚声轰鸣起来,与他的生活发生了密切关系的两个女人摆摆手暂时告别,脑袋里基本清晰—只残留着两缕尖锐对抗的气味:殡仪馆里难以用言语表述的邪味和铁皮小屋里同样难以准确形容的香味。随着同事们牢骚声的再现。走廊里的臭味也再现了。这臭味是绿的,臭源是学生们的龚便。抬头看太阳,凝目思往事,才想起离开教学的神圣岗位不过半天(太阳悬在正南,北京时间十二点正—喇叭里说—上午最后一节课该下啦。我本来应该把粉笔头扔在粉笔盒里,拍拍手上的粉尘,用嘶哑的喉咙说:下课。班长喊:起立!五十个学生参差不齐地站起来,向我致敬—他们用伸展徽腰和被身体带动起来的书本的赎啦声和桌椅的乒啪声向我的劳动致敬),可感觉上却已很长很长。面对着流逝了的漫长时间,他的心头浮起了一缕很难体察的淡淡优伤。

  “听说你干得很不错……”他本来想说:“听说你发了大财。”话到嘴边却改换了模样。

  马鸿星换了换提鸡的手,倒退一步,将干巴精灵的身躯斜靠在路边一株碗口粗的白杨树上—树于上刷着一层白石灰—伶俐地说:“还可以。念书不中用,只好干点实惠的,俗话说:‘鸡走鸡道,狗走狗道’,爹妈没给咱做上颗大学生的脑袋,只能开个烧鸡铺混日子。”

  “很好,的确也很好……”

  “好不好就是这样啦!“马鸿星说,“在中学里时,老师对我够意思—考不上大学怨我不出材料—咱不能考上大学替老师增光—老师要想吃烧鸡咱半价供给—如果缺钱用,尽管说,多了拿不出,三百五百的还行。”

  “不缺钱,不缺!”

  “老师您别客气,师徒如父子,您别客气。”

  “有事一定找你。”

  “也该吃饭啦。“马鸿星抬起手腕,他的手表翅眼的明亮,“到咱的铺子里去坐坐,学生请老师喝两盅。”

  “我还有急事,改日,改日……”

  辞别了马鸿星,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两个女人又开始在你脑子里穿梭行走,对面挑剔。四条高级香烟变得十分沉重,怎样把它们换成钱?你方才应该向马鸿星讨点经验。你无论向谁讨经验也不能向马鸿星讨经验。下班啦,小城的人们多半骑车回家吃饭(小城不大),大街上的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浪潮。自行车不但占据了人行道,而且侵略了汽车道。镀镍的自行车部件都反射着阳光,形成一条银色的流水河。市长的轿车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爬行。路警们站在路口无可奈何地抽香烟。车如潮铃声也如潮,车上七长八短的人脸上都没有明显的表情,大家都像漫无目的随车潮流动,就像后一个浪头随着前一个浪头流动。

  物理教师被冲刷到建筑物的阴影里,耳天的小摊上,花花绿绿的货物上落着一层明显的尘土,摊主多半都戴着金边变色镜,镜片都呈现出酱红色,镜里的眼睛都是蓝的,镜里的皮肤都是红的,摊版的脸都是凶恶的。你看到了卖布的摊贩,看到了卖水果的摊贩,看到了卖成衣的摊贩,看到了卖眼镜的摊贩,看到了卖鞋子的摊贩4一你没看到卖香烟的摊贩。

  墙壁上,广告色和油漆还有彩色粉笔画着妖媚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举着食品和货物,对着马路上的人流微笑。你己经把长颈鹿附近的、把羊驼和野牛附近的彩色粉笔头儿吞食净尽。为了满足你的欲望、为了维持你的精神,我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到猛兽馆附近—去狼窝虎口里偷这种高级“食物”,猛兽的毒眼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汗流侠背,我们握着粉笔头儿的手都被染得青红皂白如同魔爪。吃吧吃吧吃吧你这个鬼怪!你被我们感动得十分严重。你说他看到画在墙上的一个肥大女人左手高举一根焦黄的、状若大棒褪的油条、右手托着一盘金色的油煎包在微笑;肥大女人旁边有一个更加肥大的女人祖露着豪放的胸脯,啃着一只猪脚、提着一瓶冒沫的啤酒对他微笑……

  肚子里的响声其实一直没有停止,物理教师感觉到了饥饿。他为什么不吃粉笔呢?我们问。

  现在,本来我应该坐在桌子旁,左手捏着一个从学校食堂里买来的因为加碱过多的黄馒头,右手捏着两根红筷子吃饭。我的对面坐着整容师,左边是大球,右边是小球。蜡美人吃了配药食物已经打响了呼噜。桌子上摆着不是牛的肉就是猪的肉《物理教师的疑问:最近一个时期,饭桌上为什么频频出现肉食?猪大肠当然也算肉食

  他留连徘徊在众多的,顾客拥挤的饭铺、饭店、小酒馆的门口,猛然想到:我空出来的位置上,此刻坐上了一个有着我的面孔、‘穿着与我同样的绿衣服、剃着与我同样的光头、戴着我的眼镜、似我非我的中学物理教师。

  他冒充着大球和小球的爸爸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整容师的丈夫坐在我的位置上!

  他冒充着蜡美人的女婿坐在我的位置上!

  冒充蜡美人的女婿就应该为蜡美人端屎端尿,就要侍候她喝水吃饭,这倒无关紧要;冒充整容师的丈夫就可以以假乱真和她上床睡觉!

  物理教师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手里提的旅行包差点落在地上。顿时,他感到那副本不属于自己的眼镜用双腿紧紧地夹着自己的脸,眼镜的托架沉重地压迫着你的鼻梁,汗水在爬动,周身利痒,好像撤进了碎头发茬子,回家,回家!家、家、家……令人担优的家,使我们百倍厌烦但又无法摆脱的家,埋葬着爱情的家,酿造着痛苦的家。失去了它不完整,家;有了它很沉重,家。

  你的肚腹里盘旋着响亮的歌唱。这是一支有关家庭和爱情、幸福和痛苦的辩证之歌。歌里述说着一个被职业的枷锁禁锢了几十年、被生活的重担压迫了几十年、被动荡的社会颠簸了几十年后初次得到解放,初次腰里有钱,初次在性与爱的海滩上领略风景的中学物理教师千回百转、进退踌躇的矛盾心情。

  歌声犹如花朵,在物理教师的肚子里慢慢开放,一枚枚坚硬的、像牙雕、像钻石的花瓣在肚子里大放光芒。音乐是低沉的,充满了男人的苍老疲惫的感情。这感情凄枪但令人感觉舒适—凄枪的舒适—肉体的舒适—感情凄枪到极点,肉体便背叛感情去追求自己的享乐—这种享乐是性快乐的变种—方面,物理教师聆听着、品味着腹中音乐的轰鸣,另一方面则感觉着吹奏着红色的号角背叛感情的肉体的狂喜—如前所述:极端的行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性的色彩,音乐家谛听或者演奏优美乐章时、跳伞运动员(包括空降兵)第一次跳出机舱由万米高空向地面疾速坠落时、男性死囚被押赴刑场时,往往出现某种与性有关的现象—物理教师被自己的音乐托举着,被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中的矛盾托举着,像一条柔软的泥帐在闪烁着银光的车轮之间、在闪烁着红光的人脸之间穿行。这是一种超物质甚至反物质的运动,如同一个旋律在河水旁边的白杨树林里缭绕。

  —这种感觉一般人难以体验得到。一生中没有这种超然物外的感觉等于白活。所以我们被叙述者描绘的佳境迷醉;所以这段生活令物理教师自己也终生难忘。

  他继续穿行着,肢体柔软得如同铁皮小屋前迎风摇摆的柳树枝条。装着四条高级香烟(可以换来人民币二百元)的旅行包提在你手里,你感觉到它轻若鸿毛。你摇摆着转动着身体,旅行包随着你摇摆转动着的身休摇摆转动。时而如流星追月,时而似乌龙摆尾。它像波浪,它像激光,它像云朵,它像爱情,在你的感觉里,它带动着你,你带动着它,它是包与烟的结合,它是坚贞与放荡的产物,它载着女老板光洁如羊脂牛乳的灵魂在运动,它变成了你身休的有机组成部分,你的血液在它的纤维和它的脉络之间流通。因此它所向无敌。它使车轮和人体发生倾斜,光束交叉碰撞,自行车和骑车的人挤在一起,裸在一起,压在一起。左边是这样,右边是这样,前边是这样,后边是这样。那不合适的、他人的眼镜夹得你的眼睛里蓝光闪烁,在蓝光中一切都轻软飘移,处于一种半真半假、半梦幻半现实的“物质形态”。

  人的脸都像面具,动摇不定的嘴巴里发出的w骂宛若鱼儿在水底吐出的、沿着赤、橙、黄、绿的海藻和珊瑚的枝丫轻清上浮的一串串连绵不绝、瞬息破裂又随之生成的五颜六色的气泡。恍惚中有一点坚硬的、锐利的颜色显示出来:一只手,一只红色的手,按在地上。一根骨头,一根白色的状若矛尖的骨头,从胳膊的皮肉里戮出来。

  有一个沉钝拙笨的打击接触了物理教师的后脑勺子,他的脑瓜子里铿锵一响,幻觉消失,超物质状态结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包围着。阳光火辣辣地照姐着一张张流汗的脸,汽车喇叭“笛笛”地鸣叫,汽油味混杂着奥汗味。“打死他!”有人在吼叫,“一定是个神经病!”“警察呢?快去叫警察!警察都去睡大觉啦?"“看样子还是个知识分子。”“越是知识分子越容易得精神病!”“看看他的包子里装着什么!”“当心,没准装着烈性炸药!,“他是不是要去炸岗楼?”“也许要去炸卡桑德拉大桥!”“大概要去爆破市政府!”“包子里也许有十万元人民币!”“你们瞧!他把包接在怀里啦!”“闪开!闪开!普察叔叔来啦!”

  “闪开!闪开!“两个腰扎白皮带,手提警棍的威武替察用棍子和胳膊分姗着人墙挤进来,他们挥舞着替棍高呼着,“快快疏散!不许围观!”

  你看到人群里有一个身材细长,犹如一裸麻秆的青年人因为被替察拨拉痛了肋巴骨恼怒地拨拉了一把警察的手腕子,碰着了警察的手表,警察仅仅使用了小仲的力量(动作小得难以觉察),替棍轻轻地敲在麻秆青年自然比麻秆更细的手脖子上。他棋着裂了缝的手脖子叫道:“哎哟我的妈来……”一声叫拖音悠长,不知有多么亲切,转移了大多数女性骑车公民的视线。

  在此之前,你楼着装烟的旅行包,像抱着祖传的镇家之宝。你的手清楚明晰地感到了香烟长方形的轮廓。它们惴惴不安,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在随着风职来的沙舰西瓜的甜味里,灰色的家鸽在一栋小楼的电视机室外天线上“咕咕咕”,低声唱着它自己的歌。一口亮晶晶的痰从远处平射过来,你的脑袋里刚刚闪过一个“痰”字时,它已经准确地落在你的鼻尖上。他的鼻翼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现在,你痛苦地再次想起,另一位鼻子上同样有一道疤痕的物理教师打着饱隔从饭桌旁立起身来。桌子上立着两只残留几圈泡沫在瓶底的啤酒瓶子,这啤酒是她特意高价买来,啤酒供应紧张。高价买冒牌啤酒不是新鲜事物。他的嚼是啤酒幅,凉爽的啤酒气味从他嘴里喷出来,也从街边的小酒店里滋出来。喝足了、吃饱了,危险性增强了。他根本顾不上粘在鼻子上那口痰。你知道整容师是一个对暴露肉体满不在乎的人,她吃饱了饭,极有可能脱得只剩下一条裤权,挺着深红色的乳头,炫耀着那一身金色的细毛,级拉着拖鞋,在狭窄的屋子里散步。可怕的是房间那般狭窄,他即便是要躲闪也没地方躲闪—在别人的裸体老婆面前有几个人能够躲闪?—后果不堪设想!

  家的音乐在物理教师的肚腹中再次轰鸣起来。他提着包子,向着密集的人群撞去。家……家……家……充满人间的厚爱又培育了人类的残酷的容器和温床。他使一群人怪叫着散开。你并没有逃脱掉,像一只脖子上拴着铁链的狗,暴怒地向人冲去,但随即打一个趟超,铁链把狗拉回去,木桩把链子牵拉住,警察用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不失时机地揪住了你的脖领子。

  他感到喉结被勒。嘴巴张开,眼球凸出,身体凌乱一滚,便跌翻在地。

  “赶快回家吃饭!不要妨碍交通!各位公民,赶快回家吃饭!不要妨碍交通!”警察用脚踩住跌翻在地的物理教师,威严地对群众发号施令。

  群众慢慢地散开了。着察像提拎一只小公鸡一样,把物理教师提到路边。堵塞的车流重新流淌,小轿车的喇叭声里,是一片舒适的、宽厚的温情。普察拖着物理教师往派出所走,物理教师死死地拖着旅行包跟着警察走。

  家的音乐更加强烈地轰鸣着,但是你无力挣扎。这位虎背熊腰的警察犹如一条万里长城,巍巍乎森森然耸立在你的眼前。你的所有挣扎撞到了这长城上,都等于没有挣扎。当你的焦灼和惊恐到了极点的ins…441t#时候,精神和肉体不但互相背叛而且成了它们各自的叛徒。肉体的自我背叛表现在它以极度的松懈替换了极度的紧张;精神的自我背叛使它绕过无法逾越的痛苦的前途,回忆久远的往事。

  物理教师被警察拖拽着前进,他的思想却飞速倒退,从八十年代倒退到七十年代,从七十年代退到六十年代、从六十年代退到五十年代……在那个白杨树散发出辛辣气味的春天里,他的倒退被胶滞住了。时间被胶滞住了。你就像一只陷在胶水里的小甲虫,在这段时间里挣扎着、徘徊着。挣扎、徘徊在辛辣的白杨树的气味里。这段时间里充谧着火红的石榴花的颜色,这段时间是火红的。在火红的时间里挣扎着、徘徊着;挣扎、徘徊在石榴花火红的颜色里。

  叙述者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有关时间的美丽图像:它一方面飞速地向前流逝着,好像汹涌的大河,它不舍昼夜奔向大海,那里是它的归宿又是它的发源地,但它并不总是向前流逝,它经常后退。飞速地后退,缓慢地后退,曲曲折折地倒退。它团团旋转,像一个巨大的球;蓬松着千万根尖锐的刺,伸向所有我们知道的和我们不知道的方向—表现在平面上,它流向四面八方,比皮肤下纵横交错的血管还要复杂一万倍。它瞬息万变,它无影无形,它表现在太阳的光芒里,它附着在彗星的尾巴上,它使鲜花开放又使鲜花凋零……它看着整容师在脱汗衫,它看着物理教师缠着胶布的眼镜在汗湿的鼻梁上下滑,它纠缠住石榴花的颜色和白杨树的气味,它是上帝的化身。上帝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它硬起来像钻石,软起来像稀泥,也可以弹性丰富如橡皮。

  横穿马路时,你的脚感觉到在烈日下变态的沥青像滚烫的像皮一样颇颤巍巍。那位颈系苹果绿色柔软绸巾,唇上生有绿色小胡须的女青年与跌断了手腕的女青年重叠在一起,时间在扭曲重盛,嘴唇艳丽、富有弹性(好像充气的橡皮)的嘴唇艳丽的女老板加人这种重叠—好像三种不可混淆的色彩,你涂盖了我,我涂盖了她,她又涂盖了你。马路两侧生长着绿皮国槐,树干上缠着稻草绳。有一个摘去了飞械明盖大警帽、头发花白的老警察踏着一条高凳,双手操剪,剪下一穗穗米黄色的槐花。派出所大门前洋滋着槐花的香气。有一位蓬松着黑油油坚硬头发、脸蛋红彤彤的小女警察,仰着胖乎乎的脸(鼻尖上挂着三滴明亮的汗珠,嘴角像小男孩的嘴角,生动地抽搐着),双手端着警帽,去接老警察剪下来的槐花。她的嘴里嚼着一块肥皂(!),五颜六色的泡沫从她的小嘴里冒出来,升上去,在槐树的枝权间穿行。

  “不要调皮!”老誓察拂去碰到他脸上的一粒气泡,假装严肃地说

  “好好站着,不要调皮!”高大的苦察把物理教师扔在派出所的一间拘留室里,他摇摇晃晃即将摔倒时,警察的命令喊出,神奇地止住了他的摇晃。

  警察快步走向厕所。普察的背上,主要是白腰带的周围,捆出了白色的汗碱花。你望着那些美丽的汗碱花,不由肃然对警察起敬。警察在厕所里响亮地清理着喉咙里和鼻腔里淤积的脏物,同时,你还听到湍急的水流击打空捅发出的轰鸣。你感到这轰鸣与自己肚腹中的轰鸣频率一致,它们遥相呼应。它的轰鸣变成一个可怕的、袭读爱情、破坏优美诗意的黑色象征,擂在了属于小阳春的季节特征(白杨树辛辣的气味、石榴花火红的颜色、香椿芽被揉烂的香味)里,插在了午饭后的内容(整容师只穿着一条裤视在狭窄的房间里行走,冒充的张赤球怎么可能无动于衷)里,插在了晒化了沥青、堵塞了道路、剪落了槐花、喷吐着泡沫……的现实时间之中,于是,过去的景象和另外空间的幻象忽然隐去,威武的人民警察提着裤子从厨所里走出来。

  前边提到的另一位警察也走进了派出所大门。他的身后紧跟着一群人,领头是那位跌断了手腕的胖姑娘和那位被警棒敲伤了手腕的麻秆青年。姑娘用左手托着右手腕,麻杆青年用右手托着左手腕,胖瘦搭配。左右配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和谐之美和雄辩的说服力。

  这位警察虽不是虎背熊腰,却也是方头黑脸,猿臂象腿,一身英气,不敢近前。他一旦回过头去怒吼,尾随的人群便倒退;他一旦转过脸来,倒退了几步的人群又紧跟上来。

  “滚开!”他立在派出所大门口,因懊恼而骂人,“捣乱治安!滚!你们!”

  “噢—呜—”簇拥着托腕男女青年的群众吼起来,“替察叔叔骂人啦!警察叔叔骂人啦!”

  虎背熊腰的警察走到大门口,高声问:

  “你们干什么,咬?你们要干什么,吱?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胖姑娘把受伤的手腕举起来,脸胀得通红,说:

  “我的手腕跌断啦,怎么办?”

  “你的手腕是怎么跌断的?”

  “是从自行车上歪下来跌断的。”

  “是有人把你从自行车上推下来的呢,还是你自己从自行车上歪下来的?”

  “我也说不清楚……”

  “简直是混账!”警察叔叔说,“自己都说不清楚,来找我们干什么?我们是你的保姆吗?难道你明天早晨开门碰破奥子也要找我们吗?难道你今天夜里尿了褥子也要找我们吗?岂有此理!”

  群众哄笑不止。

  姑娘说;“都是因为那个神经病,他乱抡包子,把我抡下来的。“

  ,姑娘,”警察说,“你们单位没进行法律教育吗?神经病杀了人都不枪毙,何况把你抡下车来!再说,你长眼睛呼吸新鲜空气?你难道看不到他抡包子吗?”

  “难道我的手腕子就白跌断了?"姑娘呜咽着说,“我是绣花女工,断了手怎么绣花?”

  “姑娘,我知道断了手是不方便的。断了手不但不能绣花,而且不能拿筷子吃饭,不能拿梳子梳头,甚至不能顺利地解开裤腰带!我很同情你—你是左擞子吗?”

  “你怎么知道?讨厌!”

  “啊哈,我看出来啦!左撇子方便多啦,因为你断了右手。因为你的右手原来就是陪衬物。但断了一只手总是不好,所以,我劝你还是尽快去医院—先不要回家吃饭—哪怕你的丈夫坐在餐桌旁望眼欲穿地等待你一J尔结婚了吗—哪怕餐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杯子里倒满了冰镇啤酒。啤酒的泡沫滋出杯外—你也要先去医院,去骨科,中西医结合……””你休要油嘴滑舌!”胖姑娘大叫着,“你明知道我士夹FUN一个女人逃跑了,还来讽刺我!你落井下石!你狼心狗肺!我对牛弹琴哎哟亲妈来—把女儿痛死罗二”

  胖姑娘托着手脖子跑啦。警察伸出舌尖舔舔爆皮的嘴唇,露出亮亮的白牙笑了。

  失去了同伴,麻秆青年先自气馁了三分,他战战兢兢地凑上去,说:“警察同志,我的手腕可是您打断的……”

  “你聚众闹事,妨碍交通,殴打正在值勤的公安人员,应该罚款,或者拘留,或者判刑,”警察说,“大热的天,不愿意麻烦,饶了你,你不但不知趣,反倒送上门来啦!老李,把这个瘦猴押起来!”

  麻秆青年掉头跑掉了。

  群众一齐为这位不但虎背熊腰、而且伶牙俐齿的警察欢呼。

  另一位警察说:“公民们,散了吧!回家吃饭去吧!慢点骑!不要闯红灯!注意安全!宁等三分,不抢一秒!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

  群众向两位警察吹着口峭,爆着楹子,说着趣话,骂着物价,乱咬嚷地消化在四通八达的大道上。

  替察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投进一间拘留室里。替察说:“老老实实地呆着,不许破坏屋里的器具,否则—”他对着你的脸晃了晃那只马蹄般的大拳头,“我把你的脑浆子打出来!”

  比较不威武的警察带上门,你听到铁锁咔嗒一声响,眼前便是一团漆黑。

  “老李。咱俩去‘仙客来’喝两杯啤酒?

  “行啊,你请客!”

  物理教师听到两位警察说着话走了。他一旋蹲在地上,头发晕,眼发花,耳朵聋,肠痉挛,心里有说不出的苦。

  第八章

  在一个模糊不清的时刻,整容师与笼中叙述者在殡仪馆大门口撞了一个满怀。你对我们说:我慌忙躬腰道歉,并且把身体撤到一边,伸出两只手,好像高级饭店大门口视顾客为上帝、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顾客、彬彬有礼的门童,在欢迎一位女贵宾。她并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发现连日劳累的整容师气色依然很好,她脸蛋潮红,胡须碧绿,脖子上扎着一条苹果绿绷纱巾。

  这条绸纱巾唤起了我一续缕别人的旧日悄思,仿佛连我都闻到了在那个古老的春天里,开花的白杨树散发出的辛辣的气味。正是受这种气味的引导,张赤球开始迫逐整容师。如前所述,那时候她骑着一辆锉亮的自行车,在小城宽广的大道上飞驰,物理教师穿着99号运动服跟着自行车飞跑,从金鱼巷十三号跑到“美丽世界”或者从“美丽世界“跑到金鱼巷十三号。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那辆当年的自行车如今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十分清楚人到中年之后变得泼辣尖刻的整容师之所以没有痛骂我(我几乎撞进了她的腹腔)是因为她的心情很好。近日来她比较走运:将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看起来像个贪官污吏的王副市长整成了一副身材瘦削、容貌清班看起来像个鞠躬尽瘁的公仆形象,得了奖金一百元;拔下了王副市长三颗金牙(下脚料),珍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为方富贵进行了换容术,替换出张赤球去做买卖赚大钱。她的心里演奏着欢快的音乐,这音乐里隐隐约约地有一些凄凉的、与主旋律不和谐的音符,她感觉到了,但没有多想。

  我仿佛跟随着辛辣的气味进人辛辣的春天,又由辛辣的春天迈进火热的夏天。我看到第八中学年轻的物理教师张赤球因每日发A般地和自行车赛跑,腿明显变长,脚明显变大,第二双“回力”球鞋底子磨穿,换回了经高手修鞋匠修复好的第一双“回力”牌球鞋。他的白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唇上跳起燎泡。他穷追不舍,他闯进了金鱼巷十三号,用颤抖的手接过了她端过来的一杯温茶。吃过了鬓边斜插石榴花的蜡美人亲手做的名菜:香椿芽炒大对虾。大对虾早已绝迹于市场,于是这一道名菜便成为他终生难忘的记忆。

  她匆匆穿越“美丽世界”的大厅走向自己的工作间,她皮鞋上的硬胶木后跟敲击着人造大理石发出清脆的回响。殡仪馆的大门是自动开合的,整容师走进大门用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时,大门缓缓地闭合了。叙述者说他被隔离在茶色玻璃门外,但他能够看到整容师的身影。

  她掏出钥匙,拧开工作室的门。就像很多电影里表现的情景一样,她关上门后,不是扑向桌子和椅子,而是把脊背靠在门板上,仰着头,下巴翘起,脖子挺得笔直,那条富有象征意味的苹果绿色绷纱巾提在手里,她的胸脯在起伏,心潮激荡冲激脚肋所以胸脯起伏,有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滚下来。

  我们认为她的哭泣是莫名其妙的,根据我们掌握到的材料,整容师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为什么要哭泣?

  我们在整容师和叙述者之间发出疑问,叙述者呆呆地立在大门外沉思,整容师背靠着门板继续哭泣。

  我为什么流眼泪?我流了眼泪。她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们诉说。欢乐使人流祖,痛苦也使人流泪,我为什么流泪?她徽洋洋地把身体从门板L移开,拖着绸巾,绕着那张重新蒙上白台布、摆上塑料花的工作台左转三圈。又回过头来右转了三圈。然后她直着眼看那盆塑料花。这是一盆金色的菊花,千瓣万瓣菊花瓣,像美女的发卷一样,低垂下来,又卷曲上去,覆盖着小部分绿叶和大部分A红色的盆沿。她开始低声地咕噜,咕噜咕噜,起初听不清咕噜什么,后来听清咕噜什么了。

  整容师看着工作台上的菊花对我们咕噜着:“别看你这般漂亮,但你是假的,假的!你空有菊花的容貌,但没有菊花的芳香;你有菊花的绿叶。但没有菊花的汁液,你是假的,你看起来风度翩翩、不同凡俗,但你毕竟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她用那条绿绸巾抽打着金菊花,与其是说抽打花朵,还不如说为花朵拂尘。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她的笑声,都显得十分的矫揉造作,像三流电影演员的拙劣表演,看着都让我们肉麻。我们看到她把那盆花推到工作台下,花盆滚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奇迹般立起来,花朵依然金黄,枝叶依然碧绿,千瓣万瓣菊花瓣瓣瓣都在倾抖,好像狂笑的女人的头发在倾抖。那意念中的笑声是傲慢的,无理的,带着强烈的挑战意味!

  我仿佛看到,你对我们说,她翘起屁股,对准王副局长的黑色方脸,淋了一泡焦黄的尿,这无疑又是一个杀佛灭祖、裹读圣灵的举动,奇怪的是,王副局长绝对没有生气。他水灵灵的脸上绽开天真的笑容。他像一个恶作剧的小男孩,她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我仿佛看到记者处副处长双手擞着流汗的照相机,哆哆嗦嗦地抢拍着那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游戏。我仿佛听到了《好一朵石榴花》的美妙乐章在他的心里低低地回旋着,在河的波浪里回旋着,在白杨树的乳汁里回旋着,在油亮的家燕羽毛里回旋着。它们都在歌唱,歌唱《火红的爱情》。当然,只有火红年代里才能产生火红的爱情。

  我们仿佛觉察到,这里出现了一个技术错误:你曾说:她往王副局长脸上撤了尿后,意醉心迷地返回金鱼巷十三号,在Rx房状的门钉锦前,碰到了正在等候好消息的记者处副处长。你现在却说,记者处副处长在白杨林里拍照!

  她还在审判着那盆假菊花:你尽管长开不败,但你是死的,你不能像真菊花一样呼吸空气,你断裂了也不会流出水分。她的嘴审判着菊花,心却飞向了猛兽馆旁边那栋白色小屋子……我抚摸着相册发黄的缎子封面,犹豫片刻,猛地揭开。只有十足的流氓才能拍下这样的照片…我往他的脸上撤尿。前天你还躺在这张工作台上,像当年躺在绿草地上一样年轻威武。昨天,钢板下的弹射机关把你像炮弹一样弹射进烈火熊熊的炉膛……你这个魔鬼!小偷!特务!招容师校韶相册砍着猛兽管理员光秃秃的额头·,…她抬起脚来猛踢了一下子那盆塑料花,塑料花滴零零滚到墙角上。颠几下,再次耸立起来,花、茎、叶,都没有丝毫伤损。她抱着脚坐在地板上。花盆碰痛了她的脚趾,真正的鲜花在墙外窃窃私语,仙人掌的黄花在窗台上微笑。

  我们仿佛听到了猴山上的喧闹,嗅到了东北虎尸体的血腥,那晚上皎洁的月光照翅着我们的眼睛、牙齿和指甲。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你并不爱的张赤球?”猛兽管理员摄住了整容师的手腕,使劲一捏,她感到剧痛,手指张开,古老的相册掉在了用王副市长的脂肪配制成的狮虎饲料上。

  她恼怒地用唾沫碎他,用脚踢他,用另一只手抓他的眼睛。他用另一只手在她的胳膊肘上捏了一下,她全身酥软,顿时老实啦。

  我仿佛看到一张绿色的日历,这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在灿烂的晚霞里,石榴花的消灭涎生了红石榴和绿石榴。你没答理那嗅觉灵敏的记者处副处长,闯开大门,沐浴着一片辉煌走进母亲的庭院如今它成了你记忆里的风景。你往她嘴里填塞着具有催眠功能的配方食物时如何能不思念那倒映在养着青青河蟹的水缸里的石榴树?还有那开花的季节里,母女俩赤裸着身体在院子里的浪漫行走?香椿的干枝上萌发了杏黄色的新芽,倾下有血色羽毛的燕子飞进我家,在攘条上筑巢。~一如今的虱子快把你吸成了一张灰白的皮,我的曾经风流成性的娘。你消灭了虱子,又往配方食物里添加了老山参的粉末。这是关于庭院的回忆唤起了母女的深情。你躺在床上,天已黄昏。你母亲用她的丰富经验开导你: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燕子在巢里叨啾,我在床上抽泣。后来乌云漫上来,春天的雨水下降。雨点吧哒吧哒地敲着据瓦,一片瓦吧哒,千片瓦吧哒,一夜馆瓦吧哒,清晨新美如画。属于田野的风,灌进了我们的小城,风里有槐花,风里有草芽,风里有蛙鸣,风里有爱情,风里有拼抖。金鱼巷里,应该出现一个提篮的村姑,亮开她甜而不腻的嗓子,叫卖时令鲜花。小城一夜听春雨。深巷叫卖红杏花。杏花早已化成了泥土,挑花也烂在树下,梨花随风翻滚,村姑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五月里应该叫卖金黄色的苦菜花。我仿佛看到,在那个早晨,蜡美人颠着小脚跑到第八中学,敲开了物理教师张赤球的门。他正在对着镜子刮脸刮胡子,满下巴肥皂沫。他使用着一把乡村铁匠锻造的剃头刀。此刀样式笨拙却锋利无比。完全可以肯定,是因为蜡美人的到来,才使物理教师慌张中出了差错—剃头刀在物理教师鼻翼上拉开一个大口子,结了一个疤,成了他鲜明的个人标志,为几十年后替方富贵换颜整容作好了准备。

  “我知道你根本不爱他,但是你却嫁给了他。”猛兽管理员松开她的手。她坐在椅子上,目光凄迷,看到他从虎豹豺狼的食品柜里摸出一块黑色的干肉,野蛮地咬了一口。从他咀嚼的动作你猜想到他的牙齿异常坚固。从他腮上隆起的条条肉棱,你断定他的咬肌久经锻炼,异常发达。她凄凉的耳朵里响着他残酷的声音:

  “你是因为怀了孕才嫁给他!那时,去医院流产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要出示结婚证明,要出示单位证明,要有丈夫签字。”

  她的子宫开始回忆初次受孕的感觉。它隐隐地抖动着,好像又一颗受精卵植人了子宫壁。猴山上的猴子在疯狂地舞蹈。那只跌落在木船里的狰狞大猴爪在你眼前跳跃,你抬起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地说:

  “不……我不愿意……”

  这时,带着雨的气味,捧着一束月季花,鼻子上捂着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白纱布,膝盖上沾着雨水和泥巴,第八中学星期天的物理教师急火火地撞开了你的门,狼狈不堪地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到他挥身倾抖,好像一德在春风中摇摆的花序。你当时还没意识到导致他倾抖的原因是欣喜若狂。

  他的身上带着小麦花的香味,还有,从麦核里刚钻出来的小猪娃娃的气味。舅舅……啊呀我的“舅舅”……舅舅的家里养着一只老母猪,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小猪有黑的有白的皮毛光滑象绸缎……杀猪的舅舅最会养猪,……

  他效艘着鼻子对我说:

  “伯母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你……这些花……”

  他把湿谁谁的月季花放在我的床沿上。他鼻子上w着白纱布,多像个唱戏的小丑!他的腰哈着,多像个虾米!他的头发支棱着。多像只傻不愣登的黑公鸡!

  他哭啦。眼泪流到纱布上。他的眼泪是黄的。他的耳朵好难看,多像一块豆腐皮!我多想揪他的耳朵!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整容师响亮地哭着,说。

  我仿佛看到蜡美人小脚上沾着的黄泥,那时小城里有很多黄泥。她跋涉在黄泥里,气喘吁吁,我知道她意识到自己的风流岁月已经到了尽头,找一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自己。那天早晨太阳露了一下脸就被雨水吞没,灰色的云团在二百米的空中团团翻滚,雨一阵大一阵小。蜡美人用最美的馅子包水饺。她还买了酒,她还炒了菜。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关上了大门,又插上了房门一

  她无可奈何地看一阵那盆假菊花,脱掉衣服,换上工作服,拉开冰柜,嗅嗅熟悉的死人味,又关上了冰柜。今天没有死人要整容。

  我仿佛看到,在雨声中,她闭上了眼睛。她说:

  “我是与死人打交道的人,你不忌讳?“

  她的笑凶险又邪恶。

  “不怕!”物理教师跪在床前。像宜誓一样说,‘我不怕!”

  她自己把被单子猛地撩开。耳出了两条赤裸裸的大腿,粗野地、像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娘们一样说:“来吧!”

  馆长有一把特级整容师工作间的钥匙。他打开了门,看到李玉螺双手托着腮在那儿发呆。

  “哎,”他轻声细语地说。“第八中学又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可以与那个物理教师的遗体告别?”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嘴巴张着像一个椭圆形的洞口。

  “如果不太累,就胡乱给他刮刮胡子洗洗脸,反正是一个中学教师,又不是什么头面人物。”他靠上前去,关切地抚摸着她的头,还用潮谁谁的嘴唇吻了一下她的脖颈,“我知道这几天让那个大肚子把你累得够呛!市里领导非常满意,你是我的骄傲。”

  馆长的手从背后包抄过来,按摩着她的Rx房一~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往常对他的习惯动作你总是做出热烈的反应。他的钥匙打开你工作室的门;他的双手从后边按摩着你的Rx房,你扭回头与他接吻,然后你们就推推拥拥地走向那张高一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二百厘米,铺上雪白台布的整容床。你们在这张躺过无数死人的床上颠莺倒凤、茨意狂欢。馆长是位俊秀的男子汉,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今年他义务献血已累计二千毫升(市日报做过报道)。他的手催促着你沿着缀满鲜花的云梯向整容床攀登。你没有攀登。

  整容师在他的怀抱里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她的额恰巧触着他的嘴唇。感觉到他吻了三下额头后你把头往后仰,眼睛望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心跳对着心跳(整容师的心脏在右边,这样的人千万里难得一个)。你的心里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确实发生着巨大的悲痛,在顶头上司的怀抱里,你感到全身的骨节都松懈了,他坚强的双竹架住你的双肋,你轻得像一片枯黄的愉英,委屈得像一个受了流氓欺负的小女孩。你哼哼哪卿地说:

  “馆长……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亲爱的,碰到了什么难题?’他紧紧地抱着你,频频地吻着你说,“是不是又有男人爱上了你,或者是你又被别的男人迷住了?”

  “瞎说!你瞎说!”整容师揪着馆长的耳朵撤娇。

  “那么是什么事让你发愁呢?”

  “那个……中学教师的尸体不见啦!”

  “胡说!”馆长说,“有偷金子的,有偷银子的,难道还有偷死尸的吗?”

  “他真的不见啦!””你把他放在哪里?”

  “放在冰柜里。”

  馆长拉开贴墙站着的大冰柜。柜里只有一些下脚料和几只黑色塑料纸口袋。

  “你把他存放在这柜里了?”馆长问。

  “是的,我把他锁在这柜子里了。”整容师答。

  “难道他变成了气味挥发了尸馆长犀利的眼睛吸逼着你。

  她心里感到空虚,却恼怒地说:

  你看我干什么?难道我还能把他愉回家去?即便我要吃死人肉,也要选一个肥的、选一个年轻的。”

  馆长微笑着,又认真地察看了冰柜,察看了每一条墙缝每一个窗户,还钻到整容床下进行了详细的检查。

  后来馆长说:“你不要再提这件事,第八中学那边我负责解释。但这事无论如何都令人难以理解。”

  整整一天,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那只巨大的猴爪。它躺在了裂了缝(缝里塞上麻线与油泥的混合物)的船舱里,明亮的指甲变成

  了明亮的眼睛,仰望着蓝天,天上的白云,盘旋的海鸥。灰色的细浪徽洋洋地拍打着船舷,级满补丁的船帆像一面破旗,悲哀地垂着头。在猴爪的间隙里,穿插着那个周身生满金黄细毛的男婆‘未来的状元郎)和他的面容枯搞、突然间苍老了几百岁的父亲。母猴子那一大段流水唱腔翻来搜去地回荡着,好像电影里的音乐。

  我们发现她的思维习惯与屠小英的思维习惯十分相似:在故事的缝隙里思想、工作。

  她究竟是骑车,是坐公共汽车,还是步行回到了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她在人民公园铁栏杆外边徘徊了没有?高大的鱼鳞松渗出了闪闪发光的油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她嗅到了没有?她的家距离“美丽世界“只有二百米?足有十公里一-叙述者隐人了人民公园的灌木丛中,灌木丛的洞眼里露出他(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我们看到她打了一个寒嗓,随即,东风送来了猛兽的啤叫和猛兽口腔里的腥腹之气。

  如果时间定在夜晚,就应该是他们开始崭新生活的第一个夜晚,叙述一开始就进人焦灼的等待:蜡美人等待配方食物。大球小球等待晚餐,方富贵等待整容师。她提着那个猪肝色的手提包昂首挺胸地走进家门

  你进家门之前往嘴里塞了一片乳白色的小药片。一抻脖子没咽下去,我们感觉到药片在你舌头上溶化的气味:半酸半甜,并不难吃。紧接着我们得知你富有经验地卷动舌头。刺激门腔,让腺管里分泌出大量唾液。唾液混合着药片满了口腔,你轻松地咽了下去。

  他还告诉我们,你口袋里长年揣着这种乳白色的药片。当你沮丧、忧虑的时候,它使你亢奋、欢愉;当你激动、疯狂的时候,它使你冷静、温柔。

  你一进房子,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嘴巴格外地活泼,像只蹲在电线上谈恋爱的麻雀。你脱掉皮鞋,换上拖鞋,脱掉长裤,换上一条府绸布缝制的大裤权子。在这个过程中,六只眼睛盯着她。

  她把大球和二球推进墙洞里。两个男孩嘟嘟峨嗽地咒骂着什么。

  城市之光一如既往地泻进房子。她看了看他的眼睛,狡猾地笑着,轻轻地说:

  “怎么样?没有人识破你吧?”

  他脸上挤着一层层皱纹。绿色制服上沽着一层彩色粉笔末儿。好像嘴巴里很苦,我们听到他一个劲地P&巴嘴。

  “第一天难免不习惯,”她说着,走上前,举起嘴碰碰他的鼻尖。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轻微的接触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使他郁倡不快的心头出现了太阳的光芒,“你要忘掉你是你,你要时刻牢记你是他。你的脸是他的,舌头也是他的,语一句话,你就是他!’心脏是他的,膀胧是他的……千言万

  他告诉我们,整容师晦涩的语言使物理教师脸上皱纹层次减少,嘴里的顺巴声也停止了。两只死僵的胳膊迟缓地运动起来。他的手胆战心惊地去抚摸整容师毛油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三十支纱的回领大行衫。肩头半鼠她的深邃幽暗的乳沟里的细毛像附着在岩壁上的湿跳跳的百醉。她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也没有引导他继续前进的暗示放出她的独特的气味和香气洋滋的微笑。她只是找们听他说,在香气与微笑之中,抽泣。梦里才有的迟滞境界出现,刚乍开的翅膀。传来了屠小英继续怀念亡夫的他的手缩起来,就像大鸟收缩了刚“男人总是如此。”她把他从梦境中拖出来。她说,’,早就说过,你可以跟她继续来往,我没有道理吃醋!”

  整容师用手撕着自己的大汗衫,转身走进了厨房。

  物理教师脸上的皱纹又密集起来,他处在香味的发源地和哭声的发源地之间,像处在太阳和月亮的引力场之间。他无法违背物理学上颠扑不破的定理,他想奔向太阳,但忘不了月亮。物理教师用他的行动证明着定理,昭示着物理学的奥秘。

  她在厨房里嚼哩啪啦地摔打着锅碗联盆。她像一个雕刻艺术家,雕刻一个人的头,目的是为了赚钱;但把这个人头出卖给他人时,却有些暖昧的痛苦。

  物理教师走进厨房,看到整容师眼睫毛湿了。他又上去摸她的臂膊。她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任何企图准确揭示男女之间感情变化的文学家都是愚音的,只有白描永远处于胜利的位置。叙述者说。

  叙述者说物理教师和整容师在厨房里一起准备晚餐,他和她配合默契,心领神会,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久经训练的亲密搭档。她需要菜刀时,菜刀就像小鸟一样飞到她的手里。他藉要碟子时,碟子便如蝴蝶一般翩翩降落在他的面前。这期间小球曾两次掀动门帘,伸进来他的圆四的脑袋说话:

  “爸爸,妈妈,晚饭还没好吗?哥哥在拆墙!”

  门帘突然降落。他和她相对着脸。厨房里香气弥漫,锅里的油吱吱地叫着,炉子里明亮的煤炭火焰舔着锅底,好像性情暴烈的小兽鲜红的舌头在舔着牺牲者的白骨。

  她猛地扑上去,亲着物理教师的嘴,并且迷乱地说:

  “我的丈夫……我的亲丈夫……”

  我感到他的嘴是贪婪的,他接抱我的胳膊有力、而且紧张。整容师说,我的心里有仇恨、有欲念、有恶作剧。但最主要的是一种对男人的渴望。在很早的时候,我曾被这种心情驱使,扑向了他的怀抱,后来我拔了他的牙,开了他的膛。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从本质L说,男人喜欢淫荡的女人。这好像是一场猫与鼠的游戏。他外出做买卖至今未归,我其实也在担心。但我不盼望他回来,不对,莫合文集十三步不对,我还是挂念着他。我是不是爱上了这个有着他的脸,但并不是他的男人呢?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不是从一开始决定为他改换面貌时我就想到要和他同枕共袭呢?我说过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切都是凑巧。凑巧他死了,凑巧他要我为他整容,凑巧他被王副市长挤进了冰柜……我是不是有意勾引他?难道觉察到了他对你身上气味的迷恋了吗?

  “你,……真香啊……”他迷醉地说。

  也是有一张这样的脸的男人,多次地批评我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味,他说连我的牙缝里都渗出死尸的气味。毫无疑问,他的赞美使我的心陶醉,你可能不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渴望赞美。女人也比男人更慈悲。他既然迷恋我的香味,我为什么要吝音?你大概不知道,女人的真正的气味只有被男人楼抱和搓揉时才能放出,就像美酒被摇荡,才能洋滋酒香,就像花朵被揉烂才能提出香精。你不要挑剔我前言不搭后语,谈论这类问题,国家总统也是语无伦次,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妇女,只受过中等教育。他紧紧接抱我时,我的心在冷笑。他的下体滚黄时,我也滚烫,但我的心依然在冷笑。屠小英的哭泣抵不过我头发上的气味。屠小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的哭泣声突然大起来,好像墙壁被洞穿,有了声音通行无阻的渠道。他ow我舌头的嘴突然松弛了,他的胳膊也死了。他的温度开始下降。我听到哭泣声变成了得意的冷笑。她站在我面前,站在他背后,挺着她的俄罗斯大奶牛的Rx房,炫用着她的亚麻色假洋毛向我挑衅。我想,不能退缩。我接抱着的是我的丈夫!他的脸是我丈夫的脸!她无耻地说:他的身体是我丈夫的身体;她对我如数家珍般地细说他的特征。她开始拉他、拽他,他降温继续,继续降温。我对她吼叫:找校领导去!连小学生都知道你丈夫已经死亡!他的尸体己经被医学院的学生用刀子切得四分五裂!校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殖器上有一颗黑痣。你敢去找校长吗?她停止了哭泣。她可怜巴巴地哆嗦着,那两只俄式Rx房沉重地坠弯了她的腰。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狠毒,女人与女人之间没有温存。同性恋?我不知道同性恋的心理状态。你不要责备我。我抚爱着他,对她又怜悯起来,她身着黑衣,一个受人尊敬的寡妇,含冤而去。我比男人更了解女人的痛苦。他又疯起来,他的温度持续升高,他的温度

  越高我越感到伏在床板上、咬着被单子、强咽下哭声的屠小英值得同情,好像我抢走了她的男人,我不会撤谎,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尽管我用疯狂回报他的疯狂,尽管我用高温回报他的高温……

  门帘又一次被掀起,伸进来小球圆圆的头,他说:

  “爸爸,妈妈,你们楼在一起交配,全不管我们肚子俄不饿!我告诉你们,哥哥已经把墙壁打通了!“

  他和她在小球的干涉下,不得不分开,各自品顺着对方口腔里的气味,仓促地把晚饭摆上了饭桌。

  她召唤出大球小球,又调配好蜡美人的食物。

  她与物理教师一起为蜡美人填食,蜡美人的牙齿经常咬住饭勺不松。她看到他满脸冒汗,躲躲闪闪地生怕碰到蜡美人的眼睛。

  大球小球在饭桌旁急速进食,整容师说:

  “你们好没教养,你爸爸还没回来,你们就先把好菜吃光啦!”

  大球脸上沾着砖缝里的灰,他抹抹脸说:

  “妈,我爸爸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小球说:“妈是被爸爸在厨房里咬昏了脑袋。”

  兄弟二人扮着鬼脸,钻进墙洞去了。

  我让他坐下来。我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又增多了,缠着胶布的眼镜滑下来,使他不得不经常把限镜往上托。他的服告诉我他的心又离别了他的身体,穿透坡壁,悬在隔壁的上空,注视着他的女人。

  她脱掉汗衫,露出双乳,用毛巾揩着乳沟里亮晶晶的汗水。她说:

  “不勉强你,你可以去看她。”

  他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我的胸脯。羞愧的样子那么明显。我自然不会澳视他对我双乳的那种既迷恋又不得不克制迷恋的态度。他悄悄地走了。夜晚之光从城市的上空倾泻下来。院子的门和房子的门都敞开着。要么是一个大发横财地回来;要么是一个在隔壁碰了一鼻子灰狼狈不堪地回来;要么是他蚀了本垂头丧气地回来,对我诉说做买卖的艰难,我不会谙责也不会鼓励;要么是他宿在旧日的温床上不回来,像他原来想象的一样美好;看起来像邻居通奸实际上是物归原主。对任何一种结局—即便他们两人同时回来。同时挤上我的床

  十三步—我都持一种随其白然的态度。

  隔壁的声音暖昧又肉麻。叙述者说整容师用脱脂卫生棉堵住了耳朵。然后,她就那样光着背吃饭。失去热度的菜汤上浮着一层乳白色的油脂,好像洗大肠的脏水。她把菜汤倒进饭碗里,又往饭碗里倒进一些酒,一些酱油一些醋,用筷子搅拌一番,端着碗,味溜味溜喝起来。

  我们听说:她喝着汤,眼泪嚼哄啪啪掉在碗里。你为什么要哭?她破涕为笑,对我们说:

  “这间题多幼稚!”

  市日报新闻:东北虎协遭杀害

  本报讯)我市人民公园猛兽馆内,一只九岁的东北虎被歹徒剥了皮。据有关方面专家分析,这只老虎先被浸有剧毒农药的牛肉毒死后,又被剥走了皮。专家们分析,行凶的歹徒是借白日游园之机,潜伏在园内,夜间出来行凶。市委市政府对这起案件高度重视。在当前大搞精神文明建设的时候,竟有人利令智昏,凶狠毒辣。于出这样的坏事,这是我们城市的耻辱。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公安机关正在积极搜捕剥虎皮的歹徒。市日报新闻:东北虎沉冤未雪管理员自组身亡

  本报讯)不久前,本报披露了市人民公园猛兽馆内一只九岁的东北虎被杀的消息,引起了全市人民的极大愤概,大童群众写信给报社,强烈遗责不法分子的罪恶行径,并强烈要求公安机关积极努力,尽早把犯罪分子抓捕归案,端正社会风气,平息民众怒火。本报记者今晨得知,猛兽馆管理员见到虎的无皮尸首时。当场昏倒。苏醒后即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公园领导为了保护他的健康,把他关在一间静室里,并请医生精心治疗。前天,他恢复了神志,看护人员见他病愈,便经请示领导同意,放他出来继续工作。今晨,前去猛兽馆为猛兽喂食的饲养员发现他已经在东北虎的笼子上自缕身亡。市日报述评:猛虎被剥皮之后……

  自从本报报道了人民公园猛兽馆内那只威武凶猛的东北虎被歹徒剥皮致死的消息后,全市八十万人民在愤怒之余,都进行着痛苦的反思。

  一、孩子们的眼泪

  记者怀揣着一拥小学生写给报社的信件,走访了市育红小学。校长和教导主任热情地接待了记者并向记者介绍了有关情况。

  校长说:“育红小学是我市历史最悠久、教育水平最高的一所重点小学。现任省委副书记刘长劲、生物研究所所长苏敬文、着名儿童文学作家牛化虎,都是育红小学的毕业生。”

  校长说这所小学的办学宗旨之一是:绝不片面迫求升学率,绝不把学生关在教室里变成崎形的书呆子。教导主任说,他们注意儿童的生理特点和心理特点,经常组织学生参加课外活动。譬如:春游、爬山、逛人民公园。人民公园里的猴山和猛兽馆,都是育红小学师生们熟悉的地方。学生们能叫出每一只猛兽的名字。因此,东北虎被剥皮的消息传来,很多同学难过地哭起来。

  校长用手指着校园内一块巨大的黑板。记者看到。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一只斑斓猛虎,上写红色的童体大字:康康,安息吧—教导主任告诉记者。康康是东北虎的名字。黑板下,摆着一个用柳条编织的花篮,记者看到,花篮里盛着一束束枯萎的花和七条香酥鸡腿、三条红烧小带鱼、一堆动物形状的饼干、一堆各种颜色的糖果……

  校长说:“孩子们省出自己的食物,来祭奠康康的灵魂。”

  教导主任说:“歹徒的恶行伤害了孩子们纯洁的心灵,如果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他应该自我谙责。”

  校长说:“我们要把后代培养成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富有同情心和怜悯的人。而人与大自然是一个整体。可是有的人不但滥伐林、滥捕野生动物,连动物园里老虎也被活剥了皮……野蛮啊野蛮!”

  记者向校长提出请求,希望能与孩子们直接谈谈。校长答应在课间休息时,安排记者与孩子们见面

  下课铃响了。教导主任把十几个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一年级小学生带进办公室。他(她)们的小脸蛋都绷得紧紧的。

  一个胖乎乎的脸上生着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的女孩未及开口就哭起来,教导主任摸着她的头安慰了好久才止住了她的哭声。她硬咽着说:

  “记者叔叔……元元和方方好可怜……它们的妈妈死啦……”

  元元和方方是东北虎和非洲雄狮的杂交儿,本报曾登载过它们的照片

  一个小男孩问;“记者叔叔,那个坏蛋,那个坏蛋抓到了没有?”

  记者对这位也叫康康的小男孩说,因歹徒狡猾,暂时还未抓获归案,并要他相信警察叔叔一定能把歹徒抓住。小男孩插嘴说:“为什么不调黑猫警长?要是调来黑猫警长,一分钟就能破案!”

  当记者问到如果把歹徒抓到该如何处置时,康康咬牙切齿地说:

  “把他剁成肉酱,拌在元元和方方的饲料里!“

  当然,如果歹徒被抓获归案,司法部门自然会依法对他进行惩处,记者对孩子的讯问目的是让大家看到孩子们对这种惨杀珍贵动物的不法行径的痛恨。

  二、虎尸旁跪着的老人

  记者在得到康康被剥皮的消息后,曾驱车赶到现场进行过拍照。因碍于版面和美学上的问题,照片一直没能发表。经过数日的讨论,大家认为不能为自己遮丑,因此今日发表此文章时,配发当时的照片(见二版)。记者赶到现场时,一大群公安人员也同时赶到。离康康居住的铁笼很远时,记者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铁笼周围站着一些穿白色工作服和高腰水靴的工作人员,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他们的内心活动。康康被剥了皮的尸首横躺在铁笼里,因为虎尾巴被连根切走,虎身显得很短。昔日华毛蓬松、尾巴高扬、裂毗一啸地动山摇的山大王,如今变成了一条血淋淋的死耗子。虎尸旁边跪着一个面色漆黑的老人他双臂下垂,脖子挺着,脸微微仰起,目光凄迷,不知在看着什么抑或谛听着什么。一位公安人员小心翼翼地钻进铁笼,拍摄睬在一块比较洁净的地面上的黑红的血脚印。又一位小L翼翼的公安人员钻进铁笼,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捡起了一块嚼得烂乎乎的肉(牛肉),放在一个白色的盒子里。后来苍蝇们飞来了。大群的苍蝇乌云般压下来,好像全市的苍蝇都得到了信号,集中到这里来聚餐。它们伏在虎尸L、伏在地面上、伏在铁笼上。虎的鲜红尸身变成了黑色的、盆蠢欲动的怪物。那位跪在虎尸旁边的老人也被苍蝇包围了,但是他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黑石头雕刻成的人像。记者看到歹徒逃走的路线,也由苍蝇明显地指示出来:他(也不排除歹徒是个女性)是沿着水泥小径、跨越冬青和黄柏树篱、绕过熊猫馆、跳过铁栏杆“逃之夭夭”的。沿着他逃走的路线往前看,恰巧可以望见“美丽世界”高耸人云的大烟囱。

  后来,记者看到人民公园的党支部书记刘某吩咐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用一块大白布把虎尸蒙起来,并建议记者们到办公室里去喝茶。记者们向他提问,他很少从正面回答。又呆了一会儿,那几个给虎尸蒙白布的青年人抬来了一副帆布担架。为防止虎血弄脏担架,担架上蒙上一层塑料薄膜。当记者问将如何处理虎尸时,刘回答说,要请示有关方面领导才能决定。

  记者看到虎尸被抬到了一排仓房里,据一女工作人员说,这是动物园里的冷库,她还说每天光喂猛兽的肉就需要九百多斤。

  那位老人还跪在原地不动,苍蝇们因为失去了食物,焦急地飞舞起来。几位穿着严密的工作服,戴着特大口罩和墨镜的人背着“青蛙牌”喷雾器钻进虎笼喷洒灭蝇药。有一位工作人员把老人架起来。他突然哭味起来,像个大发脾气的小男孩一样在地上胡乱打滚,滚得全身上下都是虎血、虎屎、虎尿。刘某只得下令把他抬出来。

  记者从刘某那里得知,这位跪在虎尸旁的老人是猛兽馆的管理员,在猛兽馆工作了二十多年,本名早已被大家忘记,因为他经常站在猴山下摹仿猴子们的动作和声音(学得维妙维肖),所以年轻人给他起了个外号:“老猴子,’

  至于“老猴子”的政治面貌、个人历史,刘某也说不清萦,只知莫A文集十三步道他原先有一个很不错的儿子,后来被汽车压死了。

  三、“老猴子”何许人也?

  记者被“老猴子”爱虎如子的精神所感动,很想对他进行专题采访,但不幸他已神经错乱。年轻人把他从虎笼里拖出来后,他就大喊大叫,说自己就是东北虎,被剥皮剁尾仅仅是酷刑的开始,紧接着的酷刑是从肉里往外剔骨头,因为骨头是像黄金一样贵重的药材,对风湿病、腰疼腿疼关节疼具有神奇的疗效。边说着他就趴在地上学虎的跑、跳、摇头摆尾,嘴里还发出嘶哑的啸叫。他的叫声引逗得那两只狮虎(元元和方方)也啸叫起来。这是两只既像虎又像狮的巨大猛兽,它们在笼子里疯狂地蹿跳着。它们的脑袋碰撞得钢铁的笼子喀啦啦发出巨响,使旁观者胆战心惊。有两个公安人员拔出手枪摄在手里;没拔出手枪的公安人员也把手按在枪套上,随时准备拔出手枪。老人在脚虎的笼外踞伏着说:“元元,方方,我的孩子……你们要复仇啊……”狮虎把头顶在笼子的铁网络上,凄凉地咆哮着。它们的眼睛里,好像流出了悲愤交加的、绿色的泪水。

  “‘老猴子’,胡闹什么!”我们听到人民公园的党支部书记在喊叫,“出什么洋相?回去!”

  他从地上爬起来,腰询楼得很厉害,双眼神秘地闪烁着,好像鬼火一样。

  记者举起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他忽地立住脚,昂起了头,闪烁不定的目光变得执着而明亮,的确焕发出迷人的光辉—这样的光辉应该属于热恋中的年轻人。他的嘴一咧一咧的,闹不清他是准备哭还是准备笑。黑漆一样的脸上也渐渐泅出青春的嫣红来。记者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好机子一……好机子……好一架漂亮的机子一架好漂亮的机子!”

  他突然像猛虎捕食一样扑上来—那般衰弱拘楼的身体竟能爆发出如此的敏捷—记者未及按快门,照相机就被他抓到手里。他拿着机子飞一样地逃窜着。他跳过树丛,翻过假山,一边跑一边欢笑着。他的动作他的声音的确都像极了一只发了疯的老猴子。记者、公安人员、公园里的工作人员一起围追堵截,才把他抓住,从他手里夺出相机

  刘某下令让人把他抬到一间空房子里关起来。记者胆战心惊地听到他拍打包了马口铁的门板发出的呕眶的响声,还听到他吼叫:

  “还我的机子!还我的武器!我再也不拍你们的风流景啦!不,我要揭露你们……”

  据公园里的工作人员反映,这位猛兽管理员有玩相机的瘾。他有一架破旧的傻瓜相机,后来被猴山上猴子抢去摔坏了。

  记者带着满腹疑问找公园领导人了解这位管理员的情况。支部书记刘某三年前刚由市郊一个乡里调来。他说三年来这位管理员像个哑巴一样埋头苦干,而且成绩卓着。他成功地进行了狮虎的杂交,搞出了元元和方方这两个被全市人民喜爱的宝贝。刘某说狮虎杂交成功在中国还是第一次,在世界上也很少(非洲一个国家级的动物园与某大学生物系联合进行过杂交试验,但只生了一只小狮虎,而且三天就死亡了)。他的工作为人民公园带来了声誉也带来了经济效益(看狮虎的人络绎不绝)。刘某义正严辞地谴责谋虎剥皮者。他说歹徒不仅仅是害了一只猛虎,还害得一个优秀人物神志失常;如果说猛虎还有价格,可以花钱买到,一个优秀人物则是无价之宝,花多少钱也买不到。

  记者到公园人事科调阅猛兽管理员的档案。管档案的女科员把“老猴子”的档案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柜子里揪出来。令人吃惊的是,档案袋L的姓名格里,竟然只写着“猛兽管理员”五个字,好像这就是他的姓名。更令人吃惊的是:猛兽管理员的档案袋里装着几张发黄的破报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记者就此向女干事发出疑问,她扬了扬拔成一条线的眉毛,神色不悦地说:“我是刚调来的。”

  再问下去,她就用小剪子磨指甲的吱吱声来回答啦。四、虎骨哪里去啦?记者在采访过程中,不幸纠缠在虎骨问题上。据一位工作人员反连续几天来,办公室里电话不绝,除了有关心罪犯是否被抓获的热心人打来的电话,其余的电话全部与虎骨有关。

  记者就此采访党支部书记刘某,每次去每次扑空,问及刘某的下落被问者要么摇头,要么说不知道。

  为了证实传闻的真实性,记者说服了一位掌管冷库钥匙的保管员,让他打开冷库。记者掀起盖虎尸的白布,发现担架上只剩下一堆破破烂烂的虎肉,虎骨是一根也没有了。记者向保管员打听虎骨的下落,保管员说不知道,并且说冷库共有多少把钥匙他也搞不清楚。他还说:您何必多管闲事呢?你相信我们公园的领导不会贪污虎骨。他们会把虎骨送到该送的地方。

  记者问:“送到中药店里?”

  他不高兴地说:“你耍弄我傻大头?”

  记者问:“这只虎是被剧毒农药毒死的,虎骨里肯定有毒,他们不怕犷

  “早化验了,不是剧毒农药,是一种麻醉药。”

  “他们不怕被麻醉?’

  “您好锣嗦!”

  记者查阅辞典,那上边写着:虎骨,中药名,虎的骨骼。性微温,味辛,功能祛风湿,强壮筋骨。主治筋骨屈伸不力,游走疼痛,足膝痰弱等症。本品含磷酸钙、蛋白质等成分。

  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嘛,虎骨。

  不,它非常了不起。

  五、他为什么自杀?

  据看守过猛兽管理员的小王反映:“‘老猴子’神志不清的时候,经常大呼:‘哎哟!痛死我啦!他们剔我的骨头啦!他们剔我的骨头啦!元元,方方,别忘了给我报仇哇!’我那时还故意逗他:‘老猴子’,谁剔你的骨头?’他紧紧地缩成一团,好像真被剔了骨头一样,‘他们,他们,他们拿着杀牛的刀子来啦……’他死命地往床底下钻,拽都拽不出来。我说:‘得了,老猴子,你别瞎咋呼啦,人家要的是虎骨、虎骨能治病,要你这几根猴骨千什么?难道猴骨也能治病?’他说:‘他们杀死三只猴子,把猴骨混进虎骨里送礼,他们还喝猴脑。

  ‘他们是谁?’‘他们……他们……’后来医生给他打了针,他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浑身抽搐,好像真的有人在剔他的骨头……’

  记者还采访另一位看护‘老猴子’的工作人员,他说:“前天请假,‘老猴子’的神志恢复了正常。他说:‘我已经好啦,告诉领导,放我出去工作吧’。领导同意了,他就出来了。可谁知这老家伙会寻短见呢?晦,这个‘老猴子’!”

  记者赶到出事现场时,‘老猴子’的尸体已被解下来。他蜷缩在一张帆布担架上。”小得令人心酸。他是用裤腰带吊死在虎笼子的铁析杆卜的。

  猛兽馆里的工作人员都神色黯然。猛兽馆里的猛兽们在啤叫。元元和方方站在笼子里,眼望着这边,它们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好像遥远的雷声在滚动。

  记者终于见到了党支部书记刘某,他的指头缝里夹着香烟,看到我进去,他什么也没说,把一张纸条推给我。

  纸条上写着两行曲里拐弯的大字:我的尸体给元元和方方吃!!!

  “是遗书吗?”

  他点点头

  “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我们也不敢做主。”他又换了一支烟点燃,用一种听起来很像嘲讽的口吻说,“精神确实可嘉。”

  记者还亲自观看了“老猴子”生前居住的小屋。这是一栋立在猛兽馆旁边的白色小房,房子里摆着工具和饲料。一张小床,一个盛过肥皂的旧木箱。木箱里有半箱子纸灰,一个尚未烧尽的相册缎子封面理在纸灰里

  他就这样死了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生活在这座美丽的小城里,我们经常于深夜服听到猛兽们的吼叫,但我们却不知道他的辛劳。我们经常挽着女友的脐膊、或者搂着爱人的肩头、或者与妻子儿女一起,留连在猛兽馆,我们观看猛虎的英姿,我们欣赏雄狮的风度,我们端详狮虎的异f,找们嘲笑恶狠的阴险(它们躲在黑暗的洞里很少露面),我们惊叫。”

  豹子的墉倦……可是我们不知道有一位连姓名都迷失了的老人。

  本文应该结束了,但事情没有结束:

  虎皮和剥虎皮的罪犯你在哪里?

  虎骨(也许真的混进三架猴骨)你在哪里?

  “老猴子”,你叫什么名字?五

  物理教师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整容师放下碗,把大汗衫披在裸着的肩膀上。她端坐着不动。听着那失败的呼吸声渐渐靠近了自己的耳朵。

  她没有回头,冷庵庵地说:

  “怎么样?为什么不在她床上过夜?”

  他在她背后,坦率地说:

  “她……她骂了我一”

  “骂你什么?“

  “驾我……”

  “骂什么?-整容师挖苦道,“骂你流氓?无核?调戏寡妇?对不起朋友?”

  “她骂我,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

  整容师猛地转一个身,双腿分在椅子两边,下巴搁在椅子靠背上,牙齿闪烁着,小胡子绿油油地,她用嘲弄抚逗的口吻说:”可是你碗里的也没吃到。你不过仅仅舔了舔碗边。”

  他回头望望洞开的门,听到她轻蔑地说:

  “难道中学物理教师都阳疾吗?”

  他关住了房门,想了想,又拉开房门,a手摄脚地走到院子里,几乎没有声响地关上了大门,又摄手班脚回来,几乎没有声响地关上了房门。

  “你很像个行家里手!”

  “不,不是,我是个新手……“

  他逼近啦。他扑到了我面前,把我和椅子一起搂住了。这个男人拼出了全身的力气,椅子的靠背挤痛了我的肉。我的心不痛也不痒,有感觉的只是我的肉。如果他此刻回来敲门怎么办?没有答案,随他的便。

  他把我从椅子上册下来,用他的瘦骨头把我抱起。身体悬空多么迷糊。他把我抱进厨房。随他的便。把我放在他那张摇摇欲坠的床上。随他的便。她在纸板那边弄出响动。随她的便。他跑出去拉灭外间的灯。随便。

  床的响声如此大,随便。他低低地哭着,随便。如果他敲门敲不开,要报复,去了隔壁……整容师摇着头,把这些念头甩出去。一切随便。

  叙述者说:这是一次痛苦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的偷情,对方富贵来说是这样,对整容师来说也是这样。当高亢凄厉的号角响彻骨翻之后,他们几乎同时昏倒在床上。昏倒后他们交又着胳膊,死死地接抱着,两顺心脏挤在一起,错综复杂地跳动着,好像两个因为萌角头顶发痒互相碰撞的牛犊子。

  他们就这样找抱着做梦。他们的梦与一般的梦比较起来有很大的差异:如果一般的梦是一般技术拍摄出来的黑白照片,他们的梦就是用特殊技术拍摄出来的全息照片。

  我们看到叙述者躲在笼子阴暗的角落里,魔探着物理教师和整容师的全息梦境,并听着他把他看到的杂乱无章地转述给我们。在他的语言的蚀流里—在他的嘴巴和我们的耳朵之间,经常插进一个老女人的身影。她满头肮脏白发,身上沾满屎尿,虱子团团簇簇,在她身上滚动。她是多重叙述的总枢纽,所有的声音、气味、颜色、动作,都是她盒子里的私产,她是一部大型电影的总导演,一个庞大乐队的总指挥,一位统率三军的总司令。

  整容师之梦:

  她站在人民银行高高的拒台外边〔柜台与房间的顶橱之间拉着用铅笔杆那样粗的钢条编织成的钢丝网),脑袋的重量几乎全部消失。她畏畏缩缩地偷看着关在钢笼里的两位银行职员。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巴口含盔忍巴颐,巴田巴

  宛若一个灌满了氢气的气球,脖子则变成了牵拉气球的细绳。气球要一升,身体要下降,导致的后果是脖子被愈拉愈长一个男职员穿着一件雪自的衬衫。脖子上扎着一条玫瑰色的领带,领带卜卡着一支金黄色的别针一个女职员穿着黑色的绸衬衫,脖子上几扎根领带,领带L卡着一支金黄色的别针。忍受着脖子被强行拔细的痛苦,她靠在了钢丝网下端的一个方形的小窗户上。钢丝里的男女青年对望一下,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她感到全身冰冷,那男女职员的笑容使他们的身体卜放出猛兽馆里猛兽的气味、这时她感到那氢气球接连不断地撞击天花板,并发出唠叨,澎唠的空空洞洞的巨响。她的手死死地摄住手提包的带子,感觉到汗水沿着金色细毛浑伴下流。汇聚在鞋子里这时她听到笼子里的人在对话:什么气味—是女人的气味—是腐烂尸首的气味—是花的异香!—是死尸的臭气—她使劲地缩着身子,牛怕看到那两位职员的脸。一只牛着绿毛、手指弯曲、指甲破碎的大手伸出来,大声说:“拿来!”她顺从地拉开手提包的拉链,摸出一个装过雪花膏的白色小瓷瓶,放在那只大手里、她看到那只大手押碎瓷瓶,从破碎的瓷片吸拣出那毛颗金牙。金牙的光产四处飘舞,好像一群金色的蝴蝶在房间里飞翔,这时她感到脊背卜硬邦邦的一阵冰凉,问头看时,那位女职员戴上一副大得出奇的眼镜,双手端着一个乌黑的大手枪,枪筒弯弯曲曲戳在自己的肚子卜女职员说:“老实坦自,金牙是哪里来的?!”她感到枪管积极地钻进了自己的子宫,翘着准星的枪口像公鸡的脑袋,在里边歪来斜去,并啄食着什么她惶恐不安地扭着屁股,忍受着枪口在子宫内制造出来的如煎如熬的骚乱,她说:“是我舅舅留给我的……”女职员把枪[11猛烈地拧着,并月_咬牙切街地骂:“撒谎!你这个从死尸嘴里拔牙的女妖精!”她像忍受着粗暴的强xx一样忍受着女职员的扭动,委屈的泪水哗哗地流出来他挺着大肚子从天花板,降落下来整容师像遇到救命恩人一样对他伸出手他拍拍女职员的肩膀女职员立即躬身退到一侧,那弯弯曲曲的枪管也随即萎缩着退回,跌在地上,是一条死蛇,蛇的只冰冷的眼睛阴险地大睁着一,他张开大嘴、是一条死蛇,蛇的一只冰冷的眼睛阴险地大睁着。他张开大嘴,指着缺牙的豁子说:“这是我的牙,是我送给她的,她是我的外甥女”女职员诺诺而退他脱掉了上衣,指着肚子中间一条从双乳之间开始到阴处结束的拉链,说:“拿袋子来装吧!”然后,他拉开拉链,闪着幽幽蓝光的银灰色脂肪和肚肠像一堆堆搅和在一起的鳗鱼,蠕动着、鸣叫着,一古嘟一占嘟地涌出来。她被那股子难闻的、热乎乎的腥气熏得直想呕吐它们往外涌着、涌着,把他的身体盖住了。她陷在脂肪和肚肠的层层纠缠和包围之中,到处是翁腻,到处是尖的钻动,她感到身体上的每一个窍门都受到被侮辱的威胁或正在忍受着侮辱。她爬着,哭着,手极端厌恶的但也必须抓,皮肤极度厌恶的也无法躲避。但最使她恐怖的是它们的见孔就钻。她无法容忍它们的入侵,于是。她紧紧地闭住嘴巴,用一只手捂住下体的孔洞,另一手的拇指紧紧地堵住肛门。

  物理教师之梦:

  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背上,然后重重地往下施加压力。一低头看到的是整容师配红的双颧,裂开的嘴巴,还有肿胀的嘴唇。他的身体僵硬起来,整容师眼睛里流露出不满和嘲讽。这时,他听到空中的笑声。那只手捏着他的脊背上的皮肤,轻轻地把他提起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如一片鸡毛,并且,紧接着体验到凌云飞行的乐趣。耳边沙沙地响着风吹动松针的响声,还有,悠远的钟声。他看到身体的下面是无数蘑菇状的巨大云朵,万道霞光照耀着它们,使它们变成了鲜艳的秋天的俄罗斯森林。在两片黑云的夹峙下,太阳像一只金黄的眼睛,照耀着我梦中思念过千万退的、美丽又富饶、凝重又苍凉的俄罗斯大地。你激动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她站在一群Rx房如罐的花奶牛群里对你招手。她生着那样温柔的眼睛,天蓝色的眼睛;她生着那样光滑的头发,亚麻色的头发;她生着那样丰硕的Rx房,俄罗斯Rx房……红色的“康拜因”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收割黑麦,高音喇叭里交叉播放着震耳欲聋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东方红》。你看到她,好像看到生离死别又邂逅相逢的情人。晚霞像一抹鲜红的眉毛,她的眉毛像鲜红的晚霞。她张开双臂,像展开翅膀的白鸽,向我飞来。她的白裙鼓满了风,她的秀发在飘动,她扑到了我怀里。她流着眼泪说:‘4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你还是孤身一人!”“是的,你呢?结婚了吗?”‘没……没有……”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没有……”他的心像被针尖扎着,一阵阵优伤像滔滔不绝的浪潮涌_L来。她哭着说:“二于年来,我写给你五千多封信,可你连一封信也不回。我每天都到山上去望你,可只能看到一团团烟雾、一片片火光,有时候我梦到你死啦,就从梦中哭醒,泪水把枕头打湿了,我的心也剧痛,一”物理教师把俄罗斯情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你们穿着结婚的礼服向教堂走去,教堂门口站着两个手持红缨枪、腰扎红皮带、留着短发的女人:左边那位是屠小英,右边那位是整容师。

  整容师之梦:

  我在街上行走,起初好像穿着裙子,后来又好像穿着工作服。我提着一只黑色塑料口袋在街上行走。袋子沉甸甸的滑溜溜的我的手指又酸又麻。好像是谁让我把这袋子“下脚料”送到市政府去。我看到了那栋豆绿色的小楼,楼顶上竖着几十根电线杆子,杆子上缠绕牵拉着蛛网般的、闪亮的天线。天线的中央高挺出一根旗杆,旗杆上高挑着一面大红旗。市政府的大铁门两侧站着俩身穿绿色制服的男人,他们都剃着同样的光头,都戴着眼镜,腰里扎着红皮带,手里都接着红缨枪,胳膊上都缠着红袖标……他俩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了他们的来历,趁他们没注意,我想低头从大门口滑进去。但两杆红缨枪几乎同时戳到了我的胸脯上。左边的红缨枪尖挑着我右边的Rx房,右边的红缨枪尖挑着我左边的Rx房,两杆红缨枪交叉着。我胆怯地退回来,低头看到两只Rx房都被欲穿,露出丝瓜执子一样的结构,一滴血也不流,流出来的都是乳汁。我提着沉甸甸的口袋在市府街上徘徊着。看到一群群身穿红呢子工作服、黑色尼龙紧身裤的美丽女青年抬出一张张蒙着白台布的餐桌,搬出一把把电镀靠背的折叠椅,摆在大街上,摆在市政府前的大广场上。穿着白衣的男人端着一盘盘香气扑鼻的鸡、鸭、鱼、肉,穿梭般行走。一眼望不到边的餐桌,震耳欲聋的碰杯声,人们都在拼命地吃、喝,成群的人弯着腰呕吐,一边呕吐一边往嘴里填食物。我混在一群衣衫破烂的人群里,与他们一起贪馋地望着美味佳肴。耍龙灯的也来了,跑早船的也来了,扭秧歌的也来了,耍猴子变戏法的也来啦。一个小女孩被拴着小辫吊在一棵松树上几,有人在推她的腿,使她悠荡起来,悠得很高很高……有人高喊:“饺子来啦!饺子来啦!用老虎肉包的饺子来啦!老虎肉饺子!”一盘盘包成小老虎形状的饺子冒着红色的蒸气落在餐桌上。那些人挤成了一团

  ……有人高喊:“狮虎来啦!元元和方方来啦!”我看到从人民公园那边。飞奔来了两只毛色斑斓、眼放凶光的猛兽—一只狮头虎身—一只虎头狮身—它们咆哮着,跑起来身子一蹿一蹿,速度不比马快。大吃大喝的人们愣了三秒种,便突然炸了营。有的往餐桌下钻,全不顾桌卜淋漓的菜汤和地上肮脏的呕吐物。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后退,有的原地打哆嗦。狮虎出笼啦!狮虎出笼啦!街上的人都在吼叫。满城的人都在乱蹦乱蹿,有的跳下河,有的爬上树。小轿车像被猫撵着耗子一样见洞就钻。有两辆小轿车撞在一起,慢慢地肚皮贴着肚皮立起来,又慢慢地肚皮朝天跌在地上,八个汽车轮子朝天空转着,汽车肚皮里冒出了黑色的油烟,然后蹿出了焦黄的火苗。有一辆大卡车撞倒了一座二层楼。我被人群裹挟着逃跑,我并不十分害怕,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脚虎对我无恶意。转眼之间,大街上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遏地流淌的酒浆与漂着拳头大彩色油花子的莱汤。狮虎大踏步走过来,它们的尾巴拖在街上的脏物里,湿m跳的,a糊糊的,真恶心人。它们围着我转圈,我也转圈,我怕看不到它们的眼睛。但我悟到我转圈等于不转圈—总有一只狮虎威胁着我的背后。我退到一个墙角上,使劲往后靠,墙壁哗啦啦倒塌了。狮虎又围着我转圈。我眼前发了黑,冷气从背后袭来,是猛兽馆里的熟悉气味w在冷气里向我袭来。完了,它扑上来了。它们就要把我撕开,一口口吃掉,连骨头都嚼烂咽下去·………个熟悉的声音在天上喊:“放下你手中的袋子!”

  物理教师之梦:

  我起初在河边的白杨树林里行走着,绕过一株树,又绕过一株树,再绕过一株树……有的树生着雪白的皮肤,有的树生着金黄色的细毛……它们都生着一对Rx房…不是我对着它们走去,而是它们对着我迎面扑来……我匆匆忙忙地躲避着它们……~我看到了美丽的、蓝色的河水。河边立着那个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清洁女工,她端着一簸箕避孕用具,对我说、又好像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简直不成体统!”“是不成体统!”我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回答她。在我背后两棵树在冷笑,我感到万分羞愧。河里有好多小船,船上都立着光头赤脚的渔夫,渔夫手里都提着黑绳结成的大网。他们把网撒下去,又把网拖上船,网里都是面色灰白的中学生。有的戴着眼镜,有的没戴眼镜。头发都贴在头皮上。我对着渔夫大喊:“放开我的学生!不许捕捞学生!”渔夫们好像全是聋子,对我的喊叫连半点反应都没有。我的学生们在网里团着身子,有的头朝下,有的头朝上。有的头朝南,有的头朝北……他们的头都朝着立体几何学所揭示的所有方向和所有的方向可能性。他们都圆睁着鱼一样的灰白眼睛,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看着我……后来,河水干涸了,河底的淤泥被太阳晒干了,裂着极不规则的花纹。全市人民都在河底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寻找什么。他们寻找什么呢?原来他们在找鱼。有一条剪刀状的鱼尾冲着天空也冲着我的脸摆动着。鱼的身体干结在淤泥里。我跪下,用手指抠着鱼尾周围的泥土。泥土很硬,把我的指甲都磨秃了。我找了一根枯树枝,用牙齿咬出一个尖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抠着。鱼身渐渐显露出来。底下的泥土也渐渐湿润起来,渐渐变成了黑色的泥巴,泥巴里哄嚼地冒着钻稠的气泡,有一股腥味,一些金黄的小泥鳅狡猾地钻跑了……我扔掉树枝,用手挖起泥巴来,我迟早会挖出这条鱼,也许它是一条红鲤鱼。

  整容师之梦:

  屠小英甜言蜜语,把我哄编到第八中学校办兔肉雄头厂里去。偌大的车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的声音激起轰轰隆隆的声音巨浪。地上十几个管子里,有节奏地往外喷涂着滚烫的蒸气。她用近乎狠褒的口吻说:“我们为什么不剥光了衣服呢?我跟他在一起从来都脱光衣服。”她只能算个见习生,步。你没有说什么,场脱衣竞赛,你很响亮地笑了。你心里暗想:要论剥光衣服,她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光着身子在太阳底下散一弯腰就把裤子褪到了脚下。你跟她在进行着一结果是胜负难分。也就是说:当你一丝不挂地站在车间里时,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你的对面。你惊讶地发现她的丰美异常,具有难以抵抗的诱惑力—不但男人受诱惑,女人也受诱惑—你禁不住想仲出手去抚摸她的肉体—就像见到艳丽的花朵禁不住想把鼻子凑「去嗅嗅气味一样。但是你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用深呼吸和大口ON睡液克制欲望。你冷冷地说,并且举着一根手指,像举着手枪,瞄准她的胸膛,用冰冷的语言宣判她肉体的死刑:“你皮肤的颜色太难看啦,自得像猪肠子!你的Rx房太大啦,像两个水罐子!”她的脸顿时涨红啦〔,她红着脸说:“这是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我多么想像你一样遍身生毛,像个猴子,嘴上生胡须,像个男人!”她的话里渗透出来的讥讽使你不悦,正想挑选些更加刻毒的语言对她的身体进行攻击时,她却息事宁人地揽住你的胳膊。她说:“我们不要争论啦,女人是无法对女人进行公正评价的,一个女人的身体好不好,只有男人知道。”你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快感。并且意味深长的重复道:“说得对,是只有男人知道!”她拉着你参观车间里的设备,从第一道工序介绍到最后一道工序。后来,又站在了第一道公序的机器旁。她站在操纵台上,笑眯眯地指着一块与方形小窗口下沿连结在一起悬在空中、犹如跳水平台一样的木板。木板上沽着兔子的毛。她手里提着一柄圆圆的橡皮锤子,脸上的笑那么真诚,那么迷人。她说:“你愿意把脸贴到木板上吗?你必须把脸贴到木板上!你没有理由不把脸贴到木板上!”你把脸贴到木板上,双眼竖起来,看着她的笑脸。她问:“你听到了什么?”你听到了爱情的音乐。她说:“如果听到爱情的音乐,就请你闭上眼睛。“你闭上了眼睛。她说:“我现在开始报数,当我报到十三的时候,你就会甜蜜地睡去!”你在轰轰烈烈的音乐声中,听着她清楚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这时候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你看到那十二个己经报出的数字,像十二个清晰的脚印,印在金黄的沙地上,“十三!“这个数字是吼出来的,随着这一声吼,你感到耳边扇来一阵风,随即,你的太阳穴受到了一下沉重的打击。你知道自己被打昏了,但头脑是清楚的,被打昏的是指挥运动和言语的能力。你看到自己的身体歪倒在地,脑袋从木板L揭离,你听到皮锤击中太阳穴时嘴巴里喷出的、像兔子交配时发出的潮湿的、痛苦的叫声。叫声像弯弯扭扭的蛇在车间lw,缭绕着。她提着皮锤,弯下腰来,把脸贴到你的左胸上,谛听你心脏的跳动声。如果你的心脏还在跳动,她就会继续用皮锤敲打你的太阳穴,你无声地冷笑,感觉到她贴在你左胸上的耳朵,感觉到她的侧歪在你肚子上的沉甸甸的Rx房。你的心脏骄傲地在右边跳动。她站起来,扔掉皮锤。懊丧地说:“连兔子都不如!”她拖着你的两只脚往车间深处走……她用开水除掉你身L的所有的毛发……她取出你的心脏……她把你的头卸下来扔到一个筐里,筐里有几十只兔子头……她把你煮熟了,切碎了,和兔肉搅拌在一起,装进罐头瓶子里·,……你从筐里看着她……你在数百只透明的瓶子里望着她……

  物理教师之梦:

  他坐在那棵生着金色细毛状昔醉的白杨树下,凄凄艾艾地向你转述一个梦—他的脸跟你的脸完全一样,他穿着跟你一样的绿衣服,说话的腔调都跟你完全一样—你疑惑地想:他是我还是我是他—他兑:“伙计,你已经把我的脸糟踏得不像样子!你趁着我不在家,给我戴上了绿帽子—!什么‘朋友妻不可欺’!男女之间的事原来就是胡闹,还是让你听听我的梦,俗话说,‘梦里有黄金’—我刚才躺在草地上睡着了,一个生着亚麻色头发、挺着漂亮的大Rx房、身上焕发着新鲜牛奶气味的女人对我说:‘有一个古老的美丽传说,说人只要看到麻雀单步行走‘—麻雀总是双腿并拢往前跳,跳呀跳呀它不会像小鸡那样左脚迈出。右脚落地,左脚再迈出,右脚再落地,小鸡走路跟人走路一样,麻雀只会跳呀跳—她说人只要看到麻雀像小鸡一样往前走,就会有好运气降临,它走一步你交财运,走两步你交官运,走三步你交桃花运,走四步你身体健康,走五步你精神愉快,走六步你工作顺利,走七步你智慧倍增,走八步你妻子忠诚,走九步你名满天下,走十步你容貌变美,走十一步你妻子美丽,走十二步你的妻子和情人和睦相处,亲如姐妹。但是决不能看到第十三步,如果看到它走了第十三步,前边的所有好运气都将变成加倍的坏运气降临到你的头上!’说完这话她就走了。加

  他用手指抠着泥土,抠出了一条小娜鱼,小纫鱼半死不活地摆动着尾巴,垂死挣扎地翁动着腮盖。

  “你看到麻雀单步行走了吗钾你问他

  他的眼泡里汪着泪,呜咽着说:“看到卜二她刚走,就有一尸麻雀落在了我面前。”

  “它走了多少步?”

  “十三步……”

  “就走了十三步?”

  “就走了十三步,然后它一耸翅膀,飞到树上去啦!”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仰起脸来,看着杨树干上伸出来的一根胳膊粗的横枝,说:“我想还是上吊的好……我半辈子没交过一点好运气,我再也受不了坏运气的折磨了。与其让坏运气折磨死,不如我自己吊死。听说人民公园那位猛兽管理员就是因为看到麻雀行走十三步才自缆身亡的。”

  你看着他的脸,就像看着自己的脸。

  “伙计,咱们认识了一场,求你一件事。在我临死前。”

  你看到两片乌云把太阳挤成一条细缝,金光灿烂。照耀着庄严的大树和肃穆的河流。他说:“请你把我的衣服带回去,天国里拒绝穿制服的人进去。”

  他脱光了衣服,从地上捡起一段旧麻绳,挽了一个套,挂在树枝上。然后,身休猛地往上一蹿,头颅就钻进了绳套,身休也悬了空。麻绳子勒进他的脖子,颈骨破碎了,舌头吐出来,眼睛瞪出来了,双臂顺从地沿着大腿外侧下垂,十分舒展。

  整容师和物理教师同梦:

  这个梦令我十分气恼!他从横杆上蹦下来,盘腿坐在铁笼的底板上,用两掌外侧把失落的彩色粉笔末儿刮拢起来,堆成一个尖尖的小坟包。他珍惜地用沾了唾沫的指尖粘来粉末放进口里曝着,好像品顺粘有蜂蜜的指头一样。他说:“她梦到他也梦到张赤球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大发了利市。赚了成千上万的钞票,随即采购了大批优美的食品,有生肉,有烧鸡,有海参……他和她在梦中顺着舌头,口水流到了腮帮子上。财大气粗的张赤球就从腰里抽出了一支教鞭,像威胁中学生一样,把教鞭高高地举在头上:你们干的好事!他和她在严肃的教鞭下额抖。她梦到自己说他梦到她说:你是屠小英的丈夫呀!她知道自己在混淆黑白,他知道她在混淆黑白。他和她紧接着看到高举教鞭的发财也,黑了心的人冷笑着向邻家走去,他和她知道他要用金钱敲开她禁闭的门户,然后开着报复的快车长驱直人。那两扇用棺材板子改造成的破门上有儿童用彩色粉笔涂抹上的神秘的符号。她和他同时跳起来,她和他都知道每个人都在忌妒,心里都酸溜溜的如同老陈的醋。还有,他和她他蹲在一扇黑板下吃着五颜六色的粉笔末儿究竟是谁在吃粉笔的头儿呢?

  叙述者抓了两把粉笔面儿掩进嘴去,粉烟儿横飞,他说物理教师和整容师紧紧搂抱在一起,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全息梦境里不能自拔,说他和她的梦开始互相渗透,好像一场交欢,不但使两个肉体而且使两个灵魂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他和她共同听到用纸壳板隔开的厨房的另一半里,有容容率拿的声音。他们感觉到蜡美人从沉酒日久的床铺上爬起来—这几乎又是一次伟大的死而复生的奇迹—他们都看到奇迹放出熠熠光辉,都想应该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去分析奇迹的原因,庆贺奇迹的产生,但肉体与他们的精神再一次如此强烈的背道而驰—他们愈是想起床,身体贴得越紧,恨不得把对方塞进自己体内或是钻到对方体内。

  在叙述者的语言浊流里,我们看到蜡美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起初还需要扶着墙壁行走,很快就不需要扶着墙壁行走。她的走态稚拙可爱,一片天真。我们观看着她的行走,就像观看我们的独生子女在我们眼前蹄姗学步一样。我们的心宽大而欣慰,我们的精神放出善的浓郁气息,我们心中充满爱,我们的心里一片温暖的阳光。六

  市日报那位穿着石磨蓝叫花子服、戴着四方形大眼镜的年轻记者在“美丽世界”守门员的陪同下,钻进了整容师的家门。这是深秋的

  一个夜晚,城市里的所有树叶都在秋气中瑟瑟发抖

  如前所述,这是一对领导道德新潮流的恋爱者,有现代万无一失

  的避孕技术做着安全保险,他们肆无忌惮地做爱。记者是一位候补青年作家,如前所述,守门员是原第八中学业余女子排球队的主攻手,外号‘二郎神”。

  她说:‘,李师傅在家吗?”

  整容师披着一条棉毯子坐在一把嘎嘎吱吱的椅子上,目光呆滞着看着闯进门来的两个年轻人。蜡美人弓着腰,嘴里低声咕依着什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女青年把小伙子拉进来,说:”李师傅,这位是市日报的记者—专写死亡与爱情的—他去过我们‘美丽世界’—我是守门的小吴呀,李师傅,咱们在一个单位_「作—我是第八中学毕业的,张赤球老师给我上过物理课,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学不好对不起老师的辛勤培育—咱们天天见面,李师傅—张老师悬梁自杀,我真难过,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都在我脑袋里演电影—我知道您很难过,我也难过—他叫小花,很像个姑娘的名字对不?因我太男性,所以他就叫小花啦。从前我姥姥家有一匹小母狗名字就叫小花,好可爱啊,一见男孩就摇摆尾巴它是个哑巴狗从来不叫,它有个癖好:把男孩子的鞋子袜子叼到窝里守着,它趴在男孩子的鞋子袜子后边,眼泪注汪地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那位叫小花的记者把“二郎神,’拽到一边,弯腰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

  “李师傅,我是市日报的记者。”他掏出一个蓝色小塑料簿子在自己面前晃了晃,“不久前,我们报纸报道了第八中学中年物理教师方富贵累死在讲台上的事迹,并掀起了一个营救中年中学教师的运动。据说市政府正计划拨款建造教师住房,提高教师工资,挽救在高考的生死场e挣扎着的教师和学生的性命—波未平,一波又起—张赤球老师吊死在教室里的消息传出之后,社会震动,我们新闻界更是百感交集,忧虑万分,报社领导准备大造舆论,掀起第二个营救运动高xdx潮,为此,我特来采访—我知道您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沉重—为那些即将死还没有死的中学教师们,请您强忍悲痛,接受我的采访”

  他打开录音机,按下红键,录音机的工作指示灯放出红光,磁带刷刷地转动。整容师端坐不动,脸色惨白。他关掉录音机,在采访本卜急速地写着:“··二记者看到,自溢身亡的张赤球老师的妻子披着一条破毯子在椅子上发抖,她的眼睛里滔滔不绝地流着泪水……死者的老岳母因为过度悲坳而神经错乱……她询楼着身子,像被人打怕了的小狗一样贴着墙边行走,嘴里不停地嘟浓看:‘赤球啊赤球一你是生生给累死啦……你是活活给瘦死啦……狗娘养的校领导………一年到头不让你喘气……’……记者还看到,这个三代同堂的五口之家,只住着一间半房,老人住着厨房的一半,两个儿子则睡在墙洞单

  他关了录音机,与“二郎神”交换了一个眼神。“二郎神”拍着屁股说:

  “市里那些大肚子光会耍嘴皮子,说的比唱的还要动听—反正他们都住着小洋楼,吃着香的,喝着辣的,连拉屎都有人给擦屁股。”

  整容师披着毯子端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尊沉默的泥菩萨。

  记者问:“李师傅,您能从一个中学教师遗姗的角度,谈谈对片面追求升学率的看法吗?”

  整容师好像一尊石像。记者在采访本上疾书着:“……谈到片面追求升学率的问题,这位在殡仪馆工作了几十年的市一级劳模气愤地说:‘我丈夫就死在这上头。这几年他一直送毕业班,而毕业班每月只有一个星期天,号称‘大休’,校领导强令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去学校坐班,连国家规定的寒署假也被剥夺得几乎干干净净。最近,学生也死,老师也死,我看非到了几百名教师和学生集体自杀,那些老爷们才能真正深人到基层学校。看看他们把教育办成了什么鬼样子!’……记者对死者家属的愤极之言并不能完全赞同,但她反映的问题确实令人吃惊。据悉,本市高中一年级即开始分成‘文科’和‘理科’,学‘文科’,的根本不学高中物理、化学;学理科的根本不学地理、历史。也就是说:不学一切与高考无关的东西。记者曾与有关学校的领导探讨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提前分科、不准片面追求升学率,社会舆论也接连不断地掀起批评浪潮,可为什么不起作用呢?校领导为难地说:片面追求升学率的危害,我们并不是不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市里把高考升学率作为衡量学校工作好坏的惟一标准,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想减轻教师和学生的负担,可是不敢……”

  记者问:‘,李师傅。请您谈谈您对张老师自绮身亡这件事的想法—固然这样问法等于往您流血的伤口上涂碘酒。”

  整容师披着毯子,一动不动,连眼珠也不转,好像一尊木雕。

  记者的笔在采访本上疾书:“……死者的遗婿愤愤地说,‘我准备到市政府广场上去自焚!让那些被酒精灌糊涂了的官老爷们清醒清醒,哪怕他们能清醒一分钟也好!’……”

  记者站起来,合上采访本,装好录音机,说:

  “李师傅,谢谢您的配合,我们会把采访录的小样提前给您看,您同意后我们就见报。”

  他很想与整容师握手,但整容师紧紧地裹着毯子,哪里去找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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