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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树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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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22 10:12


  

  文/莫 言


  第一章

  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刺耳的刹车声一瞬间盖住了夜潮的喧哗,阔叶树上积存的雨水哗地倒下来,浇得车顶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们开玩笑。她从车里钻出来,肩上挎着皮包,手里提着鞋子,用力摔上车门。我聆听着她的赤脚拍打着水磨石的门前台阶发出的肉腻响声,跟随着进入了她的秘密香巢。灿烂的水晶吊灯突然放出了金黄的光辉,天蓝色的手提包蛮横地飞起来,天蓝色的高跟鞋翻着跟斗飞起来,天蓝色的长裙轻飘飘地飞起来,然后是天蓝的丝袜飞起来,天蓝的乳罩飞起来,天蓝的裤衩飞起来。顷刻之间,南江市天蓝色的常务副市长变成了一个白如玉的女人,一丝不挂地冲进卫生间。

  我拧开了花洒,数十条晶亮的水线便把她的身体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网里呻吟着。水凉了吗?不,你们不要管我,你们让我死了吧!林岚,至于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我帮她调热了水,站在水的帘幕之外开导着她。细微的水蒸气在金黄的灯光里渐渐地氤氲开来,迎面的大镜子蒙上了一层雾,镜子中的这个凹凸分明的女人,变成了一团白色的暗影。她的皮肤温柔滑腻,富有弹性;她的乳房丰满坚挺,好像充足气的皮球。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从肩头到奶头,从脸蛋到屁股。我一边摸着她,一边在她的耳边说着甜言蜜语:看看,看看,都四十五岁的女人了,还有这样的身材和皮肤,这简直是个奇迹……

  伸出手抹了两把镜子,在一片流着水的明亮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她双手托着乳房,眼睛往下看着,嘴巴噘着,好像要吃自己的奶。我在她的身后偷偷地笑起来。在我的笑声里,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难听的呼噜声。然后我看到眼泪从她的双眼里涌了出来。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市长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

  哭吧,哭吧。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宽慰着她。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市长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四壁镶贴着进口瓷砖的卫生间里共鸣良好,她的哭声就像波浪,在墙上来来回回地碰撞着。她一边哭着,一边抓起镜子前的东西往墙上砸着。珍珠护肤液的瓶子破了,银灰色的、珠光闪闪的乳液溅满墙壁和地面,卫生间里,气氛淫荡。水中泛起彩色的泡沫,香气扑鼻。我受不了这种香气,连连打着喷嚏。她也打起了喷嚏。喷嚏止住了她的哭声。然后她就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我刚想提醒她不要让破碎的玻璃扎了屁股时,她已经安然无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望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态让我联想到蹲在树叉上的倦怠的鸟。你在想什么呢?我跪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她没回答我的问话。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我的心里充满了同情和爱慕。我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几十年如一日。我在她耳边说:都是那个姓马的混蛋,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话,就像点燃了一个炸药包,她恼怒地大叫起来。女人温柔和软弱,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眼圈发红,简直就是一条被逼到墙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发亮,宛若一块炉中煤。她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发出了呱呱唧唧的声音,洁白的皮肤上马上就出现了一片紫红。我扑上前去,从后边搂住了她的双臂。她挣扎着,咬着我的手背。然后她撕下脖子上那条日本产名贵珍珠项链,摔到大镜子上。一声脆响,项链迸裂,数十颗珍珠撞到墙壁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弹跳、滚动,卫生间里响起凄婉的珍珠音乐。

  我知道她是个爱珠如命的人,她爱护珍珠,就像爱护自己的牙齿。到了毁坏珍珠这一步,说明她已经绝望到了可以自杀的程度。我闭紧嘴巴,关好了水龙头;花洒上残余的水像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拿来一条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我又拿来一条毛巾,擦干了她的头发。洗完澡后往身上抹珍珠护肤霜是她的习惯,也是她永葆青春的秘诀,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顾不上这些了。我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子,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将她抱进了卧室。在我抱着她行走的过程中,她用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她的脸与我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而执拗,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了。有时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但只要一看到她的脸,爱的浪潮马上就把我淹没了。她嘴巴里的热气喷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么想轻轻地吻一下她的脸,但是我不敢。

  我把她放到那张夸张的大床上,然后退到床边的暗影里,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形,毫无羞耻感。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她的皮肤闪闪发光。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胸脯连轻微的起伏都没有,好像变成了一具美丽的僵尸。看到她这样子我的心里简直像刀绞一样痛苦,因为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像我这样爱她。

  她在金大川的蹂躏下发出了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

  她的确是美丽,比美丽还美丽。一般的女人在仰着的时候,乳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着,也还是保持着挺拔的形状。她的乳房过分美好,让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个夜晚,金大川躺在这张大床上摸弄这对好宝贝的情景。当时我也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眼睁睁地看着金大川在她的身上耀武扬威,他多毛的双腿和坚硬的屁股让我感到极度厌恶,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屁股,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躲在暗影里咬牙切齿,让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气地咬着她的乳头,拧着她的大腿……你对这种暴行逆来顺受,你甚至发出一种惬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挠着腿窝的小母猪。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无数碎片,好像一个被吹爆了的气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双手轮番拍打着你的乳房,你的脑袋像货郎鼓一样在床上摆动着……她在金大川的蹂躏下发出了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时她翻着白眼,咧着嘴,龇着牙,丑态毕露,全然没有了堂堂副市长的风采。最后,她和他的身体几乎拧成了一条麻绳,汗水湿透了床单,房间里洋溢着那种凶猛动物交配之后的辛辣腥冷的气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做梦也想不到,南江市常务副市长的身体,在男人的操练下,竟然能做出那样多的高难动作。当然我也想不到平日里严肃认真的副市长干起性事来活像一头母豹子。我记得心满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说:你应该去当柔道运动员!她的眼睛里光芒闪闪,不知是柔情满怀还是怒火满腔,她突然蹬出一条腿,将毫无防备的金大川踹到了床下。

  现在,你应该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边低声絮叨着,这个城市里的男人,都在算计你,利用你,只有我对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对我的忠心耿耿并不珍惜。她睁开眼睛看看我,嘴巴动了动,似乎要对我说几句动情话。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亲爱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万不要对我说客气的话,我像一股冰凉的空气,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仰靠在柔软的床头上。我用一柄每根齿端都镶着一颗珍珠的梳子,轻轻地拢着她的头发,按摩着她的头皮。她的头发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长在沃土里的凤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烂了一样,她的头发,一撮撮地脱落下来。你端详着塞满梳齿的头发,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从你的身体里听到了一个不祥的信号,为了你的儿子大虎,为了你的遭受了严重挫折的爱情,你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挡地开始了。

  你从我的手里夺过梳子,扬手扔到墙角里;然后摸起了床头柜上的那盒据说价值三百元的香烟,我连忙打着打火机帮你点燃,两道浑浊的烟雾从你的鼻孔里熟练地喷出来。我悲哀地想着,半年前,她还是一个嗅到烟气就皱眉的人。那时候,市里的干部们,没有一个敢在林副市长的办公室里吸烟……转眼之间,她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烟客。她滋滋地吸着烟,暗红的火焰向嘴巴靠近,这时候,她的脸色苍白,嘴角和眉间,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春蚕是一个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个夜晚苍老的。

  三十年前,你还是一个扎着两把毛刷子的中学生……

  趁她吸着香烟沉思默想时,我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国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红色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里荡漾着,放射出宝石般的光芒。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一栋豪华的海边别墅里,左手夹着名烟,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样的情景,让我浮想联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梦也想不到能看到这样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还是一个扎着两把毛刷子的中学生。那时你眉毛很浓,皮肤很黑,大大的眼睛里,放射着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长,上身显得特别短促,好像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子,身体比例有些失调。你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经常在玻璃上碰了额头或是在门框上碰了鼻子,有点顾头不顾腚的意思,好像脑子里缺了一根弦。那时候你是我们南江一中的红卫兵小头头,你穿着一件从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发了白的旧式军装,左臂上套着一个晃晃荡荡的红袖标,腰里扎着一条你爹当年扎过的牛皮腰带,因为年代久远,腰带已经发了黑,但那腰带的黄铜扣子,却被你用细砂纸擦得闪闪发光。你的腰太细了,腰带的扣眼太远,你找到马叔——这家伙起了个沾我们便宜的名字——马叔找到一个大钉子和一块鹅卵石,将腰带放到教室里的讲台上。我们看着心灵手巧的马叔给你的腰带打眼。啪啪啪,啪啪啪,卵石打击钉子,钉子钻透腰带,宛如钉住了一条大蛇。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金大川腰里别着一颗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分拨开众人,挤了进来。让我看看,你们这些笨蛋,围在这里干什么?哇!这条腰带真牛!这是谁的?马大哈,是你的吗?来来来,让老子看看。他伸出粗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带。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声说:放开!——是你的吗?——不是我的,但是请你放开!——我要是不放呢?——马叔将鹅卵石举起来。金大川从腰里拔出了手榴弹,高高举起,大声喊叫:你他妈的敢动手?我与你们同归于尽!——你从马叔手里夺过鹅卵石,轻轻地敲着金大川手里的手榴弹,说:腰带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嚣张气焰顿时减弱了许多,嘻皮笑脸地说:小毛丫头,你从哪里抢来的好宝贝?是抄家抄来的吗?送给我怎么样?——呸!你差一点将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脸上。你配吗?这条腰带,是我爸爸打鬼子时扎的,看看,你指着腰带上的一处疤痕说,这是被小鬼子的子弹打的,这条腰带,是马伯伯送给我爸爸的,没有这条腰带,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没有我了。你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剥去糖纸,要往马叔嘴里塞。马叔举起手挡着嘴,连声道:干什么你,你干什么嘛!你抓住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进马叔歪来歪去的嘴里。马叔想把糖吐出来,你举起小拳头,瞪着眼说:你敢!你敢吐出来我就不理你了!马叔含着糖,小瘦脸涨得通红,就像小公鸡的冠子一样。你也许没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当你往马叔的嘴里塞糖时,金大川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种极度的尴尬。我们拍着巴掌,嗷嗷地起着哄:好了好了,马叔和林岚好了!吃喜糖喽吃喜糖!!在我们的欢呼声中,金大川提着他的手榴弹,不言不语地溜走了。

  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的飒爽英姿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自己跳起来,身体摇晃着,扑向酒柜,抓起酒瓶子,就像电影里常常表现的那些名贵女人那样,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将大半瓶酒全都灌了下去。一些血样的红酒流到胸脯上,沿着乳房之间的深谷,一直流进肚脐……接下来她就把酒瓶子胡乱扔在地上。再接下来她扑向大床,这个最让她迷恋的地方。你亲口对金大川说过床是你最留恋的地方,比官场还让你留恋。你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举起一只拳头敲打着床头。亲爱的,想开点吧,天无绝人之路嘛!我像个老婆婆一样地开导着她,并试图抓住她的拳头,停止这种很可能让她的关节受伤的过激动作。但她的手就像一只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猪蹄一样,又热又滑,根本不让我抓住。于是,我的眼泪就像岩洞里的滴水,冰冷地落在她的深深的脊沟里。

  我的眼泪丰富无比,很快就在她的腰部的凹陷里积成一汪,并慢慢地向她高高蹶起的、像肥胖的小马驹一样的屁股浸润过去。我移动了一下头颅,让眼泪直接落在她的屁股上。珍珠真是好东西,如果没有高级珍珠霜的滋养,你的屁股不可能在历经了45年风霜之后还能这样的圆润如珠、光洁如玉。我的眼泪落在你的屁股上就像落在荷叶上一样,扑簌簌地滚下去,连一道泪痕也不留。我的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往事如潮,在我的心头涌起,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的飒爽英姿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夜里刚下了一场雨,运动场的低凹处积着浑浊的雨水。煤渣铺成的400米跑道弯成一个大大的椭圆形,包围住了一片红土地。土地上生长着高低不齐的野草,好像斑秃似的。运动场的两头支着两个红锈斑斑的足球网架,球网从来就没有过,球架的横梁上,吊着一只砸扁了的军用水壶。网架的立柱上,拴着一只白色的奶羊。缰绳很长,使它的活动半径足有50米。它的乳房像一根粉红的面口袋一样,几乎拖到地面。比赛还没开始,但我们南江中学的学生已经坐在了露天的阶梯式看台上。青砖铺就的看台上湿漉漉的,有的地方积满淤泥,有的地方落满鸟粪。我们都不想坐,但是带我们前来的教导主任严令我们坐下。围绕着教导主任的右眼,有一块巨大的青痣。这块痣既使他虎虎生威,又使他好像刚被人打了一拳。我们为他起了一个外号"青面兽"。他说,你们不要不识好歹,你们瞪起眼睛看看,这个运动场上只有这一点点看台,幸亏我们来得早,如果我们晚来一步,看台就被别的学校抢去了。果然,我们看到,向阳中学的队伍已经朝着运动场跑步而来。

  这是个不规则的运动场。运动场的旁边,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我们学校的校园,这个属于市里的运动场几乎就成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放学之后,在这里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蚂蚱。那时候我们学校跟全中国的学校一样,男生和女生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其实,我们心里对好看的女生充满好感。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

  女生就像磁铁,我们就像铁屑。但是我们故意伪装出对女生深深厌恶的样子,见了她们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对我们男生其实也很感兴趣。但她们也伪装出对我们厌恶至极的样子。这时候,你插班进入我们学校。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们中间。当时,我们正在运动场上上体育课,我们排成弯弯曲曲的队伍,听着体育孙老师给我们讲解第三套广播体操。这时,我们看到,班主任翟老师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钻过把我们学校和运动场分割开的铁丝网,向着我们的队列走来。阳光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明媚如画,死气沉沉的队伍变得生龙活虎。体育孙转过头,迎着翟老师和你。你穿着一双紫红色的小皮鞋,雪白的短袜上缀着两颗毛绒绒的小球。你的小腿细长,膝盖玲珑。一条天蓝色的短裙束在你细细的腰间,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美着你的身。你的脖子很长,脑袋不大,五官鲜明,让我们过目难忘。翟老师拍了三下巴掌,欢快地说:同学们,给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学——林岚。我们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身上。金大川——驻地空军机场场站参谋长的儿子——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林?你举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着说:双木林。金大川又问:什么兰?你画着说:山风岚。金大川和身边的李高潮交头接耳:山风岚?山风岚是个什么岚?说实话我们那时还不认识这个字呢。翟老师拍拍你的头,把你交给孙老师,转身走了。孙老师牵着你的手,在队列前巡睃着,看样子是想找个合适的位置把你塞进来。我们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种痛苦折磨着,我们希望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我们又生怕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你面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就像一个外国元首的夫人似的。在体育孙的陪同下,检阅着我们的狗牙参差的队伍。体育孙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高潮之间,金大川仰起军干子弟傲慢无礼的脸,李高潮歪着司机儿子狗仗人势的头。体育孙马上就把你从金、李之间拉走。体育孙刚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脸上马上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李高潮讨好地说:我们把她挤走了。体育孙把你塞进我和马叔之间,退回去两步,一打量,说:好,就在这里吧!这里确实是你的合适位置,马叔比你高一点点,我比你矮一点点。你左顾右盼着,对我点点头,对马叔挤了一下眼,扮了一个鬼脸。我的心里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对我笑,那是礼貌,那是客气,彬彬有礼,拒之千里。对马叔扮鬼脸,那是亲昵,那是熟识,挤鼻子弄眼,亲密无间。但比起金大川,我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你身上、也许是你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灌满了我的胸腔,真让我飘飘欲仙。当时我还错以为那是一种香皂的气味或是一种雪花膏的气味。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世界上能够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气味有数十万种,惟有这种气味最美好。

  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

  在你的生气蓬勃的气味的冲击下,我的心中满涨着幸福,阳光明媚,秋风飒爽,天像海洋,人像花朵,一切都因为你而美好,就像歌功颂德的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然后我们按体操队形散开了。做腹背运动时,我们因为筋骨痛疼而偷工减料,你却做得十分到位。你身体柔韧,好似面条;柔中有刚,赛过弹簧。体育孙对你大加赞赏。他把你叫到队列前边,让你给我们做示范。看看这位新来的同学是怎么做的!你们这些——!体育孙把半截话咽了回去。他咽了回去我们也知道那半截话不是"懒虫"就是"笨蛋"。你落落大方,毫无新来的学生那种拘谨或是羞涩。你对着我们翘起你的像小马驹一样的屁股。从那一时刻起我就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你的尾骨那儿翘着一根看不见的尾巴,就像雄孔雀的尾巴那样。尤其是当你奔跑的时候,你的姿势、你的动作、你的表情甚至你的气味,都向我证明着你的尾巴的存在,你如果没有尾巴是不可思议的。

  迟到一步的向阳中学的师生们愤怒地看着坐在看台上的我们,只好在跑道外边的泥地上站着了。他们的脸都面对着早晨的阳光,金黄黄,毛茸茸,简直就像一片葵花。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那人是个大个子,腰有点哈,走起路来,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他的双臂出奇地长,以至于让我们感到,他紧攥着的拳头不像拳头而像用手提着的两个地雷。老于,你们一中是老大哥,但也不能老是欺负小弟弟!向阳中学的带队老师对着我们的"青面兽",挥舞着他那两只巨大的拳头,满面冷笑,发泄着心中的不满。"青面兽"的眼睛随着那两个大拳头转动着,貌似高姿态地说:张校长,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嘛!"青面兽"笑嘻嘻地瓦解了张校长的怒气。教育局明明把看台分给了我们向阳,他看着我们说,你们一中凭什么抢占了去?"青面兽"道: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张校长道:知道了你也要说不知道,你们一中,一贯地不讲道理,一贯地自高自大,一贯地仗势欺人!——哎呀呀我的个张校长,干吗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青面兽"大声吆喝着:不就是几尺看台吗?我们让出来让你们坐下不就得了?同学们,同学们,起立,起立!把看台让出来。正在这时候,向阳中学的张校长惨叫一声,伸出右手捂住了额头,然后他就蹲在了地上。怎么啦张校长?"青面兽"弯下腰,关切地问着。张校长从额头上摘下手,放在眼前端详着。他的手里是一片汨漓的鲜红。血!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怪叫了一声,就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不顾屁股下正是一汪浑浊的雨水。我们看到张校长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包,黑色的血沿着那个包的边缘慢慢地流下来,流向他的鼻翼两侧,流进了他的嘴巴。"青面兽"伸手去拉张校长,张校长却死活也不肯起来。"青面兽"从张校长身边捡起一个灰色的泥丸,托在掌心里端详着,然后,他往前走了几步,对着看台上的我们,声色俱厉地问:谁干的?!

  她笑嘻嘻地说:"姐们,咱家受你重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件小礼物略表寸心。

  你翻了一个身,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一侧身,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我马上就猜到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抽屉里藏着一件宝贝。送你这件宝贝的是原籍本市现在省社会科学院工作的女学者吕超男。她抽烟、喝酒,讲起话来唾沫横飞,既是女权运动的组织者又是独身主义的实践者。谁也想不到你会跟这个女人成为好友。那天晚上,你在市委招待所8号房间宴请吕超男,我站在墙角,等候着你的吩咐。

  吕像个大将军似地对着服务小姐挥挥手,去吧去吧,姑娘,玩去吧,我和你们林市长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精明得像小狐狸一样的小姐看看你的脸,你微笑着,对服务小姐点点头。小姐微笑着退出去了。吕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葡萄酒,给你倒酒时,你抬手罩住了杯子。

  现在,吕说,我可以不叫你林市长了吧?

  你早就不该叫我林市长。

  不不不,必要的表演还是必要的嘛,在你的下人们面前,我当然还是要维护你的尊严。

  说吧,你这次回来,想让我帮你干点什么?

  既然你开口动问,俺家也就不客气了!吕仰脖喝了半杯酒,满面英豪的样子,但眼睛里流露出乞求。我想出一本书,关于女性在后现代社会里如何认知自己的性别问题,书稿已经让世界着名的女权运动大师马格林娜教授写了序言,她在序言里对书稿极为欣赏,她说这本书是本世纪女权运动的总结同时也是下个世纪女权运动的开端。

  你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出版社跟你要多少钱?

  三万,这帮畜牲,狮子大开口。其实,她说,如果他们肯下本钱做广告,谁又敢说我的书不能成为畅销书呢?关于女权运动的书,在西方,动辄就卖几十万本!

  赞助你三万元出一本书?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立个名目,让你名正言顺地从我这里赚一万元钱。

  一万元也行啊!

  我们市正在筹办首届珍珠节,需要编写一份宣传材料,不过,让你这样的大才女写这种东西,实在是委屈了……

  哎呀我的个亲姐姐!她跳起来,夸张地欢呼着,我就知道只要找到你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她转到你的背后,搂住你的脖子,歪着头,在你的腮上吻了一下。你嗅到她的嘴巴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烟酒气味的青苔般的气息。这股气味让你联想到水牛的湿漉漉的嘴巴。你并不反感这股气味,但她的这种亲热弄得你很窘。你剥开她的手,低声说:快放开我,你这家伙……

  放心,她大咧咧地说:我对你保证我不是同性恋。但她说着这话时伸手摸了你的乳房。

  拿开你的狗爪子,你这坏蛋!你打脱了她的手,严肃地说,怎么样?愿意给我们当枪手?

  这没什么,世界历史上,有多少大文豪,为了生存,干过被认为是下贱的工作。高尔基在马路上擦过皮鞋,杰克·伦敦在海上当过海盗,巴尔扎克在妓院当过大茶壶……夫大人者,能上能下,能贵能贱……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我让文化局魏局长到招待所来找你。

  她笑嘻嘻地说:"姐们,咱家受您重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件小礼物略表寸心。

  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了一个用彩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件,在你的面前晃了晃,说:无价之宝,包您满意!

  什么鬼东西?你想贿赂我?

  算不上贿赂。

  你伸出手欲接盒子,她却拉开你的手包,把那个玩艺儿硬给塞了进去。

  她按着你的手包说:回去才能看,否则就不灵了!

  你就装神弄鬼吧!

  她恋恋不舍地盯着你的眼睛,突然换了一种狐魅无比的腔调,说:林岚,我真恨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第二章

  那天夜里你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裙,低低的胸口那儿,闪烁着一串珍珠项链。

  回到海边别墅,你有点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那个纸包。剥去一层红纸,显出一层黄纸;剥开黄纸之后,显出一层白纸,剥开白纸,显出一个精美的锦缎盒子。什么东西搞得这样麻烦,你自言自语着,揭开了那个盒子。

  一个硕大无朋的男性生殖器官出现在你的眼前。

  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水晶般的光芒,据说这是女人动情的标志。

  你惊叫一声,猛地盖上盒子。你的手就像让炉火烫了似地缩了回来,按在怦怦乱跳的胸膛上。你的脸发着烧,红得好像刚刚产过第一个蛋的小母鸡。

  臭妖婆子,弄了个什么鬼东西来,吓死我了……你低声嘟哝着,抬起眼睛四下里张望着。你的动作和表情很像一个偷嘴吃之前的小姑娘。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水晶般的光芒,据说这是女人动情的标志。

  你走到卧室门口,轻轻地别上了插销。然后你灭了顶灯,检查了严密的落地窗帘。我站在墙角,忍不住地笑起来。我说,林岚,你真是胆小如鼠,怕什么呢?这可是在你自己家里。你不理睬我,管自走到床边,拧开台灯,把光线调得金黄。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按在那个精美的盒子上。你的神情古怪得让我直想笑,好像那盒子里装着一只小鸟,一开盒子就会飞上蓝天似的;好像那盒子里藏着一颗炸弹,一开盒子就会轰然爆炸似的。我说,打开吧,又没有人看着你,装模作样干什么呢?你龇出雪白的牙齿,咬住红红的柔软下唇,猛地揭开宝盒。当然既没有小鸟飞出,更没有炸弹爆炸,只有那个粉红色的大鸟,十分生动地趴在盒子里。你把它握出来,还是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它跑了似的。那家伙有毛有蛋,头部镶嵌着七颗能够旋转的珍珠。你从盒底拿出精美的说明书,低声地念给我听。通过你的诵读,我得知它是从美国进口的,是根据好莱坞当红影星XXXX的原件倒模制造,使用的材料是最高级的硅胶。此物有伸缩、震动、旋转的功能,用两节3号电池驱动,可让女性得到最全面、最高级的享受。本产品质量上乘,安全可靠,面市以来,得到了世界各地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的热烈欢迎……

  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热量已经提高了房间的温度,我知道你已经心猿意马,你已经跃跃欲试,我也知道你心中充满了矛盾。你抬起头来,双腮酡红,乞求般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这里获得勇气。你颤抖着问我:可以吗?我是不是可以?

  电话铃爆豆般地响起来。你本能地盖起盒子,藏起让你心惊肉跳的宝贝。

  是我,女权主义者吕超男在电话里嘻嘻地笑着问:试过了吗?感觉怎么样?

  你这个坏蛋!

  林大姐,别假惺惺了!你我都是单身女人,同病相怜。脱了裤子,市长也是女人!听着,我给你念一段某大报上昨天发表的文章:女人,你有这个权利!女性自慰,在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里,一直受到压制和污蔑……根据调查,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女性,终其一生,都没有体验到性高潮,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而女性通过自慰,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达到高潮。女性自慰,对于提高生活质量、促进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姐妹们,是勇敢地站起来正视自己的身体和欲望的时候了!是坦然地自己动手获得性满足性快乐的时候了!你的身体是自己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谁干涉我们自慰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在吕超男的鼓励下,你克服了罪疚感,并且彻底地放下了市长的架子,无师自通地开始了花样翻新的探索。

  从此这成了你经常的功课。

  所以当你在痛苦中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时,我殷勤地将它递给了你。你接过它,推开了电源开关。它在你柔弱的手里簌簌地颤抖着,那些逼真的血管都膨胀起来,那些暗金色的毛儿也微微颤抖,顶端那圈珍珠,缓慢地旋转着,并且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活像一只怪物的眼睛。你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从它的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冷的硅胶气味让你感到恶心,这气味你还是第一次从它的身上嗅到。你恍惚感到,这个东西在你的经常耍弄和滋润下,已经获得了生命,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温度甚至有了情感。你曾经把它称呼为你的小弟弟,但现在它在你手里,在你眼里,散发出冷冷的气息,眯着它的阴鸷的独眼,渐渐地幻成了一条毒蛇。你怪叫一声,扬起手,将它扔了出去。它撞在墙上,弹到了地上。它在地上抖动着,好像一只中了药毒的耗子。

  连它都扔了,我才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有多深。

  你瞪着眼睛,好像要跟我打架似地喊:我恨你!

  早晨,在车里,你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他用自行车驮着儿子急急地行进。道路旁边的海沟里涨满潮水,几十艘渔船泊在那里沉睡着。你放慢了车速,揿下车窗,尾随着他们。腥咸的海风和路边树木蓬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进了你的车。那个圆脑袋的小男孩双手搂着他的腰,背上的书包把男孩的身体拽得往后仰起来。他边骑车边把头扭回来,对他的儿子说着什么。朝霞映着他的脸,泛起一层红光。一阵伤感的情绪突然攫住了你的心。林岚,我不得不提醒你,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不应该再有儿女情长的事,你实在想重组家庭,他对你也不合适。但是你决不会听我的劝告,你总是与我的劝告背道而行。你驱车追上了他,从车窗探出头,约他晚上到你家参加同学聚会,庆祝你的生日。在这个过程中你曾试图与那个男孩套套近乎,但那小家伙斜着眼睛看你,好像对你满怀着敌意。——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小马驹。——我不猜就知道你是老毛驴。——马驹,不许这样没礼貌!——你笑了,然后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傍晚时,在市委宿舍二号楼你的家里,你的儿子大虎,躲在他的房间里,屁股顶着门,用一个红色的儿童玩具似的"掌中宝",与他的狐朋狗友钱二虎通话。这小子身材高大,四肢匀称,脸皮白皙,一头卷毛两只眯眯眼,天然的满脸笑容,一副大男孩的顽皮模样。他压低嗓门:喂喂,在哪里?——风流饭店,大哥,你快点来,今晚上有好戏,弟兄们都等着你——你们别着急,今晚上是我老妈的44岁生日,她请了一帮老同学在家吃饭,让我帮忙招待呢!——我说大哥,你要不来,我们可要先玩了!——你敢!老子不到,不许开宴!

  他蹑手蹑脚开了房门,贴着客厅的边儿,往外溜去。

  大虎,你给我站住!

  妈,他搔着后脑勺,粘粘地说:我们要去谈生意……

  狗屁!你说,就你们这帮东西,能谈什么生意?

  真的谈生意……妈,我们准备从日本引进技术,上一条珍珠口服液生产线。我们生产的口服液,有病包治百病,没病健身美容。我们立足南江,面向世界,领导口服液新潮流,妈,我们正准备向您申请贷款……

  别给我耍贫嘴了!我问你,你们这个珍珠公司,什么时候破产?

  妈,您怎么盼着我们破产呢?我们的生产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

  你叹一口气,说:大虎,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呢?我当着市长,还有人捧你、怂你,什么时候我不当市长了,你就成了臭狗屎了……

  妈,像您这样的好干部怎么能不当市长呢?您如果不当市长那一定是当了省长。退一亿步说,到您什么都不当时,我的珍珠公司也就成了跨国大公司了,赚的钱根本花不完,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你嘴里骂着大虎,但心里的确感到了一丝丝欣慰。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满嘴的甜言蜜语,一脸的活泼表情,还是挺招人喜欢,你对站在墙角的我说。我说,当然,当然,大虎是个好孩子,他给您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也支撑不到今天,说着你的眼圈就红了。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辛酸往事。怎么说呢,林岚,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在感情生活上有些缺憾,但你在仕途上一帆风顺,老市长长期住院,年底换届,市长非你莫属,听说省里的领导也对你很欣赏,你才40岁出头,前途不可限量哪!我的话显然让你很满意,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你的心情其实很好了。

  这时,大虎一边对着你点头哈腰地笑着,一边向着房门挪动。你装作没看出他的诡计,突然转身,说:想跑?今天晚上,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哪里也别想去!

  妈!人家外国客商在饭店等着我谈判呢!

  你就信口胡编吧!

  正在此时,有人在外边按响了门铃。

  大虎拉开房门:马叔叔!

  大虎,小子,听说当了经理了?

  瞎混瞎混,马叔叔,您可来了,我妈一直在念叨您哪!您坐,陪着我妈说说话,我还有点业务上的事,失陪了……他将马叔推进客厅,然后,就像一条泥鳅,从门缝里溜走了。

  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你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也用应战的目光,对抗着你。但我心里清楚,他不是你的对手。从我认识你们俩时,你就一直领导着他,当然你也保护着他。果然,他的目光很快就退缩了。他垂下黑瘦的脸,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敢,他说,市长大人下令,我怎敢不来。

  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走了!你转身向卧室走去,把他晾在客厅里。

  但是你并没有关上卧室的门,你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描眉涂唇。满室春光,一览无余。你从镜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尴尬表情。你的唇边浮起一丝笑纹。你打开抽屉,从成堆的珍珠饰品里,挑出一对半珠耳环,扣在了耳垂上。然后,你挑出了一串本色的海水珍珠项链,平托在双掌中端详着。你本来完全可以自己把它戴到脖子上,但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哎!你来一下……

  他的黑脸因为发窘而泛白。房间里灯光通明,使我能够清楚地看到,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他求救似地看着躲在墙角的我,嘴唇嗫嚅着,双手搓着裤缝,说:这……这……

  我对他含意暧昧地笑笑。他可以把我的意思理解为我对他的处境爱莫能助,也可以理解为我希望他勇往直前,莫失良机。

  让你进来呢,听到了没有?!

  你半是撒娇半是撒泼地、头也不回地喊着。你的这种洋溢着骚情的声音让我这个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几十年的人都感到吃惊。我和他们一样,见惯了你穿着天蓝色的服装出席会议、迎来送往的样子。你有十几套天蓝色的衣服,好像天蓝是你的专用色。提起南江市天蓝色的林市长无人不知,身穿着天蓝色服装的林市长给几乎所有看到你的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你现在竟用了一个女人的腔调,对着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说话。他是你的同班同学,现在是市检察院的起诉科长。你们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最终却分道扬镳。他畏畏缩缩地站在你的背后,故作镇静地问:

  林市长,请指示。

  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马科长?马大科长!

  他不好意思地搔着脖子,尴尬地笑了。

  你不回头,举起托着项链的手,说:帮帮忙。

  你在镜子里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看到了镜子里的你们两人的脸,慌忙将目光避开了。

  他接过项链,笨拙地给你往脖子上套。你身上散发出的香气让他心慌意乱。我是老虎吗?

  他嘿嘿一声,说:比老虎还可怕。

  真笨!

  你拨开他的手,自己将项链戴好,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马伯伯好吗?

  还好。

  你叹息一声,说:你的鬓角有了白发。

  老了。

  你还能比我更老吗?

  你不老……你看起来也就是30岁出头……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也是满口谎言。

  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年头,还有人说真心话?

  你盯着他看。

  他垂下了头。

  你欲言又止,再一次叹息。然后你说:出去吧,他们已经到了。

  第三章

  进来的人是市公安局侦察科长金大川、市财政局长钱良驹、市建筑公司经理李高潮。他们都是你的同学。

  老马,你这家伙,捷足先登了!金大川说。

  嘿嘿,笨鸟先飞。

  想当年在体育场上,围绕着弹弓,发生过多少故事?

  林市长,你今天晚上可是光彩照人!钱良驹说。

  今天晚上只有同学,没有市长,谁破了这个规矩就罚酒三杯。

  你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就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小伙子提着一个大食盒进来。

  懒得下厨,从饭店里叫菜,请老同学原谅。

  转眼之间,客厅正中的桌子上就摆满了美酒佳肴。

  我们围着你就坐,犹如众星捧月。你的左边,坐着马叔;金大川坐在你的右边。

  钱良驹说:左检察,右公安,堪称左膀右臂。

  你说:左也不是膀,右也不是臂。

  金大川说:我愿意成为您翅膀下的一只小鸟。

  肉麻肉麻,李高潮说。

  那就算牛头马面吧,钱良驹说。

  保着咱老同学步步高升!李高潮说。

  别把我拽下地狱就行了!

  李高潮从怀里摸出一个蓝色天鹅绒盒子,一按机关,嘭地跳开,显出一串黑色的珍珠项链。

  钱良驹从提包里摸出一只珍珠虎。

  金大川拿出一件珍珠衫。

  祝我们的寿星永葆青春!

  马叔一下子愣住了。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他摸出了一个白色柳木叉上拴着红色皮筋的弹弓,狼狈地说:我忘了带礼物……这是我给儿子做的……送给老同学……

  老马,你这个铁公鸡耍滑头,这也算件礼物?你想让我们林大市长像个顽童似地打弹弓?

  你接过弹弓,拉开皮筋,瞄准金大川的嘴巴,半真半假地说:金大川,你给我闭嘴!

  金大川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不无醋意地说:你总是护着他!

  他比你们都老实,你看着马叔,说:谢谢你,老马,这是我今天晚上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

  这不公平,金大川半真半假地说,老马逃了礼,省了钱,还落了一大堆好!

  你难道忘了?钱良驹道,想当年在体育场上,围绕着弹弓,发生过多少故事?老马这家伙,看似老实,实际上比谁都精!

  你抻开弹弓皮子,然后猛地松了手,嗖地一声响,虽然没有弹丸,但还吓得钱良驹闭上了眼睛……

  说,是谁干的?教导主任"青面兽"用手掌托着那颗灰色的泥丸,声色俱厉地质问我们。大家看着他青红皂白的脸,心中充满了恐惧。当然,所谓"大家",仅指像我们这样的胆小鬼而言,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起码那个用弹弓打破了向阳中学张校长额头的人就不可能恐惧,因为打中目标正是他期待的结果,面对着结果,他只能是兴奋、高兴,怎么可能恐惧呢?只有我们这些没有出息的胆小鬼才会恐惧。

  看台上寂静无声,我们时而盯着"青面兽"的眼睛,时而望着张校长的额头,时而看着左右前后的同学,寻找着那个偷偷地发射弹丸的高手。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射向金大川。他是军干子弟,趾高气扬,平时好出风头,只有他敢不把"青面兽"放在眼里。何况,众所周知他有一副用飞机轮子的内胎切割成弹弓皮子、用钢丝电线缠成弹弓架子和一个软牛皮的弹兜组成的我们班乃至我们校最高级的弹弓。金大川有最高级的弹弓,还有用之不竭的弹丸。为他提供弹丸的是他的跟屁虫钱良驹、李高潮之流。据说他一上午曾打死过48只麻雀,外加3只猫头鹰。但金大川双手扶着膝盖,眼睛看着前方,目不斜视,神色坦然,根本不像刚刚干过坏事的样子。然后我的眼睛就转向了马叔。马叔心灵手巧,是天生的能工巧匠的材料。他也拥有一副着名的弹弓,他的弹弓做工精细、构思巧妙,颇得女生的青睐。

  那天敢于走上前去对失败者表示同情的毕竟只有你一个。你的行为让我们很佩服。

  马叔也是有名的神射手,在我们学校的打弹弓比赛中,仅以一分之差败给了金大川。那次比赛由"青面兽"亲自主持,距离20米,目标是学校那口悬在木架上的铁钟下悬吊着的钟锤子。钟锤子比鸽子蛋稍微大一点,在20米外望它,也就是一个模糊的黑点,而且这个黑点还在风里悠悠晃晃,要击中它的确不容易。因为弹弓毕竟还是件儿童玩具,既不是枪,也不是箭,没有精确的瞄准系统,打起来完全靠感觉,或者说靠天才。马叔和金大川具有这方面的天才。他们俩淘汰了大量的选手,然后站在"青面兽"给他们用粉笔画出来的白线后,争夺首届弹弓比赛的冠军。"青面兽"也是个打弹弓的好手,而且他也是我们学校真正懂体育的人。他检查了马与金的弹弓,说:你们俩,有本事就拿出来吧,希望你们谁也不要谦虚。第一名奖一个高级笔记本,第二名奖一个乒乓球。好,开始!

  金大川先发,他右脚在前,左脚在后,站成了一个丁字步,然后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托婴儿,嘴里嘿了一声,一粒弹丸飞出。弹丸击中钟锤,钟锤打击钟壁,发出一声响,铛!站在白线后的女生们发出一声欢呼!女生们总是为男生们欢呼,现在是这样,过去也是这样,这一点没有什么变化。接下来是马叔发射。他天生不如金大川那样像个玩枪弄棒的人。金大川精神抖擞,马叔无精打彩,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这种精神状态没比就输了。精通体育竞技的"青面兽"摇摇头,表示出对这个选手的不满。但马叔打得还是不错,尽管他发射时的姿势不如金大川好看,射出的弹丸也不如金大川的力度大,但同样击中了钟锤,钟锤也同样碰响了铁钟。女生们照样子一声欢呼。那次比赛每个选手发射十个弹丸,金大川十发九中,马叔十发八中。金大川打完十发后,骄傲地斜眼看着他的对手。这时的马叔脸上已经满是汗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黑里透出青,眼皮浮肿,好像睁不开眼似的。他的像竹竿一样的身体还有点摇晃,更让人感到他三天没吃饱饭。我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担心他打不完最后的弹丸就会晕倒在地上。他打出了第十颗弹丸,没有击中钟锤,然后就软绵绵地蹲在了地上。他蹲在地上呕吐着,先是吐出了一些绿色的汁液,好像受伤的蚂蚱叶出的东西,看着就让人恶心。我们心里想:这家伙难道吃的是青草?接着他就吐出了几条蛔虫。实在是太恶心了,女生们厌恶地把头转过去了。只有你,只有你林岚走到他的身后,拉着他的肩膀,看样子想把他拉起来。但是你马上就呕吐起来。我们估计你要么是受了他的感染,要么就是看到了那几条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的虫子。"青面兽"厌恶地宣布:金大川冠军,马叔亚军,比赛结束,待会儿你们到我的办公室里领奖品!说完他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尽管你去扶他时也呕吐了,但这是生理反应,不是品质问题。那天敢于走上前去对失败者表示同情的毕竟只有你一个。你的行为让我们很佩服。连金大川都说:林岚了不起!第二天上课前,你将一包驱蛔宝塔糖塞进他的口袋。你说:每天三颗,饭前半小时服,服药期间忌食荤腥。他伸手压压口袋,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干的!"青面兽"将那颗泥丸装进口袋,说:我饶不了你们,我会把这件事一查到底的,我不会饶了你们的!

  青面兽"转身走到张校长面前,弯下腰,满怀歉意地说:张校长,实在是对不起……您放心,这件事我马上就向校委会汇报,我们一定要把打人凶手挖出……他说着,伸手拉住了张校长的胳膊,看样子是想把他拉起来。

  张校长挣出胳膊,屁股擦着地,往后蹭了蹭,跟"青面兽"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仰脸看着"青面兽",神色恐怖,好像打得他头破血流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青面兽"。"青面兽"弯着腰,摊开两只手往前走。他前进一步,张校长就往后蹭两下。他的屁股在泥地上留下了一趟明亮的擦痕。实在对不起……,"青面兽"说。张校长举起双手,好像投降,然后,他把阔大的嘴巴绷成一条线,往左歪一歪,往右扭一扭,突然地咧开,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又尖又细,活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姑娘。我们被他弄得有点糊涂,几乎不相信这样的哭声竟是从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学校长嘴巴里发出来的。我们惊奇地看着这个坐在地上耍赖的校长,心里边有对他的同情,也有对他的厌恶。他越哭越伤心,长方形的大脸上,既有污血,又有眼泪,还有鼻涕。他的样子让我们感到不舒服极了。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青面兽"也绷不住劲了。这时,又有几个学校的队伍打着校旗进入运动场,同时进场的还有县里的领导。其中一个满头银发、满面红光的人就是你的爸爸——县长林万森,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你爸爸,过了半年后闹起文化大革命时我们才知道他是你爸爸。你爸爸身后紧跟着十几个人,一个个衣冠楚楚,神情肃穆。"青面兽"看到了他们,顿时慌了手脚。他先是给我们下达了起立的命令,让我们用立正的姿势迎接县领导的到来,然后他就低头弯腰,拽住张校长的胳膊。我们听到他哭咧咧地说:张校长,求求您起来吧,给兄弟一个面子好不好?兄弟欠你一个人情,一中欠你们向阳一份人情行不行?让县里领导看到这是怎么个说法?我的面子不好看,难道你老兄堂堂的一校之长坐在地上咧着个大嘴哭就光彩吗?我们看到"青面兽"摸出自己的方格子手绢给张校长沾着脸上的血污、眼泪和鼻涕,他的手绢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肮脏的绷带。求您啦!他双手合十,作了一个古老的揖。张校长终于停止了哭泣,但还是坐在泥地上发呆。"青面兽"又给他作了一揖,顺便着还鞠了一个躬,张校长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你爸爸在随员的簇拥下,神气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看着你爸爸,心里颇为纳闷:一个满头白发的人,脸蛋儿怎么可能像红苹果一样鲜艳光洁呢?"青面兽"脸上挤出笑容,让自己的脸随着你爸爸旋转。张校长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鼻翼,响亮地擤着鼻涕。你爸爸好像斜过眼去看了看张校长,张校长的脸上马上也挤出笑容。他的笑容把我们对他的同情全部瓦解了。

  你爸爸停住了脚,伸出一根食指,指点着拴在足球网架立柱上的那只奶羊,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爸爸身后的人举起一根食指,指指奶羊,问"青面兽"和张校长:怎么回事?这是运动场,不是牧场!

  青面兽"回答道:可能是老乡的羊……

  赶快弄走!你爸爸身后的人说。

  金大川,钱良驹,你们两个把羊牵走!"青面兽"对着看台,大声地说。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着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

  我从往事中抬起头,看看坐在林岚45岁寿宴上的金大川和钱良驹。时光流逝了30年,他们的模样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们的眼睛没发生变化,金大川还是瞪着两只阴森森的说不清是匪气还是豪气的眼睛,钱良驹还是眯着那两只说不好是狡猾还是机灵的小眼睛。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着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狼与猪总是形影不离,狼总是蛮横地走在前面,猪总是小心翼翼地、屁颠颠地跟在后边。我们认为,所有的坏事都是狼干的,但所有的坏主意都是猪出的。

  金大川和钱良驹从看台上跑下来,因为兴奋,他们的眼睛都放着光。钱良驹对着足球网架冲去,金大川直奔奶羊。白色的奶羊停止吃草,看一眼凶恶的狼,拖着沉重的奶袋,向斜刺里逃去。猪解开了缰绳,向后倒退着。长长的把猪和羊连结在一起的缰绳猛地绷紧了。狼在跳跃中飞起一条腿,正正地踢在羊的尖尖的屁股上。羊哀鸣一声,后腿一软,屁股一歪,几乎瘫倒在地,但它没有倒下,它顽强地站了起来,昏头转向地朝着看台跑过来。狼是人前疯,当着几个学校的数千名师生的面,他情绪高涨,身体发挥出最大的潜能,仿佛地球的引力减少了四分之一,仿佛他在月球上奔腾,他对着奶羊的可怜巴巴的屁股,又一次腾起了他的脚……

  ×你妈——!"从看台上,也是从我的身边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怒骂,几乎是在骂声发出的同时,一个瘦高的黑脸同学——自然是马叔——腾地站了起来。他慌不择路,几乎是踩着我们的肩膀和脑袋,从看台上蹿下去,直扑向狼。

  金大川举起酒杯,从林岚面前伸过,停在马叔面前,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老同学,今天我借酒献佛,为了你与我老婆的友谊,干杯!

  李高潮凑趣道:老金,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叔端起酒杯,冷冷地说:战斗友谊!

  林岚道:你们搞什么鬼名堂?

  金大川道:别误会,贱内牛晋,大榕树派出所指导员,去年曾与我们马大检察官联手破了一个大案。为了破这个案,他们俩转战千里,几乎一个月没让我见到面。

  林岚道:为了工作嘛!

  钱良驹道:听听,市长的口气又冒出来了!

  金大川道:罚酒三杯!

  林岚道:老钱,你这头足智多谋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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